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天明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不过显然今天的他不太一样,因为平时见到白唯的安天明都会有能明显证明自己见到白唯很高兴的反应,而今天,他似乎根本没看到白唯。
“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洗?”白唯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一边没话找话。
安天明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用了,上次你说帮我洗车,结果车没洗成,倒是帮我洗了个澡。”
白唯稍稍放下心来,安天明还有心情说笑,那看来至少不是太伤心。“我那是逗你玩的,其实我会拿水管。”这回,他是真心想帮忙。他没注意到自己说错话了。
安天明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工作,走到水龙头前关上正冲洗用的水,接着不动声色重复,“原来你在逗我玩呢,”微顿后突如其来,“就好像简小涵的事?”
白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不受控的猛地跳了一下,就好像有多慌张似的。他有想过安天明会责怪他送走简小涵,只是没想到原来他那么怕安天明生气。
“那么操纵别人的生活,你觉得很天经地义吧?你很看不起简小涵吧?所以觉得只要随便给点好处,就可以让她乖乖听话。所有人在你面前不过就是可以用来玩耍的棋子。大家都不配拥有自己的思想,你才有资格操纵一切。”安天明注视着白唯的眼睛说。
他的语气其实表面显得颇为平静,但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片片切割白唯从肌肤到五内。
白唯的计划里是有这部分内容的,他的计划有面对生气的安天明道歉请求对方原谅的内容的,但在他的计划里,并没有他那么难过那么痛的内容。他知道是自己不对,可是,从小到大他做了那么多错事,从来没有人骂过他,这让他根本不知道,即便自己做错事,被人骂还是会难过伤心,甚至没有办法承受。
……尤其,骂他的那个人是安天明。
“我没觉得操纵别人的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白唯在脑海不断告诫自己现在应该道歉,可是,他从来不爱听话,连自己的话都不听。忍耐再三没能忍住反驳,“我也是人。你可以不相信,但我也是会良心不安的。但就像我说的,我也是人,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实施一些行动来争取你。我做这些事只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做的不对,会那么做不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有资格那么做。你可以把我当痴心妄想的变态来厌恶,但你不能把我当做狂妄自大的控制狂来厌恶……”
安天明动了动嘴,他想要说什么。
但白唯不想听。他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可他觉得就他痛苦的程度,他得到的惩罚已经超过了他犯的错。杀人的人也只需要偿命,为什么他只是自私了一回,就必须得到比杀人者更严厉的制裁?
“我可以补偿你。”白唯迅速说下去,“你在读函授大专,所以,你应该也愿意深造。如果你不想要我的钱,我可以当贷款给你,帮你去陪小涵留学——当然,我这么做只是出于愧疚,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你大可以放心,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我以后再也不会喜欢你了。”
……如果他真的可以做到就好了。白唯强撑着嘴硬,用想好的最后一个方案来解决自己惹出来的事。他努力挺直背,想要藉此掩饰自己内心的溃不成军,转身离开的时候,脑海唯一的念头是以后他再也不要见到安天明了,同时,却又因为这一念头而伤心至极。
第8章 七年前6
匆匆返回自己房间的白唯并不是真的有什么明确的事情急于去做,他把自己关在房间后只是坐在那里生闷气——其中最让他恼火的是,为什么他的眼泪根本不受他控制地往下掉。
从小到大,白唯几乎没有哭过几回,一直以来,他认为自己是个坚强而不爱哭的人,但也许,他很少哭只是因为很少有人让他受委屈。在这之前,他哭得最伤心的一次是看到某场球赛一个马上就要退役的球员在最后一场比赛中不小心被人踢伤,却怎么也不肯离开球场的画面。白唯能接受自己因为那个球员哭得被整个酒吧的人侧目的现实,但他不能接受自己为了自己的错误和伤心哭。他不应该哭的,这显得他特别软弱……也显得安天明特别重要。
白唯不想承认,他对安天明不是一点点的喜欢,而是更多的无法自拔的在乎和执着……
房间的门在这时被敲响。
之前,只要心情不好不想见人的时候,有人敲门白唯都不会搭理的。然而,最近他改变了这一脾气。为了不让安天明讨厌,他开始养成所有礼貌的习惯——眼下最好笑的是,此刻他大概已经没有办法让安天明更讨厌他一点了,但却变得不习惯无视别人的应门。
“谁?”白唯用手背胡乱擦拭了一下脸颊,平缓下呼吸努力让声音自然。
很快,他听到了安天明的声音。“是我。”
好不容易稍稍平静的情绪重新汹涌。白唯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而不是安天命的错,可他就是那么生对方的气。所有人都可以骂他看不起他讨厌他,只有安天明不可以。
“我们没有什么可以谈的。所有的事情傅叔都能代理,你找傅叔就行。”
“小唯,拜托,开门。”
白唯一时没有回答。他听得出安天明的语气有刻意的缓和,应该不是追过来骂他,这让他犹豫不决自己是否要开门。他希望安天明前来是为了告诉他,自己谅解他的,而且也为不该那么过分骂他而道歉。
然而,在白唯只短短时间没有作出反应后,房门外立即便传来了离开的脚步声。
白唯愣了好一会儿,等他反应过来过去开门的时候,走廊上空无一人。
——原来,那个在他看来,最真诚对待他的人,其实对待他是不过如此的漫不经心。
白唯慢慢关上房门,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寂寞感让他无力地背靠在房门上疲倦地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他听到玻璃被敲击的声音。
疑惑睁开眼睛的白唯下一秒不可思议看着自己窗户外冒出来的安天明的脑袋。他的房间在每一层层高都很高的三楼,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曾经被关在自己房间的白唯曾经试着从窗户爬出去,但是因为建筑结构的关系,他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合适的借力点,最后被卡在半空不得不呼叫求救,所以他知道要爬到自己窗户这里有多危险。
眼见安天明被关在窗外,白唯赶紧跑过去打开窗把对方拉进房间。
“你疯了!万一摔下去搞不好就会致残的!”
面对白唯脱口而出的责问,安天明很快点头回应:“我的确疯了,不然之前我也不会想要把你推开。”
白唯有些疑惑,安天明从来没有推过他。
终于在房间站稳脚的安天明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唯,”他握住白唯的双肩,直视向后者的眼睛,“请你给我两分钟的时间,听我给你道歉。”
“你又没做错什么事,不需要道歉。”白唯的确也是那么认为的,但说得有些言不由衷,实际他希望能听到对方的道歉,因为他的心里有那么多委屈的情绪根本排遣不了。
“我做错了。”安天明肯定地说,“从一开始我就是错的。我一直觉得你很傲慢,总是高高在上——可我是错的。至少,我不是因为事实如此才那么认为,总是那么想的我,实际完全是因为自卑。真正在意我们之间等级差异的那个人是我,我才是那个觉得你屈尊降贵如同施舍的人,却把我自己的想法强加到我认为的那个你身上。”
白唯怔仲听着安天明突如其来的自我剖析。
安天明继续说下去:“我指责你看不起简小涵,其实,我只是担心你看不起我。自尊心作祟让我宁愿先看不起你,也不想要被你看不起。”
“我没有看不起你,我没有看不起小涵……”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我错了。”
白唯觉得好事发生起来有时真是缺乏真实感,他花了一番力气来整理状况。“所以,你不生气了?”确认着问。
“我根本就不应该生气。”安天明回答。
白唯觉得对方还是有理由生气的,不过,明智地没有提醒对方简小涵的事,他又想了一会儿,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还看不起我吗?”
“你觉得我会为了向一个看不起的人道歉,冒着生命危险爬三楼?”
白唯觉得这个问题不好说,安天明对他永远是忽冷忽热的,有时候温柔又真挚,有时候又让人感受到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良久的沉默后,白唯轻声将话题微微带开:“那么,你会因为我是不折手段的同性恋而看不起我吗?”
安天明放开了白唯的双肩,他伸手拉起白唯的右手,轻轻握住。
“之前那次我们闹不愉快,和解的时候我问你,如果这回轮到我想要和你当朋友,你是否会拒绝。当时你大量的接受了。那么,这一次,你是否也能那么大量?”
白唯并不是特别明白安天明在说什么,但心跳本能加快,他低头望向对方握着自己的手:“这回轮到你什么了?”
安天明注视着白唯的眼睛,一字字慢慢道来:“轮到我说我喜欢你。”
良久。
白唯恍惚着回想:“可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人就是你。”安天明不假思索回答,“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不喜欢那个女孩,其实我很想说,我喜欢的是一个可能有点可爱的小任性但善良得世界第一的男孩。”
白唯低下头躲开对方的视线,他觉得这不科学,明明是对方说了夸张至极的说辞,为什么脸红的人却是自己。“我早就不是什么男孩。”他努力假装镇定。
安天明忍着笑一本正经问他:“你不是男孩,难道是什么时候变成女孩了?”
“你愿意承认我是大男人,我就,”白唯真心觉得自己是个成熟的大人,不过这会儿,就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除了害羞不知所措,他红着脸寻找适合的说辞,“……我就再‘大量’一次。”
安天明轻笑着低声回答:“成交。”
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白唯不舍得放开。安天明离他那么近,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从一开始白唯就能感觉到,安天明对他的态度,比其他所有人对待他都不一样。他一直希望有一天,安天明对他,和对待其他所有人也不一样。
新近发现自己性向的白唯其实对于两个男人进行亲密互动还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可这一刻,当抬头望向安天明时,他特别想要亲吻对方,那与朋友再也不同的意义,一种毫无保留的交付与接受。然而,就在白唯想要付诸行动前,安天明首先微微讶异地伸手抚摸向白唯的眼角脸颊。
“你哭过?”他低声询问。
白唯想要否认的,这太丢人了,可是,他又转念想,在安天明面前丢人有什么关系?这个男人能看到最糟糕的他,也容忍了最糟糕的他,那小小的关于软弱的弱点,何必在对方面前掩饰?
“我长那么大,从来没有被那么骂过,我有权利哭。”
安天明安静注视为自己维权的白唯,“对不起,小唯。”他轻轻说。
“虽然你说得不对,但我也做得不对,我们扯平了,你不需要道歉。”
安天命不赞同地摇头:“我应该道歉。你没把我弄哭,我却把你弄哭了,这不公平。”
白唯微微迟疑后,警惕地观察向对方:“你是在嘲笑我爱哭吗?”
“当然不是。”安天命神情郑重而认真地回答,“事实上,我宁愿你爱哭一点。这世上很多人遇到伤心的事并不会掉眼泪,那不是因为他们坚强,只是因为他们已经把眼泪都给流干了,再也没有办法挤出剩余的眼泪。还能哭得出来的那些人,说明他们太幸福,来不及把眼泪用完。小唯,”他在微顿后静静对白唯说,“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会流完你的眼泪。”
那时候,白唯真的相信了安天明这肉麻至极的说辞。之后他花了四年时间才算弄明白这句话只是谎言。
——安天明怎么会真的希望他一辈子都来不及用完眼泪呢?
安天明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让白唯用完了一生份额的眼泪。
第9章 现在3
安天明一直以为,白唯会是个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少爷。
说实话,最初的时候安天明真的特别看不惯白家的小少爷。可能因为那是仇人之子的关系,安天明总是首先看到对方性格中的缺陷。大概直到很多年后,安天明才终于察觉其中的逻辑焦点——为什么他总是能够轻而易举看到白唯的任性骄纵,那些实际上微不足道的坏脾气坏习惯?如果他没有那么专注地看着这个人,他怎么可能看到那些细枝末节?
而那时,安天明陷入了相当困扰的矛盾。
安天明并不真的想要用那最卑劣的手段来复仇。白乾元只是通过商业打击迫使安天明的父母破产自杀,安天明不惜使用不法手段来报仇雪恨,不过这其中不包括情感上欺骗利用一个实质上无辜的人。安天明想过和白唯保持距离,可那个天真的小少爷大概从来没有被别人冷淡的对待过,于是对于并不巴结奉承他的安天明另眼相看,安天明每一次的发作,只换来他更多的在意。而安天明在疏远对方的这一行动上,自己也显得格外拖泥带水。后来安天明终于理解,是怎样一种感情让他在对方伤心难过的时候,忍不住想要把对方哄高兴。在对方面前的他往往会忘记自己的计划,本能费尽心思只希望看到对方开心的笑容。
很多事态的发展根本不在原本的计划中。例如那时头脑冲动地爬上三楼来到白唯的房间。安天明不得不在事后对自己解释,那么做他只是想要把白唯这颗棋子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他一遍一遍如此告诉自己,逐渐地,他开始相信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虚情假意,原本对他来说就真假难辨的一切,切实化为了一场骗局。
那时安天明经常会做梦都会梦见当他的复仇大计完成,当真相水落石出,当白唯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变成家破人亡的悲剧主角……然后,安天明会从梦中惊醒,仿佛那是一场噩梦。
安天明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当这一切发生之后。在这无数种可能里,白唯永远只有一个,他永远是那个被宠坏的小少爷,那么善良那么软弱,那么无能为力,因为这一打击他会一蹶不振,从此再也站不起来。
安天明就是那么认定,白唯是一个永远需要被人照顾被人关心,不然将什么都不是的小少爷。
可实际,白唯也会变的。
重遇后又和白唯共同生活一年的安天明却在自己死后,才真正看到现实生活中的白唯。
原来白唯如今是个自由职业的作曲家,他的收入并不稳定,但却足够开支——事实上,白唯甚至会在季度初制定预算,每一次开销之后准确记账,及时核算,必要时通过评估调整预算,经济方面有条有理。与此同时,他还能够烹饪出各种食物,会自己洗衣服,打扫房间。最重要的是,对待所有的生活琐事,他竟如此轻车熟路。有一次衬衣的扣子掉落——安天明这才注意到白唯竟然将所有新衣服的备用纽扣都细心存放起来——发现自己纽扣弄丢的白唯轻易找到对应的备用纽扣,亲手钉起扣子。
钉扣子的时候,赵玄恰好来帮忙录Demo——如今安天明已经对曾经与对方同床共枕时都丝毫不知情的交友情况了如指掌。白唯最好的朋友有三个。一个算是工作伙伴,叫做刘亮,一个词作者,不仅是白唯的搭档,同时也是白唯的代理销售,帮忙推销歌曲。第二个朋友叫做王宁,一个开酒吧的小老板,安天明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和白唯认识的,但两人关系很不错,经常结伴一起去健身。第三个朋友则叫赵玄,白唯从中学时代起的死党,如今是个在酒吧唱歌的小歌手,因为白唯唱歌实在听不出原本的旋律,于是每次白唯写了歌,都是赵玄来帮忙录Demo。
这天,赵玄来帮忙录Demo,正赶上看到在钉扣子的白唯,他夸张地表达同情:“你居然还做针线活?小白你要不要那么可怜啊,赶紧找个能帮你钉扣子的女朋友吧!”
“说得好像现在的女孩子能会针线活似的。再说了,我又不喜欢女孩子。”白唯头也不抬地回答。
闻言,赵玄的表情稍稍认真起来,隐约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其实,小白,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可能喜欢女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