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念想起李晟被带到战场上只有十二岁,不知受过怎样的煎熬才能从当年那个空有力气的小草包,变成如今坚毅隐忍的郡王爷。
“你不要担心,监军一般就在营帐里,有人会保护你的,”任筱筱担心杨念害怕,便紧着安慰道,“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他们打仗的时候我就和娘躲在营帐中,但是也可能会……”
“但是你会保护我的。”杨念怕她想起伤心事,立刻接到。
任筱筱笑着点点头,“嗯。”
“我倒不是怕没人保护,毕竟师傅教我这一身功夫我可不能荒废了,我怎么也要上阵杀他一票才好啊。”
“就凭你啊,我都还没杀过人呢!”
“诶,你这可是瞧不起我啊,师傅,您来的正好,您看看我这把式练得怎么样,在战场上能混上个小统领了吧。”杨念看到任勉正走过来,笑着问。
“你把我教你的这几身功法学精了,保命倒是没问题的,”任勉笑道,“要杀敌还需要磨练个几年。”
“没关系,我天赋异禀,用不了那么久。”
“大言不惭。”任筱筱朝杨念做了个鬼脸,“你记着多带些你家丫鬟做的点心啊,到了那边可就见不到那么精致的吃食了。”
“还用说,我家瑶儿是日夜不休的给我准备干粮,边哭边弄。”
“杨念你可真是,”任勉笑他不正经,“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嗯?”
“爹爹还有这样坏心眼的故人?”
“是呢,也有这么一个会伤女儿心的故人,是我们那时候的军师,杨相爷应该也熟识吧?”
“我爹没跟我提过这么一位啊。”
“那是自然,那时候军中的大姑娘们哪能看上我们这些人啊,只围着军师一个人转,你娘也是,”任勉点了下任筱筱的额头,“不过军师也实在是厉害,他当年不费一兵一卒,连着烧了梁国兵三个营的粮草,那可是头一次两军一年都没交战啊。”
“这么厉害?”杨念听得入迷,“可真有这样的神人,难道不早该得到重用封侯拜相了吗?”
“是啊,可没料想到那梁国的皇帝竟然以身犯险,把军师劫到了梁国,之后就再没了军师的音讯,我们抓了不少梁国的俘虏,都询问不出军师的下落,想来可能是不堪受辱,以身殉国了吧。”
杨念唏嘘,大叹天妒英才。
“杨念,你的才华不在马上,却在营帐中,我希望你以后能运筹帷幄,不叫士兵们白白牺牲。”
杨念没有想到任勉竟然如此高看自己,心中十分感动,“师傅,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然拼劲全力,但是宋大元帅会看不上我这种小书生把。”
“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元帅他识人有方,只要你有真本事,绝对不会埋没了你的才华。”
“杨念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啊。”任筱筱的眼神里都是鼓励。
任勉又说,“相爷他亲历过战争,但却愿意把你送到前线,定是对你抱了很大的期望,想让你有番作为,你千万不能负了他。”
杨念听到这话,喉咙一阵苦涩,点了点头。
第二十四章
“少爷,老爷在祠堂等着呢,叫您用过膳就过去。”瑶儿伺候完杨念洗漱,提醒道。
“知道了。”
杨念到的时候杨邵正站起来,他跪的时间很长,猛然站起来,两眼发黑,杨念快步向前扶住他,唤了一声,“爹。”
杨邵搭着杨念的小臂,缓了一会,用手一指,“你,跪到中间去。”
“一拜天地佑你之恩,再拜先祖荫庇之德,最后,拜拜你的娘亲。”
杨念照着杨邵说的,对着灵堂三叩首。
“来,坐过来,”杨邵又说。
杨念却没有坐到杨邵边上的位置,而是膝行到杨邵面前,正对着杨邵磕了一个头,“孩儿不孝,此行不知……”
“别胡说,”杨邵的眼中已含满热泪,“你福大命大,有你天上的娘庇护着,什么事都不会有。”
杨念心中激动,把头伏在杨邵的膝盖上,带着哭腔,“爹。”
杨邵本想抚摸他的头发,但看杨念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得拍了拍杨念的肩膀,“念儿,爹有些话,想和你好好说说,爹平生有三件憾事,希望你以此为鉴。一是先皇曾托我遗命,要我凡事以大局为重,以黎民百姓为重,想我辅佐当今圣上,开创盛世,可我辱了他的寄望,纵观本朝,赋税不苛,国库却无增;重农抑商,存粮却无丰;科举大兴,人才却无多,我却再无力改变这状况。”
“再者你爹前半生刻苦读书,以进士的身份入了翰林院,从小小的编纂做到如今一品大员的位置,整恶政,治贪官,尽心尽力辅佐先皇,虽没有战场上与敌厮杀那样残酷,但也是九死一生,而这一切只是为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我年轻时干干净净,堂堂正正,从不做违背本心,违背纲常的事,可是我到老了,却活得躲躲藏藏,净干些身不由己的糊涂事来。”
“最后便是,你娘在你幼时便因病而亡,只交代我了一件大事,让我好好保护你们姐弟,让你们一生随心所欲,自由而活。我曾经多么骄傲,我把你们一个培养的贤良淑德,一个潇洒倜傥,但现在你们一个禁足于深宫,终日受求而不得的委屈;一个即将外派于边疆,饱经战场征伐的血腥。如此对不起你娘的临终心愿。”
杨邵这三件憾事几乎说尽了他一生的起伏,可他的语气还是平常那样的不疾不徐,这样的父亲惹得杨念泪流不止。
“爹,”杨念抬起袖子,遮住朦胧的双眼,哽咽着说道,“孩儿不孝。”
杨邵摇摇头,“你很孝顺了,我只盼你能把为父的理想传承下去,让百姓国可国,家可家。”
杨念已泣不成声,只能连着点头。
“念儿,起来吧,该走了。”杨邵看到宋承云就站在祠堂外面,便搀起杨念。
杨邵同杨念一起站了起来,帮杨念最后整理了一下衣襟,便朝宋承云行了一礼,“有劳大元帅了。”
宋承云回礼,“放心吧。”
杨念跟在宋承云的后面,出了府门,但他又立刻折了回来,对着杨府的牌匾再磕了一个头,心中坚定了决心。
瑶儿拿着托盘,准备把杨念吃剩的早膳端回厨房,但手指刚碰到盘底,就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哭得几近晕过去。
大军在城门口聚集,皇上和皇后站在城楼上俯瞰着他们。
“念儿,晟儿,上前来。”皇帝呼唤。
“臣在。”两个人齐声答应,走到城楼之下,跪好。
“你们俩从小就一起长大,如今又要结伴上战场,是缘分。”皇帝感叹道,“你们一个是能征善战的郡王爷,一个是才华横溢的探花郎,你们于大楚乃是国之双壁,是国运昌盛的表现啊。”
城楼上下众臣闻言皆下跪,高呼大楚万岁,皇上万岁。
“晟儿,你是朕的兄弟中最争气的一个,如此年少就拥有硕硕军功,父皇他在天上看到这一切,一定很欣慰,朕本想再留你几日,但前线告急,竟要你们现在就出发,”皇帝的语甚至有些苦涩。
“皇上不必忧虑,持戈以护社稷本就是每个楚人的义务,臣弟作为皇亲,如果不能身先士卒,又怎么为天下百姓做出表率。”
“晟儿,你真是懂事太多了。”
杨念低着头,内心思量着这皇家的兄弟情深到底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念儿,你年纪轻轻就被授予监军一职引起了很多非议,但朕却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毕竟朕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杨念定不辱使命。”
杨念和李晟彼此对视了一眼,齐声叩谢隆恩,退回了各自的位置上。
一旁的宫女为皇帝和皇后的金杯里盛满了酒,帝后二人走向前,将玉酿倾撒到城楼之下,“望大军战必胜,攻必取。”
杨念抬头看他的姐姐,杨凤儿也同样在注视着他,他眼眶一热,对着杨凤儿做了一个保重的口型。
杨凤儿也不知看没看到,但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她擦都没有擦,依旧平静的站在皇帝身侧。
军令官连锤三下军鼓,宋承云上马,调转马头,“即刻启程!”
送行大典一完,其他的大臣就匆匆回家去了,但杨邵看到大军没了影,才呼了一口气,下了城楼,他没有上自家的马车,而是沿着大路一直走。他好久没有走过这条路了,他想起杨念常带回家的糖馒头,便走向那家小铺。
杨友站在杨府门口张望,好不容易看到杨邵的身影,立刻小跑过来,“老爷,您可让我等得急了。”
“急什么,这糖馒头果真滋味不错啊,尝尝?”杨邵走了一路,心情竟然莫名的放松下来,
“您交代的事都安排好了。”
“好。”杨邵笑着答应,“你也回家去看望母亲吧。”
杨友行了个礼,退下了。
杨邵把糖馒头放到书房的桌子上,细细凝视着书房墙上挂的一幅女子画像,那图画得极细致,仿佛能看到女子抚琴时嘴角的浅笑。
“你是不是在嫌我对念儿讲了那些大道理,太枯燥了,我知道,你只想让他们两个平平安安的活着,可我迂腐,总是给孩子们压力,是我的错啊,”杨邵闭上眼,把脸贴到纸上,憋了许久的眼泪如今才淌下来,落到画纸上,“我最悔的其实是,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了这么久。”
……
大军已离都城已有千里,李晟有警觉似的回过头,发现城中浓烟冲天,再回过神,眼中的泪已经控制不住了。
宋承云闭上眼,“传令下去,军队疾行。”
杨念本听到后方声音嘈杂,正要掀开马车的帘子问车夫发生了什么事,却被突然加速的马车颠得朝后一仰,他捂着嘴,尽力压抑着想要呕吐的*。
第二十五章
北方的春天来得很晚。
李晟穿着厚厚的冬衣,提着个火盆,向站在门口的侍卫问了声好,便掀开营帐,走了进去。他看也没看床上蜷着的杨念,只是不停搅着炭火,让它烧的更旺些。
杨念只从棉被中漏出一个脑袋,眼睛半眯着,也看不出来是睡着还是醒着,他这样半死不活的已经快一个多月了,从知道杨邵的死讯开始,他就如此醒了之后就哭,哭累之后再睡。
李晟把火盆推到杨念的床边,又伸一只手进到杨念的被窝里,摸索着杨念手里的暖手炉。他刚碰到,就感觉杨念的手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我姐姐,写信来了吗?”
李晟握着他的手蹲下来,认真的说,“今天早上来的,但你吃过饭之后,我才会交给你。”
“我不想吃饭,”杨念的声音虚弱的很,“你把信给我。”
“你还要怎么作践自己!”李晟看他这样,又心疼又生气,但却不敢说重话再刺激到杨念。
杨念早就习惯了李晟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了,仍是闭着眼睛,漠然道,“你把信给我。”
“杨念!”李晟气急,一把拽下裹在杨念身上的被子,“你不能再这么自暴自弃下去,师傅在黄泉之下,在黄泉之下……”
杨念穿着单衣,整个身体蜷成一团,脸埋在膝盖里,冷得打颤却不反抗,眼泪又不听话的流下来。
他算准了李晟的不忍心。
李晟果然又重新把被子卷到杨念的身上,隔着棉被抱住杨念,“念儿,我求求你了,你不要折磨自己,也不要折磨我了。”李晟心里清楚,杨念恨他。自己及早就察觉了杨邵有轻生的念头,却顾念着杨邵的一片苦心没有告诉杨念……
杨念只是麻木地看着日渐憔悴的李晟,“把信给我。”
李晟没办法,只好从怀中掏出书信,递到杨念的手里。
杨念一看到信才终于算有些精神,他利落的拆开信封,用极快的速度阅读了一遍,又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复又返回开头重新读了一遍。
李晟察觉他有异,便问,“信上说了什么?”
杨念把信平放在自己胸口上,没说话。
李晟知道这就是下逐客令呢,也不再问,把暖手炉拿着,准备离开,末了,还是说了一句,“我待会把饭给你端来,好歹吃些。”
李晟正掀帐门,突然听见杨念说了一句话,他没听真切,放下帘子,“你刚刚说什么?”
“你是不是想篡位?”杨念又重复了一遍。
“你是不是糊涂了,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
“我知道,宫中有你的密探,朝廷里也有你安插的势力,我都知道。”杨念已从榻上坐了起来,“珍妃诞下了龙子,有人想暗害小皇子再构陷我姐姐,是你的人帮了她对不对?”
“我只是不想让凤儿姐姐过得太难,很多人都会在宫中安排人,只是为了好办事而已。”
“你不是,你的人是为了打探当年先皇后去世的真相,你还查过那个老太监,你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为了当年立储的事才去找我爹的。”
“念儿,”李晟跪在杨念的跟前,“如果是因为我查了那个人,才,才,我没有任何辩解。”
“我不恨你,”杨念忍不住去擦李晟脸上的眼泪,“我一直都知道你有那个心思,换做是我,也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我爹也不会,那件案子疑点太多,有人存着心要害他,而真正的祸首……”
“凤儿姐姐的信里到底都说了什么?”
杨念把信压到自己的胸口上,“她不能说的太清楚,毕竟我们之间的通信可能受到太后和皇上的监视,但是我心里对这件事已能猜个大概,我需要你在宫中的密探,把我的信秘密交? “我只调查我爹到底为何而死而已,不会涉及到你的事。况且我对那皇帝姐夫已看得透彻,没有任何的感念,你若真想怎样,我只会支持你。”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担心你卷入我的事里来,若是出了岔子,我不想连累你。”
杨念静静的看着李晟,眼里仿佛有说不尽的话,他知道李晟的意思,但他也想李晟懂自己的意思。
而李晟懂了,“你写好信交给我吧,我帮你送进宫。”
“那帮我把饭端进来好吗,我有些饿了。”杨念揉揉肚子。
“好!”
李晟叫人单做了份粥,配上点咸菜,端进杨念的营帐中,一看杨念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到了桌边开始铺纸,便放下食物,“你先吃完再写吧。”
“好,我边吃边写。”
李晟笑了一下,看杨念提笔,就准备出门。
“别走,”杨念按下李晟的手,让他坐到自己的对面,“陪陪我。”
李晟的心立刻就软了下来,“好,我帮你研墨,你先吃。”
杨念舀起一勺粥放进嘴里,抬起眼睛偷瞄了一眼李晟,却发现对方正注视着他,一惊吓就被呛到了。
李晟埋怨他不小心,走到他边上帮他拍后背,“再饿也要缓着点吃,颓废的时候一脸冷淡,怎么一好点就又变回小孩样子了呢。”
杨念想骂他,却咳得不停。
李晟帮杨念把信封好,“最快的马只需六日就可以到京城了。”
“不急,我如今也回不去,很多事正好可以从长计议。”
李晟拿着信,走到门边,背对着杨念,说,“念儿,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我曾经也这样,你不要放弃掉仇恨,有时候他是能让你坚持下去的唯一勇气。”
“让你坚持下去的只有仇恨吗?”
李晟没再说话,转过身看着杨念的眼睛,“睡吧。”
第二十六章
杨念站在营帐外,朝手心呼一口气,然后使劲搓手,他身体好些了,终于有精神到军中转转了。
营帐中有一大块空地,平时用作练兵。现在里里外外围着几圈人,正津津有味的看着里面举行的摔跤大赛。
杨念靠自己身体纤瘦,挤到了最里面,可他不赶巧,只看到了结局,一个小个子横过腿,把壮汉绊倒,复又压到他身上,裁判数到十之后才撒开。小个子朝人群伸出双手,引得众人起哄鼓掌。
杨念看他如此瘦小竟有这样的神力十分好奇,等着他转过身一睹真容,这一看不打紧,他发现这可是个熟人,“筱筱!”
任筱筱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转过头,看到杨念冲着自己拼命挥手,突然觉得羞耻,往人群外面跑。
杨念赶紧追了过去,“你别跑那么快,我穿的太多,追不上啊。”
“你不是在营帐里不出来吗,”任筱筱又羞又恼,“没事凑什么热闹。”
“诶,瞧你这话说的,看到你大战群雄怎么是凑热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