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御出了屋站在阳光下时还有点冷,他仰头看日头毒辣,刺眼酸疼。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汗从后脊背滚滑下去,才方觉得热。
仿佛刚才的冷都是错觉。
后几日时御都没有来。
虽然苏硕只道是有旁事拖了身,但钟攸仍然察觉出模糊的不好。那夜的时御并未表露情绪,他却也隐约感觉到什么。他方来莲蹄村几日,最相熟的人就是时御,但也仅仅是相熟。
就算有些担心,也不便打听。
给钟攸旁开的书房已经出了形,就是连顶的书架苏硕把握不准,便说先停了书架,由后边时御来做。结果没几日,苏硕就带了月见草种子给他,钟攸猜是时御给的,然而时御依旧没有来。
后来新梁架顶,这小院子翻新也做的差不多了。钟攸请众人在院中聚席,提早了一天去了镇上采购。他小厨房里食材实在少的可怜,做不了多少,这一趟有苏舟陪他去。
集市上的人依然拥挤,这次没了时御在身旁,苏舟也显出几分男子汉的魄力,在拥挤中带着钟先生如鱼入江,任是流畅的挤出一条道来。
午时两人寻了处面馆吃面,旁桌坐了几个彪形大汉。
“这家榕城面馆的面最是劲道。”苏舟眉飞色舞道:“汤也是正宗大骨熬制,加上肥厚的牛肉五六块,配上酱汁,先生!真的会让人咬掉舌头的!”
“那我要留心舌头了。”
钟攸又听苏舟细细论了些这镇上能让人咬掉舌头的店,一边颔首一边应声,并不觉得无趣。
“这店我六哥也喜欢,因来得多了,店掌柜老板都认得他。他从前跑货时归的晚,半夜三更也是有的。这家店老板就叫人给他留个门,备着汤招呼。”苏舟一提起时御总要有些得意色在眉梢,想来是相当崇拜他这个六哥,总要挂在嘴边,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六哥的好。
正说着那面便上了桌,他们这一桌的碗虽与别桌一样大小,可牛肉与小菜却备的比别桌更多。
钟攸与苏舟一起先喝了口汤,两人相视,不仅都露出笑。
好香,今日也承了时御的光。
且说两人正奋战面时,门外又来几人,一同坐到了后边的彪形大汉里。才一坐下,就听其中一个寡淡脸色的男人拖着伤臂骂道:“本想寻乐子,谁知竟招了晦气!嘁,真他娘的晦气!”
有人笑道:“怎地,那时寡妇不如意?”
钟攸正吃的鼻尖冒汗,闻言筷一顿。
“呸!就是如意下一次老子也不去!”男人面色阴沉,索性将手里的筷也摔在桌上,道:“你们道我遇着了谁?”
“能遇着谁?她家都是野汉子,难不成你还撞上了一个不成?”
“若是野汉子也不至如此。”男人吊着的伤臂,似一提起就疼,他呲牙咧嘴道:“我遇着了她那疯狗崽子!”
一桌人皆啊呀一声。
“那边的。”有人指了指蒙馆的方向,比划出一个六的手势,“是那小子吗?”
“除了那条疯狗还能有谁在这长河镇里叫个六字?”
男人又扯开衣襟,露出里边的胸口,“险些要了老子的命!”
一旁的人都吃了一惊,因那胸口上打眼的落了个脚印,若非踹踩的狠力,怎能留到今天还是个狰狞的样子?
有人小声道:“你与他争执什么?遇上他只管跑就是了!”
“我倒想跑。”男人拉上衣襟,“我一出门,还没回头就被他盯上。你当怎样?他竟在门口守了一夜!就等着老子出去呢!我还怎跑?”又猝道:“狗娘样的畜生,一头按老子在水里,差点活生生憋死老子!这也不算,就是这胸口一脚,只教我喘不上息,若非当时天已大亮,我还真当逃不掉了!”
众人连声道幸好,男人又道:“只恨这蒙馆在镇里耀武扬威没个对头,不然此次我必叫他好看!”
“哎呦。”有人劝道:“你就当遇着了疯狗不就是了?休要结梁子!且不说蒙馆,光是这时六。”他压低了声音,几人头凑一起,他道:“你以为他没杀过人吗?你忘了早几年清水乡的刘千岭了?那可不是,死不瞑目。”
“不是听说他那爹是个窝囊货,让那死鬼抢了婆娘,差点死了儿子。这时六那会多大,谁知道他一记就记了那么多年,任是将那刘千岭……”
苏舟已经抱起碗将最后一点汤喝了,然后嘴一擦,起身转过去,过那一桌时一脚踹在男人凳子上。惊得那一桌都哎呀一声,纷纷转头望来。
一见苏舟,有人认了脸,忙不做声。只看那几个身影魁梧的外来人不认人,起身推了把苏舟,骂道:“小崽子要死?”
苏舟挺直了胸膛,冷了脸,道:“这么大的人了,站起来高人一头,怎还学那后院长舌妇,舌根都嚼烂了!”
“凭你话多?”其中一个拎扯过苏舟的衣领,拖到跟前,将他脚跟都拖离了地面,转手就上巴掌。谁知这小子抱住人扯他衣领的手,双腿倏地抬起正踹人胸口。撞得那一桌碗筷齐震,苏舟抄手拿碗,劈头就砸下去,怒道:“长舌妇!我叫你嚼舌根!”
后边几个齐上手,将苏舟从后又抱又拖着要他停手,偏苏舟都红了眼,被拖住了身也照人身上踹。被砸的汉子连挨了几脚,不想这小崽子看着瘦,手下却狠。怒极失了手,卡住他喉咙就要照脸甩几个巴掌。
那手一提,巴掌正下,岂料被一只干干净净的手掌拿了个正好,不到眨眼,被拿着的手腕一麻,紧接着刺痛剧烈,这汉子痛嘶声,想抽手,却动不得分毫。
“阿舟。”钟攸平和的唤眼泪都要出来的苏舟,道:“靠着别人做什么,到先生这来。”
那汉子正痛得抽搐,脸色都泛了青,一腔骂声净变成了求饶。众人见状岂还敢再拉扯苏舟,立刻松了手。
钟攸转头对大汉道:“背后议人到底有失礼数,虽我也不是克己守礼的好先生,但为人师表,终要说几句。”说罢他还温声劝道:“壮士,小声些,惊扰旁人也是不对的。”
他这不但温声温语,还徐缓不急,颇有先生孜孜不倦地学问态度。只是他说一字,这汉子就觉手臂疼一分,腿肚子都打了颤,也不敢再提一声骂。
钟攸又转了目光往那寡淡男人脸上去,那男人抱着伤臂立即惊退几步,钟攸微迟疑,还是道:“好自为之。”
说罢就松开了拿人手腕的手,带着苏舟,青衫慢悠着去了前柜付账。临出门时还回首看了眼众人,轻轻颔首,算作告别。
一众人目瞪口呆,那抱手仍颤的汉子满头大汗,只抖声问旁人。
“那是什么来头?”
原先见势缩头的人又冒出来,喃喃道:“看着是新来的教书先生……吧。”
教书……先生?
苏舟一路都闷声不吭气,钟攸领他到糖铺子,买了一包桂花糖,哄道:“虽鲁莽些,却实在出气。怎地还不高兴?”
苏舟抹了把眼,闷声道:“就是心里难受。”
钟攸给他塞了块糖,自己也含了块。和他一同站在这铺子的檐影下,看人群来往,道:“你总不能教人人都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况这人来人往,总不见得人人都能承认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舌尖上的桂花香缓缓化开,钟攸轻轻舔了舔,想起时御深眸看人时的样子,笑了笑,道:“他也不见得都在乎。”
苏舟也含着糖,闻言道:“可听人这么说,我总是气不过。”他眼一红,咬牙道:“六哥怎么了,况那人恶心至极,脸皮也忒厚了。”
钟攸拍着他肩头安抚道:“你六哥是最好不过的人了。”继而话锋一转,“但这世间向来正邪两厌,道不同自不懂。你觉那人恶心至极,可又想这恶心至极的人也懂你六哥、敬你六哥?那岂不是怪哉奇哉,天下大乱了。”
“那,恶心之人多了去,都这般行事,好人岂不要气死?”
钟攸这回倒笑了,他偏头轻笑了会儿,那桃花眼一溜,就叫来往的男女尽侧了目。
他道:“那是不会的。”又道:“好人……自也有厉害的和不厉害的。如你六哥那样,就是三等厉害的。你看恶人只敢背议他,岂敢正怼他?但这也并不是一等厉害的好人。”
“那一等厉害的是个什么样?”苏舟忍不住望过去。
钟攸舌尖的糖尽数舔化了,他有些依依不舍的又舔了舔下唇,笑道。
“最厉害的,自是即是好人,又好得教人敬怕,教人不敢妄谈,不敢妄看,不敢妄动。”说罢他轻啊一声,拳头轻轻砸在自己手掌心,对苏舟微恼道:“忘记买酱了。”
苏舟抓了抓后脑,觉得先生与他往日见过的人不同。
第5章 红椒
次日承蒙苏硕娘子的帮忙,钟攸就在院中摆了桌,开了几坛酒再次谢过蒙馆众人,这院子一茬经了大半月算是完成了。大家欢欢喜喜聚了一场,一直到晚上才散。
钟攸独自收拾了碗筷,烧水时他坐在才修的檐下,抓了把桂花糖清净散酒气。
他在家时就不擅长饮酒,小时候因怕给母亲惹去是非,便不怎么沾,故而到了如今,竟两三杯即能上脸。想他家中父兄皆算豪饮,他倒又突显的不同。
莲蹄村的夏夜也热得人发懵,他掌心都是汗,握着的桂花糖幸还有纸包着,不然捏在掌心早化了。
钟攸放了一块入口,细细含着。桃树葱郁,蝉鸣窸窣,抬眼即见星汉璀璨,安静亦平静,是他往年不曾多见的夏日。那篱笆下的小田地里已经埋了月见草,他日日都去浇水观察,愿望明天就生出朵花来。
正呆着,就见夜色里有人顺着溪往过来走。停在篱笆门外时,抬手对空荡荡的地方做了个叩门的姿势。
钟攸莞尔。
时御没推门,他从这低矮的篱笆门上直接越了进去。长腿从袍下笔直的伸出来,就算隔着裤,也能让人肖想一下小腿紧致的肌肉。他拎了几条肥美新鲜的鱼,串在草绳上一起提看着相当有量。
时御抬了抬提鱼的手,“有缸吗?”
钟攸忙引他到篱笆边的矮水缸,时御将鱼放进去。钟攸在一边探头看那鱼儿入缸还灵活得很,便道:“昨天在集市上倒没见着这么新鲜的鱼。”
“才抓的。”时御顺手捋了把叶丢进去,“下边有条白龙河。”
“白龙河?”钟攸又笑,“是住了龙王爷吗。”
“没准。”时御看着那鱼浮起来一点一点的碰着叶,又倏地沉下去,“年年秋都要洪一次,挺有心气儿的龙王爷。”末了他偏头看向钟攸,“昨日的苏舟承蒙先生照顾,添麻烦了。”
钟攸倒没觉什么,目光只不自觉的在他侧颈一晃,发现那抓痕已经淡了,道:“算不得照顾,还是阿舟照顾的我才是。”
时御嗯了声,似是有所察觉的摸了把侧颈,“先生的手上功夫很厉害。”
钟攸见他指尖在那淡了的红印上轻轻撩过,彻底转开了目光,只道:“不是什么手上功夫。”听时御“嗯?”了一声,道:“不过是一点点拿穴的小意思。教我的师父倒真了不得,可我只会这一手,多得不成,只能吓唬吓唬人。昨日如不是阿舟,想是不能轻易脱身。”
“算是给他个教训。”
时御忽然停下来,猛地将钟攸手腕握了,带着几步上阶掀起厨房的帘,果见那锅里的水咕噜着沸滚,灶下掉出来了一地的木炭。幸那地铺已经收拾去了主屋,否则燃起来就糟了。
钟攸这才想起锅里还烧着水,登时抓了把衣襟,心道幸好幸好。
他果真沾不得酒,脑袋里净是晕晕沉沉,看似清醒实则迟钝。
时御已经将木炭拾丢回火里,揭开锅盖看水沸滚不止,带着钟攸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边,道:“天燥,留心火。”又指了灶边门后的位置,“置个缸在这儿,灶上易起火,能应急。”又道:“这是要吃夜宵吗?”
钟攸手腕上的手指有力,他踟蹰道:“不……沐浴用的……”
时御倒微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松了握他手腕的手,快速看了眼,道:“……如此。”
钟攸露出青衫袖的那截手腕还留了红印,在那白嫩的臂上生生衬出些旖旎色。他尚不自知,对时御歉笑道:“果真碰不得酒,竟忘了这……”
时御忽向他跨近了一步,宽肩头挡了后边昏沉的烛光,让深眸都藏进影里。钟攸与他本就靠的近,这一步硬是对上了时御的胸口,甚至连时御襟领上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知是不是酒在作怪,竟愣愣地盯着那襟口,一时间不知所措,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时御微了身,罩在他头顶的影将他整个人都拢了起来,连同时御身上不知名字的味道都拥挤充斥在他面上身上。钟攸的呼吸不稳,听时御气息低下来,然后探手从他耳边擦过去,把他身后挂着的红椒拉了一只下来,退开送进了嘴里。
钟攸怔怔地望着他,有那么些呆愣。
时御慢吞吞地咬了红椒,辛辣直蹿口腔,辣得他耳尖都红了一点点。深眸转向钟攸,稳声道:“想尝尝辣不辣。”
钟攸抓紧自己胸口,飘忽开目光,低声道:“哦,苏嫂子给的。”
“难怪。”时御不明显的晃了下舌尖,这辣味烧得他连胃都跟着细微的疼。自作自受的年轻人在钟攸的目光下将红椒尽数送了口,然后淡声道:“还挺辣的。”
钟攸这才缓回神,“看不出你竟喜欢吃辣。”
时御滞了一下,嗯了声。说是应声,可神色瞧着又不太像。他抬手抓了把碎发,感觉自己额上都浮了汗,道:“那你洗吧,我就归了。”
钟攸听他要归家了,才记起来,道:“你等等。”便转头跑去主屋,不知去取什么。
时御随即探出舌尖在唇上撩舔了几下,唇瓣上跟着就烧起来似的。他轻轻哈了气,也没觉得好一点。
时御在院子里没等多久,钟攸就出来了。他捧了只匣子,外边裹了绸布。递给时御时道:“不知谢什么好,昨日正见了这个,心想该应用得上。”
时御揭了绸布一角,“梳妆……匣?”
钟攸道:“料想令夫人也还是喜欢这些的年纪,正巧这匣子木料难得。”
时御古怪的侧目。
钟攸轻声道:“唐突了些?”
“不是。”时御又抬手摸了把侧颈,微蹙眉道:“但我还未娶亲,先生太早了吧?”
“不早……啊?”钟攸一愣,目光转转转在他侧颈上,“原是没娶亲。”
“不是。”时御对着他微俯身,指尖点在侧颈的红印上,“虽不大好看,但确实是我娘抓的。先生。”时御眸垂盯下来,分明写着你想歪了吧。
钟攸脸一烧。
时御拉了拉领口,又道:“不过眼力好。”净往哪儿看。
钟攸尴尬道:“该问你一声。”
“倒也不算唐突。”时御无所谓的直起身,对他道:“想看哪儿都成。”
钟攸目光更飘了。
时御倒没紧压着这事不放,转了话题,“月见草一日浇两次水,可得记着了。”见钟攸点头,他似乎笑了笑,“那就明日见先生。”
人都越出篱笆门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见钟攸还站原地看他,便低笑了几声,到底什么也没说的就走了。
因书架还有一半,得时御一个人做,故而接下来小半月他都来了。这院里就他和钟攸两个人,偶尔晚上赶不及,也会被钟攸留下来用晚饭。虽然看着不像,但钟攸的厨艺还是有其了不得的地方,尤其是熬汤一等一的绝味,一锅鱼汤和米饭就能喂饱一个时御。
时御饭后都会自觉洗碗。他每次洗碗的时候钟攸就在后边拿个小布等着,他递来一个擦一个,两个人就这么还能天南海北的说话。
倒是要比之前更熟悉,就是时御侧颈上的抓痕好了没几日,手背上又出现了。
钟攸听过那日闲人杂谈,能猜个七八分,故而一次也没问过,只给他了瓶擦伤药。不过那抓痕也没见好,应是没用。
只说一日雨下了半日又停了,时御去了镇上,苏舟倒来了。他旁日来都是借书,那种字画书,如今磕磕绊绊也能看懂。但今儿不是,今日他是来找钟攸出门的。
“先生没去过东边的山吧?”苏舟抱着蓑衣,“今儿一起去呗。”
钟攸正给书册标序,闻言道:“去山上干什么?”
“找蘑菇。”苏舟指了指自己背上的小篓,“东山上的东菇正是时候,这雨一下就冒头了,回来晒了做菜做汤是最好的。先生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