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妈妈连忙跑去厨房查看情况,一边看一边责怪:“这么大人了,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懂?没伤着吧?用冷水冲一下。这排骨汤好像好了,那,孩儿们,开饭了!”
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祝文颐坐在客厅里,反而神色复杂地看了贺林奈一眼。
长大后的贺林奈跟她记忆中的大不相同,外表讲究又高冷,看上去是个女强人。可祝文颐深刻地记得记忆中那个乖戾又爱哭的女孩子,比对着现在这人,那个形象是决然框不进去的。
祝妈妈只说时间会改变一切,但这改变太大了,祝文颐怎么也不相信是自然改变的结果,又联想到贺林奈那个冷漠又自私的妈妈,便晓得贺林奈一定吃了很多苦。
要多大的压力,才能把以前那个随心所欲的敏感少女改变成这个样子呢?
也许是祝文颐盯了太久,贺林奈也转头看她,眼神坦然,根本不在意祝文颐的眼神里有多少心疼。
“看够了吧?”贺林奈开口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祝文颐觉得心虚,竟然先移开了目光。随后又发现不对,有什么心虚的?一跑就是十年,期间还完全不联系的贺林奈才值得心虚吧?毕竟主动权掌握在贺林奈那边。
“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贺林奈又问。
“说什么?”祝文颐抬起头,说:“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比如这些年到底在哪里,比如为什么一直不联系,比如为什么当了W公司的老总?”
其实问题还有很多,比如这条白裙子是助理从你办公室拿出来的,为什么这么合身?这次相遇真的是巧合吗?不是巧合的话,这么多年不出现,现在又突然现身是为了什么?
还有……
当年为什么要……
比起自己,贺林奈才是那个应该有所交代的人吧?!
祝文颐发现事情有些奇怪,面对这个十年不见的“故人”,思念的情绪竟然不如还没有责备重。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一个怨妇人设呢?
……不对,自己都没有夫,怎么可能是怨妇。
贺林奈从容地笑了笑,似乎对这些问题胸有成竹,早已打好腹稿。“梅伊岭他们一家辗转了很多地方,我跟着去过四川、深圳、云南,甚至去过台湾,最近一两年才来北京。想过联系你,可……你们家第二年就搬走了不是吗?”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贺林奈的表情有了一些变化,嘴唇微微嘟起,微微低下头,眼睛也开始闪烁水光,似乎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这幅表情看得祝文颐瞬间自责起来,忍不住责怪自己:为什么语气这么重?
不对,我们家虽然搬家了,但联系方式挺好查的。反倒是贺林奈,按照梅伊岭给的消息,却怎么也联系不上贺林奈。贺林奈说谎了。
“至于我开W公司的原因……我想与你读医的原因一样吧。”贺林奈说。
这句话戳中了祝文颐的痛点,两个人都长久地沉默下来。
祝妈妈行动迅速,很快便把饭菜都摆好了。一家子人围着餐桌坐,虽然就多了一个人,但比往常热闹了不止一星半点,就连近期最受欢迎的话题——祝武凯的高考志愿问题——没没什么人提起了,贺清秋和祝妈妈全部都在拷问贺林奈的这些年。
贺林奈活泼开朗,一问一答,有来有回。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学了一些巧舌如簧之术,仅仅是叙述自己的故事也能把两位长辈逗得颠来倒去,笑个不停。这技能让祝文颐羡慕极了,她小时候能让每个长辈交口称赞,随着年龄增长,却越来越惹人嫌了。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一个人去长沙,路上遇到了一个很好玩的小姐姐,说是写小说的出来取材,说要把我写进书里,问我愿不愿意,还要给我版权费呢——那是我赚到的第一笔钱,然后我就用这笔钱吃了一个月的臭豆腐。”贺林奈说得煞有介事。
祝妈妈笑得七歪八倒,追问:“什么书?卖得好吗?我马上去买一本。”
贺林奈接着笑,说:“我后来看了一下,哪里是什么书啊,就是她自己在出版社买了一个书号,又自己掏钱印出来的——大概也就印了百八十本,周围亲戚朋友全送了一圈,没了。倒是也送给我一本,但是我后来拿去垫桌角,就再也没见到了。”
“这么说,我也能出本书了?只要肯掏钱的话?”贺清秋问。
“哎,没文化的老流氓也想出书了?你连字认不认得全都是问题哦!”祝妈妈毫不犹豫地进行了嘲笑。
“三叔你想出书吗?跟我说,我帮你一条龙全搞定,方便得很,我认识几个这方面的朋友,专收这种有阅历又故事的大老爷们写的东西。”贺林奈说。
于是贺清秋也被拿下了。
祝文颐看见贺林奈,总觉得违和得很。小时候的记忆又浮上心头,她无法相信十年前那个跟二叔二婶吵架吵成那样的小女孩,长大后就成了眼前这一个。她瞥了祝武凯一眼,试图从祝武凯那里寻求认同,可祝武凯抱着手机跟他的高中同学聊得不亦乐乎,哪里还愿意分神去探究贺林奈的怪异之处。
……再说,那时候祝武凯那么小,能记得有林林姐姐这么个人就很不错了。
祝文颐忍不住又盯着贺林奈看了看,这个人的样貌没有改变,尤能看出当初的影子。时间大抵真的可以改变一切的吧?祝文颐心想,有意识地打消内心的疑虑。
自己都变了,怎么还能以为贺林奈是以前那个脆弱敏感又倔强的小孩子呢?
这样想着,祝文颐扒了一口饭,没想到贺林奈却问她?3 骸澳阄裁蠢鲜强次遥坑惺裁椿耙晕宜德穑俊?br /> “欸?没、没有啊。”祝文颐茫然抬头。
“你们姐妹俩都十年没见了,肯定有很多悄悄话要说吧,我跟你三叔老拉着你说东说西的,小文可能不高兴了,当时你们俩最好了,”祝妈妈笑了笑,说:“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有什么话都聊个够。牙刷毛巾都有,今天小文没说明白,婶婶也没来得及拿出拿手菜,正好明天给你露一手。”
贺林奈笑了笑。
.
“砰砰砰”
祝文颐敲响了卫生间的门。
里头贺林奈正在洗澡,水流哗啦啦的,无端叫人意乱神迷。
贺林奈把水关小了一些,问道:“怎么了?”
祝文颐为难道:“你介意穿我的睡衣吗?洗过的。我妈妈手快,把你的衣服洗了,明天应该能干。要是介意的话,我现在去超市给你买一套,不过新买的睡衣也不干净。”
贺林奈停顿了两秒,才回答:“都可以,穿你穿过的衣服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马上我都要睡你睡过的床了。”
为了方便两人讲悄悄话,祝妈妈特意让她们俩住在一间房里。好在祝文颐房间里的床够大,睡两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是没有关系的。
这本来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从贺林奈的嘴里说出来就带了一些别的意味。祝文颐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快点洗,洗完之后我洗。”
卫生间的门开了小小的一条缝,里头有些氤氲的雾气跑了出来。那些雾气围绕着一双手缭绕,像是仙女出浴时自带的特效一样。祝文颐看着那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忍不住心猿意马了起来:董永偷看七仙女洗澡的时候,也是看到了这样一双手吗?
贺林奈的声音响起来:“把衣服给我吧,我快洗完了,擦一擦就可以穿了。”
祝文颐家卫生间囊括了厕所和洗澡间的双重用处,仅仅是用一块透明玻璃隔开了以示区分。贺林奈的声音近在咫尺,祝文颐几乎能想象到贺林奈是怎样任由水珠在身上游走,然后来到门前,开了这样小小的一条缝的。
这条缝如同某种象征和暗示,平白让祝文颐心神不宁。她看着那只手,心想:贺林奈穿洗澡拖鞋了么?还是直接踩在地上的呢?
“衣服呢?”那只手晃了晃,贺林奈说:“祝文颐你不会跑了吧?”
祝文颐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把手上的睡裙放到贺林奈手里,然后逃也似的跑掉了。
贺林奈拿到睡裙之后,脑袋也从那条缝里钻了出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黏在脸颊上,倒显得皮肤更白,眼神更无辜:“祝文颐,你要是急的话,不如进来一起洗?”
祝文颐仓皇间回头,看见了贺林奈的笑容。
这笑容绝对有鬼,这嘴角勾起的弧度,这若有似无伸出的舌头,这敲打着脸颊的手,还有从缝里露出来的半截脖颈……
以自己单身这么多年的经验起誓,贺林奈绝对是故意的!
“呸!”祝文颐对着贺林奈假意吐了一口口水,然后逃了。
祝文颐坐在客厅了,心乱如麻。
她记得十年前贺林奈让自己跟魏青城分手,也记得那个安静幽黑的晚上贺林奈的亲吻……
这十年来,在寻找着贺林奈的同时,她也仔细思考过这个吻的含义。
那绝对不是一个纯真的姐妹间的亲吻,即使它纯洁如圣子与圣子的触碰。
可那是一个沾染了□□的吻吗?过往十年里,祝文颐一遍又一遍地倒带重播,也同样无法读出这层含义。
既然什么都是不了,那只好什么都不是。祝文颐刻意不去想这个问题,手指却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她摩挲着自己的嘴唇,心想:贺林奈当时为什么亲我来着?她真的亲了我吗?
在她怀疑记忆的时候,贺林奈已经完完整整地穿好睡衣出来了。见到祝文颐坐在沙发上发呆,她从身后一把搂住祝文颐的脖子,说:“想什么呢,还不去洗澡?”
刚从浴室里出来,贺林奈胳膊上还带着一丝丝热气,热气蒸腾出来,刚刚拂过祝文颐的脸颊,就被空调26度的恒温镇压了。
……好吧,就算十年前她们纯洁得跟天使的羽毛似的,现在这样也一定有一点别的东西。
祝文颐是没有谈过恋爱,但绝不至于到连这都看不出来的地步。她站了起来,说:“你洗完了?”
这是当然的。
贺林奈顺势放开了她,说:“嗯,你可以进去了。”
这条睡裙是祝文颐念本科时买的,眼光跟现在很不一样,一看上去就是学生的审美。穿在贺林奈身上倒还算合身,挺可爱的。
我穿了你的裙子,你穿了我的睡衣,姑且算扯平了吧。
祝文颐深深地看了贺林奈一眼,随后拿了干净的衣服进去了。
地上湿漉漉的,靠近门的地方隐约还能看到两只脚印,还没消散,隐隐约约的。
祝文颐关上了门,这一秒她鬼迷心窍了,她脱下了鞋子,小心翼翼地顺着那两个半只的脚印踩了下去。
地板冰凉冰凉的,瞬间将祝文颐惊醒了。她立刻穿上了拖鞋,放了热水。
天哪自己刚刚在干什么……是个变态吗?
为了防止这样色.欲熏心的事情再次发生,祝文颐没开热水,直接冷水浇了一头,好像是在警告自己一样。好在时值夏天,用冷水洗澡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爽快感,并不至于着凉。
洗澡的时候祝文颐就在琢磨了:自己的确没有解读出错吗?贺林奈的确是那个意思吗?
而自己……又真的对贺林奈有意吗?
这些问题跟人生三大问题一样无解,又如同任何一个形而上的问题一样可以套用无数种甚至自相矛盾的答案。
祝文颐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弄不清楚答案,索性放弃了,胡乱擦了擦身体就出去了。
进到卧室,贺林奈正坐在床边玩手机。睡裙很松散,带子从肩膀滑落,看上去天真又魅惑。
祝文颐顿了顿,走向贺林奈,摸了摸对方的头发,说:“怎么没吹?吹风机我房里有,我给你拿来用。”
贺林奈对她笑了笑,然后什么都没说,坐在原地等着。
祝文颐找出吹风机之后递给贺林奈,贺林奈也不接,说:“你帮我吹。”
祝文颐愣了愣,没有去接吹风机。
贺林奈仰起头,天真又无辜地看着祝文颐,眼神像极了十年前茫然无助的她。发梢的水珠一滴一滴滑落,从下巴滴落到了胸上。
祝文颐神色复杂地看着贺林奈,半晌问了一个问题:“你要干什么?”
“吹头发。”
“吹完之后呢?”
“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
祝文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贺林奈的语气里读出了某些试探和游离。她又重重地把这口气吐了出去,说:“要我说,你该学会自己吹头发了。”
却没想贺林奈接着道:“十年前我问了一个问题,你一直没有回答我。十年后我们重逢了,不管是不是巧合,我都想要这个答案。”
“什么?”
“那时候我让你跟魏青城分手,我说我喜欢你。后来你真的跟魏青城分手了,但是你没有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祝文颐顿了顿,刚想说话,房门被敲响了,贺清秋的声音响了起来:“林林,现在有空吗?有点事想跟你聊聊。”
贺林奈盯着祝文颐看了两秒,见祝文颐没有什么反应,便摇了摇头。
“就来。”
☆、晋江独家发表
贺林奈抛下那样一颗重磅炸弹之后就被贺清秋叫走了,留给了祝文颐一个背影。祝文颐并不知道爸爸叫她过去聊什么, 当然此刻也无暇分心去想个中缘由。
她的心思,全部放在了贺林奈走之前留下来的那个问题上。
“你喜欢我吗?”
我喜欢她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祝文颐整整十年, 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得出答案。祝文颐再次在脑海里回放了一边当时的场景, 试图找出蛛丝马迹佐证任何一个结论,结果回味得越多, 两个结论都分别因为各种细小的线索而变得坚固了起来。
……无解。
祝文颐想着想着有些困倦了, 想了一会儿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她灯也没关,被子也没盖, 任由空调的冷风一遍又一遍扫过他的肚子,完全是等贺林奈回来的状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贺林奈才跟贺清秋聊完。她轻手轻脚地钻进房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祝文颐的肚子。
祝文颐穿着一套宽松的睡衣睡裤,空调的风一扫过来就把她的上衣吹鼓了起来。这样来回不知道多少次之后,祝文颐的上衣竟然被风掀起来了, 露出了软弱而洁白的肚皮, 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
贺林奈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样睡下去不感冒才怪了。
她把空调被全部压在了祝文颐的肚子上,又伸手捏住了祝文颐的鼻子,叫她不能呼吸。过了两三秒之后祝文颐就醒过来了,迷迷糊糊地对着贺林奈说:“你来了啊……”
贺林奈拉了拉祝文颐的胳膊,说:“起来,你把被子都压住了。”
祝文颐停顿了一下,突然坐了起来,还是眯着眼,但表情已经清醒过来了:“爸爸跟你说了什么?”
贺林奈淡然地笑了笑,说:“没什么,睡觉吧。”
说完,她躺倒了床上,将祝文颐刚刚压了很久的被子盖到了自己身上。祝文颐的体温已经把被子熨烫了,正好中和一下由于□□在外而过分冰凉的胳膊。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祝文颐,轻声说:“已经很晚了,先睡觉吧。就麻烦你关一下灯了。”
她完全没有提走之前的那个问题,就是一副“我不想说话”的颓然模样。
祝文颐看着贺林奈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心底沁出一丝丝生气来。也许是因为贺林奈不告诉自己到底聊了些什么?
祝文颐坐在床上没有动,问:“不聊会儿天吗?这么久没见了,你没有想跟我说的吗?”
贺林奈仍然背对着祝文颐,语调平静:“在你给我答案之前,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
祝文颐被堵个正着,只能呆呆地愣了两秒钟之后伸手去关灯。
“今天先睡吧,很晚了,我看你也很累了。”
阔别十年的重逢,本该是充满了怀念与欢乐的老友旧谈,放在她们身上却偏偏怪异又尴尬。
或许与她们之间并未完全理清楚的情丝有关,但祝文颐觉得,原因并不只这么简单。她觉得自己竟然有些看不透贺林奈了。
这些年贺林奈过得怎么样?去了哪些地方?吃了哪些苦?是怎样一步步变成现在这个讨人喜欢的虚伪模样的?如今重新回到贺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连贺林奈在餐桌上讲的故事也自相矛盾,十八岁的她同时出现在四川和云南,她父母没听出来,但不代表祝文颐也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