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误了时辰,就是我的错。”
杨念又改坐到另一张椅子上,盘好双腿,“你呀,木头一样。”
“用过了膳没?”李晟趴在榻上,身后的伤口痛痒难忍,但神色依旧如常。
“吃过了,给你带了些点心,分给外面趴着的那群了,”杨念指指外面,“你现在和他们处的倒不错。”
“是他们讲义气。”李晟勉强着接话,“你今天是不是要去任将军那里?”
“哎呀!”杨念跳起来,“光顾着跟你说话了,好好养伤。”
李晟看杨念跑了出去,才提着被子的一角,把被子掀开,被单已全被血浸透,“嘶,宋喜!”
“王爷您别动,我来帮您。”宋喜见状几步小跑冲到榻前,一个小兵一瘸一拐地端着热水跟在他的后面。
“杨念若是说的没错,那张至他们就不是故意的,这板子我们领了,真相我们也得要回来,”李晟把所有元气都展示给了杨念,现在只剩了虚弱。
宋喜连连称是,把毛巾透湿了,然后小心地帮李晟清理伤口。
李晟连叫痛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埋在枕头里哼唧,
小兵看着李晟痛得难忍,有些心疼,李晟才刚刚成年,还是个王爷,为了他们的事甘愿受这么重的刑罚,不得不让人佩服。
宋喜一边擦拭,一边叹气,“王爷在关外都很少受这么重的伤,都是当兵,你们这都是让自己人放了血。”
小兵低着头,“宋叔你说的对,若是我有机会,一定跟王爷去关外杀敌,不在这禁兵营里和他们勾心斗角。”
“学点勾心斗角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可以自保,”李晟虚弱地抬起头,有时候躲在关外才是真懦夫。
正说着,打更人已经被提着跪在了营室门前。
“宋喜,你去问他,”李晟闭着眼吩咐道。
宋喜训练有素,早就知道该问什么了,几句话就套出了来龙去脉,原来打更人昨晚上吃坏了肚子,提前回了家,而李队长看他回了家立刻就知道可能有问题,才出去巡视。
正好张至他们喝着酒,没什么时间的概念,就犯了错。
李晟知道这不算证据,但这顿打也算挨得不糊涂了。大家吃了这个闷亏,以后想必也更加谨慎了。
第八章
杨念盘着腿坐在椅子上研究棋谱,杨凤儿坐在他旁边挑布料,预备着裁几身新衣服,“晟儿在禁兵营适应的怎么样?”
“挺好,比他在王府里舒坦,毕竟他喜欢和一群大老爷们儿在一起。”
“你这嘴就不能有个把门的吗?”杨凤儿指指淡紫那一匹,解意立刻记下来,“三叔没找他麻烦?”
“找他什么麻烦,他那个队啊,人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抓到把柄,”杨念抬头,指指鹅黄的,“他都快成禁兵营的标兵了。”
“鹅黄是不是太嫩了,”杨凤儿假嗔。
杨念翻了个白眼,按着他姐的意思接到,“你才多大岁数,年轻的很。”
“瞧你这话说得,解意记下来了吗?”
解意俯身,称记下了。
“我让人也给你裁几身衣服,中秋穿的喜庆点,别天天白的素的,不知道还以为你要成仙呢。”
“你懂什么,这才能勾搭到小闺女。”
“你才多大!勾搭个什么小闺女!”杨凤儿抓起一把瓜子皮往杨念脸上扔。
“泼妇!”杨念躲开,“闹得什么脾气。”
杨凤儿立刻蔫儿了,“皇上有半个月没进过我寝宫了。”
“不是刚进宫一个户部尚书家的小姐吗,你总得让人有个新鲜劲吧。”
“这个新鲜劲也太长了些,”杨凤儿不大高兴,自己把瓜子一个一个又收回碗里,“男子多薄幸啊。”
“据说任夫人死的时候,任将军的母亲主张给他续弦,任将军砍光了满园的荒草,想着能少点念想,砍累了坐到古槐下,看古槐的阴影恰恰是个女子半倚的样子,悲痛欲绝,发誓永不再娶。”杨念想起任筱筱和他说的这段依旧唏嘘不已。
杨凤儿拿手绢遮住自己的脸,“你就是给我添堵,带上糕点赶紧走走走。”
整个京城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有钱人家早早就包了城郊的高台等着赏月,平常人家也在饼铺买两斤月饼预备着和家人团聚,生意人都提早关了门,路上只有各位大臣奔向皇宫的马车。
杨念穿了件鹅黄的内衫,外面罩了件绛紫长袍,从自己家马车上一下来就奔到了李晟眼前,甩了甩宽袖,“喜庆吗?”
“不错,显得你皮肤白。”李晟点了点头。
“我一个大男人要什么皮肤白,我看你这种颜色才好,”杨念轻佻的弹了弹李晟? 中秋家宴是皇宫里最重大的几项事宜之一,由礼部主办,户部协管,本朝虽崇尚节俭,但是到了中秋也会略微铺张一些,彩绸和华灯挂满了宫殿,宫女各个换了新衣,是杨凤儿亲自挑选的淡紫。
皇上皇后坐在高台上,其下是后宫嫔妃和亲王家属,再下才是百官及家眷,百官分两列按品阶依次排开,品阶越高,离皇室越近。杨念有恩宠,被安排在李晟的旁边,坐在百官之上。百官中间作为表演的场地。
杨凤儿选了套绣金凤的正红色裙衫,下摆宽阔,质地厚重,看着十分庄重,很有气势。皇上伸出手,杨凤儿却当作没看到,只看向正前。
皇上当然有法子掩饰,手直接前伸,一挥,“平身。”
皇上拉住杨凤儿的手,与她同坐了下来。
杨凤儿轻笑,朝底下正抬头的杨念使了个眼色,杨念看她那份得意样十分嫌弃,心想女人啊。
帝后坐下了之后,太监便呈上戏单,由太后点第一出戏。
“咿咿呀呀,”杨念浅酌一口,手比成个兰花状,“太后就喜欢这些。”
李晟抬起头,看向太后,她五十出头的年级还算保养得当,和他记忆中并无什么差别,太后其实是杨家的庶出,能嫁于当时的太子作侧室已经是很大的恩宠,不过谁能料到笑到最后的人是谁呢,都说命是注定的,但看来还是要靠自己的手段啊。
太后似乎感觉到了,凤眼向下一撇,扫视了一圈,把戏单子一放,“晟儿,你初回宫,又在禁军中表现突出,替你皇兄分了不少忧,这第一出就由你来点。”
李晟被点了名,站起来,俯身行了个礼,“谢太后青睐。”
又有太监从另一侧走到李晟跟前,递上戏单,杨念在旁边挤眉弄眼,盼望着李晟选个热闹的。
李晟选了出打戏,正中杨念的胃口。
一阵锣鼓之后,大家酒兴渐起,跟着戏中鼓掌叫好。
“晟儿果然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戏,”皇上笑道,“你在禁军中干的不错,做个副统领绰绰有余啊。”
“皇上说的有理,”杨辛起身,双手抱拳,“臣正要向皇上请个旨,让郡王补个副统领的空缺。”
杨念拿酒杯遮住自己的笑容,不知道三叔这回揣测对圣意没。
“好!”皇上并没犹豫,副统领的职位算不得什么,“来,皇弟出息,皇兄也跟着沾些光。”
皇上举起酒杯,众臣跟着和应,喝得热闹。
“珍妃怎么不饮些酒,”杨凤儿看珍妃一直喝水,关心道,“都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不醉人的。”
珍妃一脸慌张,从位子上站起来,行了个礼,“回皇后的话,今天奴婢身体有些差。”
“怎么,找太医瞧过了没?”皇上问。
“瞧过了,”珍妃嘴角禁不住上翘,“是喜脉。”
珍妃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坐在上位的人听清,她以音色优美常得皇上恩宠,而此刻她黄鹂似的嗓音却给后宫的每个女人心里都插上了一把刀。
太后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喜道,“皇上,喜脉啊!”
“恭喜皇上,”后宫众人站了起来,集体行了个礼。
“恭喜皇上,”百官行礼。
一声接过一声的道贺的声音刺激着杨凤儿,她的眼泪已经都堵在嗓子眼里了,她无意识地行礼,无意识地笑着,无意识地提起酒杯。想着如同一个笑话一般的自己,她笑得更开心了。
杨念终于学会了懂规矩,微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满与失落,只是李晟被他握住的手心已经发紫了。
第九章
解意带着一群宫女在院子里正摘桂花,看到杨念进来立刻几步并作一步,挡在前面,“少爷您慢一步。”
“怎么,我前些日子就递了请示了吧。”杨念停在门口,疑惑。
“娘娘今天身子不适,说不见人,”解意犹豫道,又探过身子在杨念耳边说,“连皇上都没见。”
杨念叹了口气,“她如今还和皇上耍脾气?”
“我耍脾气怎么着了?”杨凤儿气冲冲地把房间的门一敞,朝杨念大喊,“你给我滚出去!”
杨念看她是真动了怒,立刻黏上去,半跪着牵住杨凤儿的裙角,柔声道,“姐。”
人在难过的时候就容易敏感,杨凤儿只听了这一句姐,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半蹲下身扶起杨念,把委屈一倾而出。
杨念抱着杨凤儿,在她的后背轻拍,帮她顺气,才发现以前总是仰望着的姐姐,已经比他矮了半头,靠在他肩头上显得娇小可怜,“姐。”
“……念儿,”杨凤儿急促的调整呼吸,词不连句,“我难受……”
“嗯,”杨念闭上眼,手轻轻捋着杨凤儿披在肩后的长发,她平时很注重仪态,不会让自己披头散发的出现在别人面前。
今天只着了一身单衣,看样子的确是卧床一直没起。
“你想想,小时候你难受娘就给咱们做桂花糕吃,等解意她们弄完了,你一尝那甜味,立刻就不难受了。”
杨凤儿依旧瘪着嘴,“我难受。”
“我在呢。”杨念小声安慰着。
“太后驾到!”
杨凤儿闻声推开杨念,草草地抹了一把眼泪,向解意一招手就立刻钻回了房间里。
杨念整整行头,从容不迫的跪下,“恭迎太后。”
“诶?念儿也在这啊,怎么不进去?”太后身后跟着珍妃,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本是准备见见姐姐,但看她身体不适正要去太后宫里请安呢。”杨念心知来者不善,只能帮着杨凤儿拖延些时间。
“我看你是想我宫里的点心了吧,”太后笑,“那你今天算是错过了,我刚把今出笼的奶黄包赏了珍妃。”
珍妃立刻谄媚的笑,“既然杨小舅爷喜欢吃,奴婢自然不能抢了去。”
“珍妃娘娘哪的话,我下次再找姑姑讨就是了,”杨念笑笑,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说道,“您有孕在身,我姐姐又中了些寒气,过到您身上可不好了。”
“我知道姐姐抱恙,特意把宫里的太医带了过来,”珍妃没有丝毫要走的样子,“龙胎自带恩宠,怎会惧怕寒气。”
杨念面上含笑,心里却不停腹诽,这珍妃真是嫌不热闹。
正尴尬着,解意扶着杨凤儿出了门来,杨凤儿脸上带着淡妆,但还是看得出来有些苍白,尤其是刚哭过的眼睛四周还有些红,但是毕竟打扮了一番,恢复了一些精神气。
“给太后请安。”杨凤儿行了个礼,之后又用手帕覆住脸,轻咳了几声。
果然,珍妃有些忌惮的向后退了两步。
太后见状,不大高兴,“就说让你别跟着,真伤了胎气,饶你不得,快回去吧。”
珍妃行了个礼,带着随身的宫女退了出去,临走还不忘打量杨凤儿姐弟一遍。
“我们姑侄三人好久没一起说说话了,”太后没受什么影响,着人在院中摆了座椅,就歇息下来了。
杨念猜这一劫逃不过去,认命的站在杨凤儿的身后。
“珍妃这事一出,我就猜你心里不好受。”太后先开口。
杨凤儿扯出一个标准的正室笑容,“怎么会不好受,珍妃给皇上开枝散叶,是今年最大的幸事了。”
“倒是有些心怀,杨家的女儿就应该这样,”太后很满意杨凤儿的答案,转向杨念,“你和晟儿最近走得很近啊。”
“我和郡王自小就投缘,所以他回京也常走动。”
“你们小时候走得近也就算了,但现在人家贵为郡王,咱们杨家人还是离他远点,”太后的话名褒实贬,透着对李晟浓浓的嫌弃。
杨念笑得十分自然,“郡王爷不嫌我高攀,姑姑多虑了。”
“哦?”太后的语气听不出波澜,“我听说你已经开始参加杨家家门的事了,那你还不知道得杨家的立场吗?”
“杨家的立场念儿当然知道,念儿只知杨家要为社稷着想,为君王分忧,不知杨家还有不能与郡王相交的家训。”
杨凤儿赶忙跪下来,“姑姑莫怪,念儿才参与家事不久,还不懂事……”
“不懂事倒挺懂怎么和长辈顶嘴!”
杨念知道自己说得过了,也跪下来,“孩儿和李晟是君子之交,并未做任何损害杨家利益之事。”
“你和他交往就是损害杨家!”太后气急,“你知道他此次回京安得什么心?”
杨念觉得太后莫名其妙,“他能安什么心,一天天被三叔又打又罚的,就算没什么恩怨也得生生被!”
“啪!”杨凤儿猛然站起来扇了杨念一个巴掌,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来人,把杨念拉出去打二十大板,让他改改这个乱说话的毛病。”
杨念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杨凤儿,眼里含着怒气,对着太后磕了个头,“念儿知错,自当受罚。”
太后长嘘了一口气,“带下去吧,珍妃有孕在身,你也快成年了,总在后宫晃荡也不像话,回去好好读书,不是还要考科举吗?”
“是,我自会好好叮嘱弟弟,”杨凤儿行了个礼,“天气虽然不错,但久坐院中也会着凉,不如咱们转去屋里?”
“不了,我回宫里歇着罢。”太后摆了摆手,看着杨念跟着解意下去,也算是不虚此行。
解意一边给杨凤儿梳头一边小声说,“娘娘,按您说的,后头垫着棉褥打得,但前面几板已是见了血了,派了几个太监抬回去的。”
“给家里送点药去,”杨凤儿扶着额,“杨念这回恨死我了。他平时也没这么燥的,提到晟儿就……”
“少爷没说您的坏话,说是自找的。”
杨凤儿的眼神黯淡,“我当年还信誓旦旦要护着他俩,结果自己都是一团糟。”
“娘娘,少爷还让我转告您,要保重自己,当断则断。”
“当断则断?”杨凤儿叹气,“道理我也懂啊。”
第十章
杨府管家接下了李晟递过来的两本兵书,“郡王爷有心了,我家少爷伤好了大半,就是心情憋闷的很。”
“这是他先前找我借的,忘了带走。”李晟低了下头,“您告诉他,这书也不用还了,我就先别过了”
杨府管家猜李晟也是知晓了些他家少爷挨打的缘由,有些惭愧,“那老奴也就不留您了。”
“走什么?”当朝丞相杨邵下轿时正巧看见这一幕,“郡王爷好不容易来了,不能空着肚子走啊。”
“诶,老爷,”管家行了个礼,“是奴才招待不周。”
“丞相,”李晟转身行礼。
杨邵笑着挥手,“论官阶,您是郡王,哪有给我行礼的道理。”
“论关系,您可是他师傅,行礼可没什么错。”杨念拄着根棍,旁边还有一个小丫头扶着,站在门里面。
常给他做糕点的小丫头一听外面有人找就立刻告诉了他,只听描述也知道那个一身黑衣,表情阴冷的人就是李晟。他一猜李晟就不想进门,特意出来挽留。
“亏了只是打了你屁股,没打断你这伶牙俐齿,”杨邵笑着引李晟进府,手指点了点小丫头,“正好瑶儿也在,今儿多做几个菜式,我们师徒好好聊聊。”
“是,”瑶儿的声音欢快,完全忘了还扶着杨念,双手交对行了个礼。
杨念一下失了依靠,身子向边上歪了过去,“诶诶诶,你这个臭丫头。”李晟快走两步,上前扶住杨念,瑶儿眼看少爷就要发脾气,弯着腰立刻逃了。
杨邵看他们作怪这样子无可奈何,“你们俩几日不见了?有的是话要说吧,先去吧,到了晚膳我派人请你们。”
李晟搀着一瘸一拐的杨念往院里走,但杨念哼哼唧唧地老是不满,李晟心想自己果然不该留下来。
杨念趴在床上翻李晟送过来的兵书,“这个军法论真是有意思,你那还有几卷吧,怎么没一起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