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奚王痛哭流涕,在枕上磕头:
求求陛下您别来了,让臣安生养病不成么……您来一次就是在折腾人
ps:
作者的修改癖又发作了……
然后这一节本来不是要写这个内容的,要走正经情节,无奈总是有人出来抢戏……
第143章 右有孤儿贯犀革
在陛下的亲切关怀下,在儿女以及孙儿孙女们的殷勤侍奉下,在大夫们的呕心沥血下,奚王终于再一次艰难地挺了过来。
尽管,随着抢救时间的越来越长,随着奚王在每一根针扎下、每一碗汤药灌进去之后的反应越来越少,谁都知道,老王爷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
元绍和凌玉城足足在奚王床边站了有半个时辰,确定难关已经过去,老头子今晚不太可能又一口气没上来,这才被人跪送出帐。这么一折腾,已经完全没了睡意,元绍在帐门口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听着刁斗一声声打着四更,也懒得再回去睡觉,索性挑了一个方向,随意向黑暗中迈开了脚步。
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离奚王王帐越远,灯火越是稀稀落落,四面黑魆魆的,只能勉强看到帐篷矗立在路边的轮廓。地面上雪花积得厚厚的,一脚踩下去,蓬松的新雪直没到小腿肚,再拔起来时,都要额外跺上一脚,才能抖落脚面上的积雪。
元绍摆手让伺候的人不要跟得那么紧,自己放慢了步子,信步而行。身后踢踢踏踏,是落后他半步的凌玉城,每走一步,大蓬大蓬的雪花都从他脚尖飞腾起来。对比再后面亦步亦趋,却刻意收敛了动静的奚王世子,凌玉城这举动,可以说实在是张扬得紧。
不知道为什么,元绍脑子里,就冒出方才那泡童子尿来。
凌玉城这是……借机擦靴子那?
如果不是刚才病危的奚王那里探视出来,元绍实在很想喷笑一下。而现在,他只有加快脚步,曲曲折折地绕过几排帐篷。
整个聚居地以元绍的金顶大帐为中心,边上围绕着金吾卫、羽林卫和玄甲卫的帐篷,天策卫以及飞骑卫扈从圣驾的队伍住得更远一些。与金顶大帐遥遥相对的,是奚王的王帐,族人部属依照身份高低,围着王帐一层层向外铺开。
元绍此时便是越走越偏。路边的帐篷一个比一个小,气味也越来越是难?8 牛诎抵校氲阒档盟嵌嗫吹亩鞫济挥小T苷谙胍灰厝ニ懔耍对兜模鋈淮匆徽笮?br /> 这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没有资格在王帐伺候的人都早早熄了灯,此刻睡得正熟。一片万籁俱寂的黑暗里,七八点灯火跳动着,聚散着,就这么闯进了视线。
“咦?”元绍脚下一顿,毫不犹豫地改了方向。走得近了,才发现马嘶声此起彼伏地传来,七八个人举着火把,骂骂咧咧的,正四下里围堵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虽在黑暗中,借着火把偶尔凑近的光亮,也能看到那少年的衣衫格外单薄。现在差不多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像元绍就是一件玄狐的长袍,外面披着貂皮大氅。其余诸人也是差不多的打扮,哪怕是站在最外圈的侍卫,皮袍之下,也厚厚地裹着棉袄,暖暖和和。
而这少年,却分明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羊皮袍子,羊毛凌乱板结,偶尔火光一闪,还能看见撕开的破口之下露出的肌肤。脚上一双加起来能露出七八个脚趾的毡鞋,踩在雪地上,乌黑肮脏的脚印里,赫然带着点点鲜红。
就是这样,少年的身形依旧灵活,在七八个大人的围堵之中,来来回回四下乱窜。一边逃,一边还屡出阴招,或是就地打个滚顺便踢起一脚,或是手上抓了一把雪劈面砸到人脸上,顺便就从围堵他的那个大人腋下钻了出去。元绍远远地站着看了有小一刻钟,才见那少年连续逃过几个帐篷,还是被人堵到了角落里,跟着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打。
那少年似乎对挨打极有经验,脊背靠着帐篷,一只胳膊举起来护住后脑和脖颈,死死蜷成一团。围堵他的几个大人似是恨极,一边骂,一边毫不留情地连踢带打。“小贼”、“杂种”的骂声隐隐传来,却听不到半句惨叫尖呼,连压低了嗓子的闷哼也没有一声。
这么大的动静,旁边几个帐篷里早就有人醒了,骚动隐隐,却没人出帐来看。忽而一声尖叫,众人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帐篷,没奔几步,就一跤绊倒在雪地上。那人却不顾自己,依然连滚带爬地急奔,一边跑,一边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声音清脆,赫然是个女子,听年龄也不甚大。少年终于有了反应,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一拳砸了回去。那女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竟然从几条大汉的铜墙铁壁里硬冲了进去,一头扑在了少年身上,颤声高叫:“别打了!”
“阿依朵!别求他们!”
尖叫之下,雨点般的拳脚果然停了。然而围住少年的圈子并没有散开,几个男子嬉笑着,抱着手臂,一边挨挨擦擦,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轮番点评:
“哟……小丫头,这是你情郎啊?”
“这么小的情郎,毛长齐了没有?”
“还是让哥哥来疼你吧……知道了做女人的滋味,保管你不想着这小毛孩子了……”
污言秽语中,那女子只是一声不吭,间或轻轻抽泣。反而是少年怒吼了一声,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足力气甩脱了女子,跟着就是一头撞了过去。他身量本来就是不足,此刻又蜷在地上,一撞之下,只听见男子的声音大声惨呼,立刻有个人倒退两步,虾米样蜷在了雪地上。
少年一击得手,却没有逃跑,返过身来拉先前救护他的女子。这么顿了一顿,其他几个男人哪里反应不过来,顿时又是一顿拳脚。这下女子再怎么护着也没用了,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不知道挨了多少下,那女子惨呼的声音都变了调,还是竭力把少年箍在怀里,高呼了一声:
“他也是老王爷的儿子!你们怎么敢!”
老王爷?
是说奚王吗?
这当口,奚王所有的儿子孙子、女儿外孙,但凡能赶到的都挤在了王帐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孩子,在远离王帐的僻处,深夜里被人殴辱嘲笑?
元绍的目光已经冷电一样扫向身后。奚王世子心中叫苦,也只有硬着头皮上前。没来得及回话,远处男子的笑骂声,已经给了所有人一个答案:
“蓝眼睛的小杂种!你也配?”
这么一说就连元绍也想起来了。那是在他登基前几年,奚王偶然得了一个西域来的舞姬,肤白如雪,发色如金,一双蓝莹莹的眼睛回眸一转,便仿佛倒映了整个天空。跳起舞来,能以一足点地,另一只赤足高高指向天空,脚踝上拴的一串金铃从第一个开始鸣响,逐次增加,直到最后十八个金铃齐鸣,看得所有人都是矫舌不下。
当时奚王宠她宠得无法无天,一刻也离不得,连大猎最后三天的九白之猎都要带着她进围场。虎贲将军纳木岩看得眼热,大宴上借着酒意开口,要用十个美姬、一百匹织金缎子外加心爱的一口宝刀交换,奚王不但不允,反而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
谁料彩云易散琉璃脆,第二年,那个美姬就销声匿迹,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等事在贵胄圈子里也是常见,再没有人多问一句。现在看来,原来是生了一个蓝眼睛的儿子,就此失宠于奚王……
这么一愣的工夫,身边扑通一声,奚王世子已经跪了下去:
“回禀陛下,那孩子的确是父王之子,只不过……只不过……”
元绍垂目去看,只见奚王世子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压到了雪地里。孩子遭到这样的虐待固然可以说父亲不慈,然而奚王此时病危在床,再说什么都没了用处。那么,所有的责难,必然会落到奚王世子一个人的头上……
一顶虐待庶弟的帽子扣下,在这奚王即将过世、世子只想着安稳接位的当口,虽然不至于动摇即将到手的王位,可是,在势力的传承交替中,必然会增添许多不必要的变数。便是元绍自己,瞬间也冒出了十七八个法子,借这个机会从奚王的势力范围里割裂几块。
心念乱闪中,他已经沉沉喝了一声:“住手!”大踏步走上前去。凌玉城跟在他背后做了个手势,从人们加快脚步跑上前来,灯火一盏盏挑起,刹那间,火龙蜿蜒而来,将黑魆魆的雪地照得宛如白昼。
这样的声势,先前肆意踢打的汉子们早就呆呆跪伏在地,半个字也不敢吭。那个叫做阿依朵的女子蜷在雪地上,抱着少年只是发颤,脸颊上泪水肆意横流,都结成了闪闪发亮的薄冰。倒是少年轻轻推开她,挣扎了一下,却无力起身,只得在雪地上慢慢跪直了身子。
“蓝眼睛?”元绍随意做了个手势,“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少年慢慢抬头。从额头到脸颊,再到嘴角,东一块西一块地全是青紫,看不出容貌如何。然而那双眼眸却是湛然生辉,哪怕在元绍的逼视之下也半点没有闪躲,火光下色作深紫,流光潋滟。
夜中尚且如此,可以想见这样一双眼睛,晴空白日之下,会是何等明亮的澄蓝……果然是,当年那个舞姬的孩子么……
只看了一眼,元绍便转过头去,望向默然站在身后的凌玉城:
“怎样?”
“尚可。”凌玉城缓步上前,目光在少年身上一掠而过。身负创痛,衣衫褴褛,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不肯在外人面前,弯下半分脊梁……
十几年前,曾经有个孩子,跟眼前这个多么相似。
“□□养的杂种!”
“以为进了宫你就是贵人了?什么伴读,你给哥几个舔靴子都不配!”
那时候,多少辱骂,多少借了练武时候切磋功夫,或者背了师长视线的殴打,都只为他的出身,和,从来倔犟着的,被怎么打骂都不肯弯曲半分的脊梁……
“孩子,”呼啸的寒风和火把的噼啪声中,他轻轻开口:“他们为什么打你?”
为什么?
那少年明显瑟缩了一下,没有说话。阿依朵悄悄跪行半步,挨得更近一些,像是要用身体为他挡去贵人审视的目光,却到底不敢抬头。一片寂静中,男子粗嘎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他是个小贼!偷东西!”
偷东西啊……
怜惜的目光大半都变成了鄙视。草原上的汉子,最轻鄙的就是偷东西的贼——牧民们的帐篷从来都不会拒绝客人,有主人一口吃的,就会有客人半口,可是。如果偷……
很多地方,抓住窃贼的唯一刑罚,是割去用于握刀拉弦的拇指。
那样的人,即便乞讨,也不会有人施舍他半块骨头。
“不是的!”阿依朵一颤,立刻再次抱住了少年,“巴伦尔没有偷!巴伦尔一直是好孩子!”
“好孩子?”男子轻蔑的笑声更大了,凌玉城分明听出那声音里有些心虚,是要在贵人面前摆脱围殴一个少年的罪责:“你看看他怀里揣的是什么!你问问他,他到底有没有偷!”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少年胸前。不管是方才被几个大人围殴,还是此刻被贵人询问,少年一只手始终掖在怀里,紧紧捂着什么东西。看到女子明亮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口,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始终挺直的脊背也慢慢地弯了下来:
“姐姐,”他低低的声音里满是痛苦,“我真是偷了……”
“啪!”
一记耳光毫不犹豫地摔到了脸上。出手打人的阿依朵反而比少年更疼了几分,狠狠把少年推倒在雪地上,眼里泪花乱转:
“你怎么能!巴伦尔,你怎么能!”
“姐姐!”
巴伦尔跪着膝行上前,想要拉住女子的衣袖,才碰到衣角,又被她重重一把搡开。这一次,他摔倒在雪地上,手掌努力一下一下撑着,却总是撑到半截便再次摔倒下去。
贵人在前,这样的举动原本十分无礼。然而元绍看得津津有味,他不呵斥,旁人谁也不好抢着开口。眼看那少年最终无力地伏倒在雪堆上,凌玉城凝眉沉吟片刻,踏前一步:
“你偷的是什么?为什么偷?”
声音里既无斥责,也无轻鄙,仿佛就是再正常不过的发问。巴伦尔动了动,视线从乌黑的靴子尖端慢慢上抬,最终迎上了一双无波无澜的黑眸——他一直想拥有的、却求而不得的黑眸。
他的手慢慢从怀里抽了出来。乌黑肮脏的手指,紧紧握着一个草编的小袋:
“阿嬷不行了……我只想,给阿嬷吃一顿饱的……”
立刻有人躬身接了过去。不到半斤重的小袋子在贵人们的注视下打开,倒出来的,是一捧干瘪皱缩的黑豆黄豆,其中还掺杂了大半的麸皮,以及散碎粘结的豆粕。
“是马料。”捧着草袋的金吾卫副将低声道。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头,马嘶声隐隐传来,记得,少年就是从那里被一路追打过来……
而少年冒着被殴打和被人永远轻鄙的风险偷这一小袋马料,听起来,只是为了让一个老妇人,在临终吃上一顿饱饭……
所有人都沉默了。夜风中,只有阿依朵低低的啜泣声连绵不绝。
良久,元绍做了一个手势,立刻有人快步上前,把少年用大氅裹了起来,带入了金吾卫的队伍当中。
“让子民偷马匹的口粮果腹,是朕的过错啊。”元绍沉痛地叹了口气,转向奚王世子:
“营地里可还有多余的牛羊了?”
“回禀陛下,营中存羊,足供三月之粮。”奚王世子连忙跪了下去。开玩笑,每次碰到这种大雪,要命的都不是羊肉不够吃,而是牛羊死完了明年怎么办好吧!一开春冰消雪融,肉这玩意儿又不好久存……
元绍抬手示意他起来:“朕已经下令关内加速运粮,只是风雪阻路,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这么着——”
他踱了两步,举起手臂,在身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子:
“金珠玉帛朕这儿还有一批,先买下这些存羊,发给子民食用。开了春,你们手里有金银,也好向商人购粮,岂不是两下便宜?”
“臣谢陛下恩典!”奚王世子泪流满面,一头磕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让子民偷马匹的口粮果腹,是朕的过错啊。”
小凌:(默默扭头)陛下您做戏能再做像一点成不?这个演技不过关啊!
第144章 鸤鸠反哺向鹊身
圣命既下,哪怕是黎明前最黑暗寒冷的时刻,众人行动起来也快速得很。金吾卫、羽林卫士卒分出一半守卫御营,另一半以小队为单位,四散而出。却不找各家有头有脸的贵胄,而是逐门逐户找上那些最贫苦的自由牧民,而后是最底层的小贵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虽说是买卖,可元绍的口谕放在这儿,哪个脑子进水的家伙敢捂着羊群不放?所幸元绍事先下了严令,金吾卫、羽林卫给的价钱都是优厚得很,不至于让苦哈哈们有被抢的感觉。奉命出来谈生意的禁军士卒一路走,一路就有人扶老携幼地出了帐篷,颤颤巍巍地在路边跪下磕头。
一个个帐篷被打开,一头头在漫长冬天里掉了大半肥膘的绵羊被赶了出来,大群大群地集中到专门辟出的屠宰场。当天中午,看着桌上香气扑鼻的手抓羊肉、干炸羊排、羊血汤,元绍摇了摇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们动作还挺快啊。--你的人呢?也不去跟着帮忙?”
“臣的人还是不要添乱了吧。”凌玉城耸了耸肩,给自己夹了一块羊肉,慢慢用小刀切着。北凉的菜肴尤其粗犷,特别是手抓羊肉这类的本族菜肴,哪怕在宫宴上也不改本色。
凌玉城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跟着元绍出席大宴,端到眼前的盘子上盛着整整的一扇羊肋排,七八根肋骨连在脊骨上,另一端,还凝着足有半个巴掌厚的肥油……
正不知道该拿这玩意儿怎么办,就看见元绍轻描淡写地拈住一根肋骨末端,用小刀流畅地划开肋骨之间的羊肉,而后双手轻轻向外一分。“咔吧”“咔吧”连响,一根根连肉的肋骨就这样分离开来,直接蘸了碟子里的粗盐,抓着就往嘴里送。
对了,还是粗盐!
凌玉城想到就悲愤,好歹也是国家级的宴会,您就不能上碟炒得细细的椒盐吗?那种板结成一团,绿豆大甚至黄豆大的颗粒,吃到嘴里真的不觉得咸吗?
幸好是出兵放马惯了的,他也很快习惯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拿小刀现削现吃的饮食方法。此刻一刀刀落下,刀尖顺势一挑,薄薄的肉片落在盘子里,自然铺出一个完美的扇形。刚放下刀,元绍的筷子就伸了过来,在他盘子里毫不客气的一卷,瞬间就去了一小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