“你是我的弟子,我只问你,也只罚你。至于你的伴读,该罚该赦,你自己处置!”
元朗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师父站在背后,看不见脸色,连搭在肩上的手也收了回去。八个伴读在面前跪成一排,左右两侧,黑衣黑甲的士兵手执火把侍立,沉默得像山上的岩石一样。
没有任何人给他提示,没有任何一个皱眉或任何一个微笑,告诉他现在怎么做才是妥当。
元朗只觉得手心黏黏腻腻的,刚才还红肿发烫的手掌心,此刻却似乎止不住地渗出汗来。
伴读挨骂,受罚,甚至挨打,他这大半年来已经习以为常。功课做不好,听先生讲课的时候走神,或者顽皮恶作剧……种种原因都是被罚的理由。被斥责,罚站,罚抄书,罚跑圈,一直到被戒尺打手心……虽然自己受罚还是第一次,可旁观,他经历过无数次。
可是,没有任何一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甚至他开口求情都没有人理会。
管束伴读有先生,管束身边伺候的人,有掌殿女官和总管太监。虽然是皇子,年方五岁的他,要做的只是管好自己,听从大人的教导。他也羡慕过先生和女官下命令时候的威严,可从来没有想过,由自己下达处罚的决定,竟是那么艰难的事情……
手掌不由自主地想要紧握成拳,刚一动,热辣辣的疼痛就提醒着刚刚挨过的戒尺。元朗深深吸了口气,吐出,再吸气,再次缓缓吐出的时候,原本慌乱无措的心情已经像投进巨石的水面,一旦不再去搅动,就逐分逐分地平复下来。
师父说过:碰到任何事情都要冷静,慌乱,除了让你做错事,什么好处都没有。
师父说过:在面对你下属的时候,就算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能让他们看出来你心里没底。
师父说过:抬起头,正视他们,目光不要躲闪,脸色不要变化。你的心虚一旦被看出来了,就算你说的是对的,也会有人反驳或者怀疑你。
师父说过,如果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脸色才是对的,就什么脸色也不给他们。平静,在下面的人眼里就会变成莫测高深,让他们看不出你在想什么,他们,就会本能地敬畏你。
一千个一万个想要扭头看看师父的脸色,元朗还是强迫自己面向前方,高高地昂起了头。
“元腾、达鲁帖、阿羌、沈泽玉……”他从左至右,一个接一个点着伴读们的名字。语气平稳,态度安详:
“知道你们错在哪里吗?从你开始,一个一个说!”
师父刚才就是这么问的,先生,女官,每一次处罚之前,都是这么问的。目光扫去,每一颗小脑袋都低低地埋了下去,不敢和他对视。
“回禀主子,我没有劝主子,还跟着主子一起往牛身上点火……”
“回禀主子,我让他们把牛牵过来的……”
“回禀主子,我不该出这个主意……”
不管是因为师父站在背后,还是因为刚才一顿戒尺着实镇住了他们,伴读们再没有敢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而是规规矩矩,一个接一个地回答。到了最后一个,年纪最小,平时也最老实的步铭,他左想右想,实在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呐呐了半天,只好嘟囔着道:
“我,我什么也没做啊……”
尽管场合实在不在不对,元朗还是几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嘴角刚刚一动,立刻忍住,幸好那些伴读都垂着头,没有人看到他失态。元朗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沉声道:
“不管你们做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做,火牛是我们一起玩的,祸是我们一起闯的。你们都是我的伴读。我好,你们也好;我不好,你们谁也好不了。”
夜风中,自己听着都觉得声音有些发抖,却是越说越是平稳。这些话,从父皇、师父和先生们那里听到过不止一次,却只有今天亲口说出的时候,才忽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他们都是自己的人。在外人眼里,他们先是“十一皇子的伴读”,再是元腾、达鲁帖、阿羌、沈泽玉……
“所以今天,我不问谁的错大,谁的错小。我挨了二十戒尺,你们和我一样,不多一下,也不少一下。可有异议?”
“没有……”低低的,瑟缩的声音,如黑暗中的一丛丛灌木,在夜风中挨个低下头来。
“大声点,我听不见!”踏上一步,元朗学着凌玉城方才的样子,用尽力气,声色俱厉地喊了出来。
“没有!”
“没有!”
“回禀主子,没有!”
回答的声音立刻大了起来。元朗轻轻吐了口气,忽然就觉得手软脚软。他知道这时候万万不能示弱,狠狠捏了一下拳头,借着掌心的刺痛挺直了脊背,伸手去拿被卫士捧在旁边的戒尺。拿到手里才觉得沉甸甸的,知道自己肯定挥不动一下,更不要说一个人二十记。只好捧在手里,转身仰头,向低头俯视着自己的师父看去。
“师父……”
“好。”
不等他说完,凌玉城已经向旁边一扬脸。立刻就有卫士疾趋上前,接过戒尺,躬身在侧。元朗在凌玉城示意下回过身,见那卫士分明是在等待自己命令,愣了片刻,这才重重点下头去。
一人二十戒尺。有元朗先前的例子在,那八个论年纪比他还大的孩子果然都站得笔直,没人敢叫,更没有人敢哭。元朗也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从头到尾,都没有把目光移开。
只是孩童,执刑的卫兵也不敢打得多重,最起码每个人受罚之后,都是好好地自己走上来谢恩。然而,元朗却觉得,站在这里看着自己的伴读受责,比一年之前,看着师父当着他的面杖毙宫人内侍,更觉得难以忍受。
看着他的伴读们个个脸色煞白,眼里泪花乱转却不敢出声,元朗就觉得,那些戒尺,仿佛一下下都打在了他的身上——
好容易挨到处罚完毕,一进卧房,不等卫士端了冷水回来替他洗手,他便筋疲力尽地缩进了凌玉城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玩这么危险的东西,是个家长都会把熊孩子揍一顿
但是让团子自己去处置他的伴读……小凌表示,谁叫你是主子的?
小凌:小孩子这种东西,好了伤疤忘了痛,打手心算什么?
叫他一次吃够教训记牢了才是目的……
第131章 锄禾当午知甘苦
孩子的脸色白得跟素纸相似。
凌玉城也不做声,由着小家伙靠在自己身上,看卫士端了铜盆进来,让他把双手浸在里面。浸了半天,才用鹅翎沾了药膏,亲手给他细细涂在手上。
淡青色的药膏散发着芬芳清凉的气味,一涂上去,热辣辣的疼痛就轻了很多。凌玉城不动声色地觑着小十一舒展开来的眉宇,直到把两只小手包成两枚不大不小的白粽子,才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好些了么?”
“我好难过。”元朗举着两只小手不敢放下,听到师父说话,立刻一头扑了过去,把脸埋在凌玉城前襟蹭来蹭去:“师父,我好难过……”
“还疼?”
“嗯……”稚嫩的声音闷闷的,因为埋在衣襟里,听得并不是十分清楚。小小的脑袋用力上下点着,顿了一顿,又来回摇了几摇。
凌玉城并不追问,只一下一下抚着他脊背。年幼的孩子,伏在怀里像是一团棉花,轻轻软软的,直让人整颗心都不由自主地柔软了下来。凌玉城抱了他好一会儿,等孩子紧绷的身躯慢慢松弛下来,才轻声问道:
“刚才罚他们的时候,你怕不怕?”
“……怕。”小家伙轻轻颤了颤,往凌玉城怀里更埋得深了一些。“师父,罚他们的时候,我好难过……比自己挨打还要难过……”
对五岁的孩子来说,做这种决定,或许当真太过艰难了。凌玉城把小徒弟往上抱了抱,揽着他来回轻轻晃着。记得自己第一次处罚下属是在出仕之后……那时候,十四岁的自己,失眠了整整一个晚上。
不是不想让他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可是不行啊……生在帝王家,注定他要不是像康王那样庸庸碌碌一世,就是拼出自己的一片天空。还有多少时间留给他成长?自己,又能护住这个小徒弟多少年?
“你做得很好。”他把怀里的孩子抱得高了一点,看着他的眼睛,毫不吝啬地给出赞扬。“站在那里的样子,说话的样子,都看不出一点害怕来。师父很高兴。”
还有些苍白的小脸立刻飞红,眼睛闪亮亮的,几乎发出光来。只是一亮之后,又迅速黯淡了下去,趴回凌玉城怀里,有气无力地小声嘟囔:
“师父,如果我乖一点……如果我今天不闯祸,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挨打了?”
看他这个样子,其实很想从自己口里听到一个不字吧。凌玉城暗暗叹息着,却把小家伙拎了起来,让他面对着自己坐正了身体,才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道:
“他们是因为你才挨打。——但不是因为你不乖,而是因为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或者说,你根本没想清楚这件事做出来以后会变成怎么样,你自己能不能收场,就贸贸然地去做了。所以师父才要罚你,所以你的伴读们,才会因为你挨罚。”
“这次事儿小,所以只是戒尺。要是闯了大祸,不管他们在不在,是他们给你出的主意还是没劝住你,都不是二十戒尺可以了事……所以,以后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好好想一想,想想你身边的人!”
他说一句,小十一点一下头,小小的脑袋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听完了凌玉城的训话,垂下头努力地想了半天,忽然抬起头,眼睛亮亮的:
“所以不乖其实没关系?”
“什么才是乖呢?听大人的话?听父皇的话?”凌玉城叹息:“你是皇子,是人上人,这一辈子,你需要自己做决定的事情,远远比听别人命令做的事情多……所以,要紧的不是乖,听话,而是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看眼前晶莹剔透的眸子变得满是迷惑,知道孩子还小,一时半会儿听不懂,便收住了话头,再不说话。
元朗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却也不继续要求解释,而是问起一个自己更加关心的话题:“那师父,今天我这样罚他们,罚得对吗?”
果然是在介意这件事。想当年,自己第一次处罚过下属之后辗转反侧,在意的也是处罚恰当不恰当,公平不公平……“朗儿觉得,你罚得有道理吗?”
“有……”顿了顿,又小小声道:“可是他们明明有些人犯的错大,有些人犯的错小……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只要罚得有道理,那就是罚得对。”凌玉城的语气柔和里带着坚定:“至于他们,有错在先,又被你压住了气势在后,只要你说出道理,他们是不会觉得你罚得不对的。”
话音里带着十足的把握,元朗听了,绷紧的身子便慢慢放软下来。凌玉城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是今晚,你还有一件事没做,知道是什么吗?”
元朗慢慢地垂下了头,不由自主地咬了咬下唇,立刻又止住动作,轻轻抽了口冷气。粉嫩的唇瓣上,几丝凝固的血痕异常刺目。他往凌玉城怀里蹭了蹭,却被一只大手抵住了肩膀,抬起头,师父看着自己的神色温和而期待,却没有半点纵容的意思。
“师父——”
“今日事,今日毕。师父以前怎么教你的?”
小家伙的动作磨磨蹭蹭的,一边往下爬,一边高高地嘟起了嘴。师父对他虽然亲近,为人却是一向严厉,拜师一年多以来,除了生病那段时间,极少像今天这样把他搂在怀里抱着拍着。他只是想在师父怀里多赖一会儿……今天好累……
虽然不开心,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跳下地,喊来一直贴身跟随的卫士捧了刚才涂的药膏,带他去了伴读们住的厢房。亲自看着人给他们洗手上药,又一个个聊了几句,换来他们惊喜感激的笑容。元朗也渐渐开心起来,等八个人都包扎完毕,才蹦蹦跳跳地回了卧室。
“回来了?”远远的,刁斗已经打了二更,凌玉城披衣靠在外间看书,见他回来,放下书向他点了点头:“快去洗个澡!”
隔间的浴桶里早就放满了热水。元朗满心还想跟师父说几句话,却是一泡进浴桶,就觉得热气腾腾地涌了上来,蒸得他上眼皮和下眼皮粘在了一起。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一双手把他抱出浴桶,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去看。
这一夜过得异常之快。仿佛只是一合眼,便被人拖了起来,外面天光已是大亮,吃过早饭,九个孩子便被抱上马,鱼贯出了军营,到了昨天他们玩得无法无天的村子里。
元朗老老实实地在凌玉城马上坐着,目不斜视。村子里的一切和昨天一模一样,猪在圈里哼哼,鸡鸭嘎嘎叫着乱跑,茅檐低矮,有些屋子要人弓了身子才能出入。可昨天还是样样新奇的东西,现在却让他根本提不起兴趣来看。
穿过一条土路,村子中间的大树下,两大一小三头死牛摆成一排。元朗被凌玉城抱了下马,站在一边,看着穿着黑红奇怪衣装的大人上前翻动死牛,有玄甲卫士兵上前说明:“……是小孩子恶作剧,惊了牛,不得已才击杀……”
那几个穿着奇怪衣服的人只管认真听着,连连点头,几个农夫不停地擦着眼泪,说话的士兵站的笔直,眼角也不往他斜上一斜。从头到尾都没有人看他,却好像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一样,元朗脸上“腾”的一声,从脸颊到耳根烧了个通红。
大树下的人一会儿就散了,只有抹着眼泪的农夫们缩手缩脚地站在不远处,不敢走,也不敢上前。凌玉城也不看他们,半蹲下来,直直盯着元朗的眼睛:
“这几头牛是你弄死的,对不对?”
“师父,是我错了……”
“牛是这几个人的。”凌玉城指点着那几个衣衫褴褛的农夫,“你弄死了别人的牛,应该怎么做?”
“道歉……”
“那就去。”
元朗的小脸像吃了酸橘子似的皱成了一团,却不敢违背,乖乖地上前。庄子上的农夫几曾见过这样锦衣华服的小孩子郑重和他们道歉,呐呐地搓着手,连说不敢。八个比他还高的伴读排成一排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等他说完了才敢开口,一个接一个,说的也是道歉的话。
这下应该够他记住了吧!
凌玉城默默地在一边看着,等元朗道完歉,带着孩子们去了村外。早有人牵了牛,套了犁在一边等着,凌玉城让元朗站在自己身边,指着田地对他解说:
“牛是用来拉犁翻地的……没有牛,光靠人拉,可累得很……”
秋末冬初本不是翻地的时候,然而这一整个庄子都是玄甲卫名下的产业,不要说主家要找个人耕地给孩子看,就是找人把全村的地亩都改成鱼塘,身为佃户也只有听令的份。牛是犍牛,掌犁的是老农,耕完一亩地不过是眨眼工夫。来来回回耕了两遍,凌玉城让人解了牛下来,对着孩子们一挥手:
“去,把这块地耕一遍。”
划给孩子们的地块不过一分,两陇宽,长度也不过百步——九个孩子一拥而上,拽犁头的拽犁头,推犁铧的推犁铧,折腾了半天,各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也只把那架耕犁拖动了几尺,而且歪歪扭扭浅浅深深,根本不成个模样。
这种惨状连身边的卫士都看不下去。贺留当年上山做山贼之前,好歹也是耕过地的,小声讲情:“大人,这犁太重了吧……就是村子里,不到十岁的孩子,也不用下地拉犁的……”
“也好。”凌玉城早就等着这一出,闻言挥了挥手,早有人拿了小小的铲子过来,一一分发:“既然拉不动犁,用铲子翻地也是一样。做事麻利点,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吃饭!”
拿到新玩具的孩子们极其兴奋,叽叽喳喳地笑着,一下一下用力挖地。可到底年小力弱,把这一分地全部翻一遍哪有那么容易?没多久,昨天刚挨过打的手心便再次红肿起来,天上的太阳照得火辣辣的,偏偏连口水都没人给他们送!
很快就没人有力气说话。豆大的汗水沿着额角滚落下来,元朗却不敢停手,他不停,几个伴读更是没人敢停。撒开腿脚一口气就能跑完的田埂,在小小的铲子下面却俨然拉长了十倍。
一分地挖完,汗流浃背、饥肠辘辘的九个孩子,都是直接坐倒在了田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