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文颐坐在颠簸的大巴上,心想:从家里出来去北京的事后, 可不记得有这样艰难。
大抵人都是往上爬的, 艰难了也只会记得向往和期盼。
可现在,自己往落后的乡镇里去, 也是为了向往和期盼。
祝文颐又一次给贺林奈打电话,果不其然, 忙音。
她又发了一条短信:
想都不用想,贺林奈没有回答。
祝文颐才不管对方是否看到或者是否回复消息,她现在是要去逮人的。既然注定会逮到, 那么提前通知也只是情趣而已。
祝文颐哼起了小曲:“左手一只鸡, 右手一只鸭, 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咦呀咦德儿喂……”
经过总共两天一夜的长途跋涉,祝文颐终于回到了老家。出车站的时候还有些目眩:这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小城镇吗?
汽车站倒是还在原地,但是站外胡乱摆放的三轮车都消失不见了,也没有人拿着纸板问她要不要住宿。
家乡也是出息了啊。
祝文颐在汽车站门口找了半天,竟然发现了公交车站台。但是她不明白原来的家在哪里,只好拉住一个老太太问:“奶奶您好,请问去二小要坐几路车,哪个站下车啊?”
老太太瞅了她半天,说:“你这口音不纯粹啊,出去几年了?”
祝文颐一愣,完全没想过自己还有被这样说的一天。她笑了笑,说:“读高中就出去了,这才七年呢。”
老太太点了点头,说:“那你上3路车,跟司机说二小下,他是要放你下去的。公交不按照车站停的。”
祝文颐有些尴尬,心想:那要站牌干嘛?
但还是微笑着说“好”。
等车时却看到站牌上一个很醒目的站:。
祝文颐一愣,问刚刚那位老太太,说:“麻烦再问您个事儿,这个超市是什么时候开起来的?这字是不是打错了?”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合家欢”吧。
老太太倒也和善,见着小姑娘真是很久没回来了,便耐着性子解释道:“这是镇上最大的超市了,有了三四年了吧,具体的不记得了。贺字没打错,就是一个姓贺的老板开的,里头什么都有,价格也还公正,大家都喜欢去。就是里面菜有点不新鲜……小姑娘你是回来常住吗?要是给妈妈买菜的话,记得去原来的菜市场里去,超市里放太久了,好的都被人捡走了。对了,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北京,我父母都一块儿搬到北京去了。这次回来,是来……找人的。”祝文颐说。
找人,也找回忆。找在这儿丢了好些年的“姐妹”情深,找不敢面对自己的贺林奈怂货。
“北京?北京好啊,”老太太聊兴有些起来了,说:“听说北京房价可贵啦,要几万一平米呢……啧啧啧,那可是几万块啊,钱要怎么赚哦……”
老人家一辈子攒攒拽拽,可能也就存了十万块而已,因此不能理解北京的“金厕所”。
祝文颐笑了笑,说:“我家偏僻,没那么贵。您住哪里呀?也是等3路吗?”
“对,也是3路,就在你前头两站下车。要么我干脆把你送到地儿了再走回去吧,反正也就两站路。”
祝文颐连声拒绝。她又不是不会找路,二小再怎么变也还是个学校,认出来还是没有问题的。
“哎呀车来了!”老太太说着,颤颤巍巍地上了车。
老太太太热情,一上车就跟司机说:“两个,到二小!”
祝文颐被老太太弄的没办法了,只好自觉主动地交了两个人的车票钱,跟老太太坐到了一排。
换来老太太的一声夸赞,还有建议:“你刚刚在车站的时候,就应该办一张公交卡的,乘车八毛,比一块便宜。”
祝文颐就笑,说:“好的,马上就去。”
小县城里,就连公交车也颠簸不已。老太太坐窗边上,打开了窗子透气,同时给祝文颐解释:“你看,这就是贺家欢,是镇上最大的超市了!后来有几个模仿它开的,都不行,都是水货。”
老太太噘着嘴摇摇头,似乎对这个敢为镇民先的贺家欢大超市特别推崇似的。换网络用语还有个名称,叫“迷妹”。
祝文颐看着这个装潢乡土占地巨大的超市,想:“贺”啊……
她想到了贺林奈,心里的疑惑一闪而过:这超市会不会是贺林奈开的?这些年她在外拼搏赚了不少钱,难道有回到原点吗?回到原点时为了干什么?
“这超市的老板姓贺,那叫什么呀?”祝文颐问。
老太太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这就不知道了,大老板嘛,我一个老婆子又不认得的。”
“二小到了,二小到了。”
司机大声喊道。小镇就是这样的,公交车不严格按照站点停靠,因此司机只能为这多出来的无数个站点报站。
老太太带着祝文颐下去了,还在打听:“你以前,是在二小上学么?”
“对啊,我奶奶以前是二小教务处主任,爷爷是中学里的副校长,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应该姓贺来着。”
这话一说,老太太的神情就有些变了,大概是想起来了某些往事。她惊讶而略带警惕地看着祝文颐,说:“你是贺老师的孙女啊?你是老几家的?你看看我老眼昏花,都不记得了。”
“老三家,我继父在贺家排老三。”
祝文颐这样一说,老太太就松了一口气,说:“老三家啊,怪不得。老三家好啊,老三家孝顺……”
祝文颐看老太太这个反应,有些奇怪。这个意思,是老大老二家的不孝顺吗?还是听说了什么流言蜚语?
“老三家怎么了?”祝文颐问。
但老太太什么都不说了。
祝文颐也不是回来找老太太唠嗑的,也就不深究这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二小也改变了不少,装修看上去恢弘气派了许多,终于有点“百年大业教育为本”的样子。
祝文颐顺着这条自己走了千百遍的路走,想起小学时跟贺林奈一块儿上下学。潮水般的回忆涌了上来,小学五年级那个幼稚又充满领土意识的贺林奈几乎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祝文颐忍不住想:要是没有自己的话,贺林奈会长成什么样子呢?会是一个地痞流氓小混混吗?她带着李双全四处打架的时候,可是威风霸气的很。
要是没有自己跟祝武凯,贺林奈也就不会跟初中生对上,也不会拿砖头开人的瓢了吧。说不定会渐渐懂事,成长为一个很好很好的新社会四好青年,就如同现在一样。
可自己呢……要是妈妈没有改嫁到贺家,自己跟祝武凯一定没有这样稳定而温馨的生活,说不定有上顿没下顿,连学都上不了呢。
回忆过去并作出不同的设想,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知不觉,祝文颐已经跟那个老太太分别,并且走到了自己家门口。
举家搬迁的时候,贺叔叔和妈妈早就没有了房子。原来的房子是爷爷奶奶名下的,那时候早已经跟政府签了搬迁合同,老房子也不知道保留了几年才被推倒。
但,不管是几年,现在已经是一栋高楼了。祝文颐看着觉得特别陌生,这么高的酒店……却再也不是自己的家。
才离开了这么些年而已。
祝文颐背着一包裹衣服,突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她来的匆忙,并没有订酒店。
就现在订酒店也不是不可以,但,祝文颐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犹豫。
她不知道贺林奈现在在哪里,只能够凭借着李双全给的些许信息,确定对方一定在镇上。
她站在那个洋不洋土不土的酒店门前,发呆了许久。直到保安大爷走过来问她“是否需要什么帮助”,她才如梦初醒般地离开了。
脚下漫步,不自觉,就走到了当年邻居奶奶住的小巷子。
贺林奈在这里堵过自己,抓住了自己的小秘密……
她们也在这里躲避混混的“追杀”,最后躲到了邻居奶奶家里……
也曾在这里看着李双全被他父母送去学手艺……
没想到这条小巷子竟然还在。
祝文怡感慨万千,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去。
熟悉的记忆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想:邻居奶奶现在这么样了呢?
举家搬迁的时候她还小,没办法对邻居奶奶做出什么承诺,只能找了一个下午偷偷跑出来,在邻居奶奶面前哭。邻居奶奶笑自己“小哭鼻子”,却也劝自己“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自己还真是混蛋,那时候身不由己,可这么多年过来了,也没想着说回来看看邻居奶奶。
自己口口声声说的“想念”和“喜欢”,都是狗屁。
万一……万一邻居奶奶现在作古了呢?
祝文颐看着那扇木门,突然很胆怯。
邻居奶奶没有子女,无人送终的话,会不会想起自己,然后心里有点怨恨呢?
祝文颐不敢伸手推。
但小院子里传来水流的声音,另外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奶奶,我给你洗菜啦!”
贺林奈的声音。
☆、晋江独家发表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心中那一抹淡淡的惆怅霎时被兴师问罪的兴奋和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散, 祝文颐“啪”地推开了木门。
和贺林奈大眼瞪小眼。
贺林奈表情有些尴尬,眼神不自觉下瞟, 这是在躲避。
祝文颐款款大方走进去, 迈过高高的门槛,大声喊:“奶奶!我回来看你啦!”
同时手下也不闲着, 自然地接过贺林奈手中的瓷盆, 开始洗菜。
豇豆、辣椒、西红柿……
看来这段日子你过得很安逸嘛。祝文颐想,心里有些微的不平衡。
贺林奈愣在原地,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祝文颐恶劣地想,也许根本就想不到我会出现在这里吧, 你逃跑的时候就不考虑结果的吗?难道你打算在这里躲一辈子,放弃事业,放弃友情,也放弃我?
邻居奶奶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出来。快十年过去的, 她比那时候的“老奶奶”更老了一点, 俨然是个“姥姥奶奶”了。
她看见祝文颐, 语气欣喜:“小文啊,你回来啦!哎呀这么久了,终于在我入土之前见到你喽!”
她看到贺林奈那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几十年的人生经历瞬间告诉了她事情始末,她微微笑着,对贺林奈说:“我就说她会找到的。你要是想要真真正正离开,就不要告诉任何人,不去任何对方能想到的地方。”
贺林奈有些羞赧,轻声指责邻居奶奶,说:“您可别再说了。”
在北京时的凌厉和洒脱全部消失,现在的贺林奈,是一个真真正正在撒娇的小姑娘。
祝文颐忍不住对照着贺林奈的人生经历细想了一遍,发现对方竟然没有一个能够毫无顾忌撒娇的时期。
也许十岁之前有过,但祝文颐知道,从那年意外之后,贺林奈被母亲抛弃,因此爷爷奶奶的爱并不能够使她安心——就连妈妈都会抛弃自己,爷爷奶奶为什么不可能?她兢兢战战地为所欲为,最怕的仍然是没有人爱她,没有人真心宠她。初见时才会那样怀抱恶意。
自己在的那几年,也没能完全是贺林奈心安。母亲的抛弃对她来说,是永恒的心结。更何况梅伊岭再次出现,说出了对小孩子来说那样不能理解的事情。
被梅伊岭接回去的初三以及以后,连设想都不用。
贺林奈没有安全感,从小到大。
祝文颐一直知晓贺林奈的童年创伤,但是她并没有办法解决。此刻想到这些,心微微地痛了起来。
邻居奶奶便笑了笑,说:“小文,你这次过来,能在这儿过夜吗?你家拆迁啦,你没房子住了,在我这里睡好不好?”
祝文颐看了贺林奈一眼,说:“好,我要在这里住很久呢。”
邻居奶奶开心地点了点头,样子活像个小孩子似的。
贺林奈却转身,说:“既然你自愿洗菜,那我就进去了。”
祝文颐看着贺林奈的背影,顿了一会儿,弯腰洗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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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奶奶特别开心,她一个人守着这方小小地院子,已经很久没有人看过她了。她特意出门买了好些大鱼大肉,还有巧克力。
小文小武都喜欢这个呢,她还记得。
可惜人老了,手艺不好,最后菜还是两个孩子自己做的。
餐桌上一溜儿大荤,唯独一个盘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锡箔纸包装的巧克力。邻居奶奶笑呵呵地说:“怕你们觉得菜不好吃,特意买的小零食。”
贺林奈有些无语,对邻居奶奶说:“奶奶,就算要吃巧克力,也不是吃饭的时候啊。而且用装菜的盘子装着,这是要干什么啊……”
邻居奶奶瞪大了眼睛,问:“不好吗?”
祝文颐看情况不对,连忙拉住贺林奈的手,说:“好吃,一直喜欢吃家里的巧克力。北京都没有呢。”
邻居奶奶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
贺林奈的手放在餐桌上,突然被一双柔软的手覆盖了上去。她惊了一下,瞬间将手收了回去,放在膝盖上。
她动作反应激烈,但面上不动声色,对邻居奶奶说:“祝文颐喜欢就算了,下次不要这样做了。就算当菜吃,祝文颐也不吃甜口啊。”
祝文颐盯着贺林奈,心里浮起一丝疑惑。
贺林奈说话的时候,是把自己作为客体来表达的,潜台词里包含着“贺林奈和邻居奶奶”是一个整体的意味。
祝文颐喜欢、祝文颐不吃甜口……并没有提到自己,也没有提到邻居奶奶……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于贺林奈来说,邻居奶奶反而更加亲近,是“我们”。
这个发现让祝文颐觉得非常有趣,若有所思。贺林奈什么时候跟邻居奶奶关系这么好了?莫非这些年里,她常常回来看望?
对于这个结论,祝文颐觉得有些吓一跳。但来不及细想是什么令自己如此震惊,就听见邻居奶奶又说:“待会儿我们去逛超市吧,买床单被套。小文好不容易回来了,总不能睡我老婆子睡过的床单吧?”
贺林奈说:“好。”
祝文颐只好把疑惑压下,也笑着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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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午饭吃了许久,邻居奶奶打听了很多关于北京的事情。对于老一辈来说,这个名字可能永远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
问完话之后,邻居奶奶终于收拾收拾,买床单。她穿着最漂亮的衣衫,挽着祝文颐的手,出门了。
祝文颐好奇问:“贺林奈不一块儿去么?”
邻居奶奶回答:“林林有事处理,就咱去吧。”
理所应当,没有丝毫不适应的样子。
出了门,祝文颐终于忍不住了,问邻居奶奶:“奶奶,这些年,林林是不是常常回来看您啊?”
邻居奶奶嗔怪道:“还说呢,我图你孝顺,没想到最后记得老婆子的,是林林。这些年她每年都来看我,过年的对联都是她帮我贴的,你就没有想起过我么?也对,阖家欢乐的时候,哪里想得起一个外人呢?”
邻居奶奶一番话,说的祝文颐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己的确是个白眼狼……小时候表现得念旧温柔,而实际上,只是因为无法习惯贺家的生活,才会偷偷溜到邻居奶奶这儿,寻找熟悉感和安定感。搬家时承诺了许多,到最后一个都没实现。诚然,生活很忙碌。可再忙碌,寒暑假也只能想到去外边玩,而想不起回到老家,这里还有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
对比起来,反而是贺林奈知道轻重好歹,知道知恩图报。
可另一方面,邻居奶奶的自嘲又让她想到了一件事情。
贺林奈这么多年来,春节是在哪里过的呢?梅伊岭那儿必然不可能,自己也从未见过对方,那么都是在这儿吗?阖家欢乐的时候想不起外人,那么无家可归的时候,便只能跟人偎依着取暖了……
祝文颐心里又是一阵心酸。
那么贺林奈早就知道自己一家人搬走的事情了。她真的没有想过来找寻自己吗?
邻居奶奶拍了拍祝文颐的双手,说:“我开玩笑的,你能回来看我,就很好很好了。我人老了无所谓,可林林是个可怜孩子,你要对她好。”
你要对她好。
祝文颐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嗯!”
她们去买床单,去的就是刚刚被另一个老太太大加夸赞的贺家欢超市。祝文颐望着这个硕大的标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几乎已经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