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无未想芸娘忽然提及此事,心下好笑,胸中郁结也好像微微散开了些,“洛兄,与往日无恙。”
“他……可有话要你带给我?”芸娘微微垂首,竟是一番小姑娘的娇羞模样。
“洛兄说若见着芸娘,就说: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莫无看着芸娘微微颤抖,终是不忍,“洛兄也是为了芸娘好。”
“好什么好?!自以为是!莫名其妙!哼,我就是要跟着他,老成丑八怪也要跟着他,怎么样?哼!”说罢,芸娘水袖一甩,转身出了门。
“……”莫无坐在桌边,却是笑,芸娘这份坚定,他着实喜欢。
“……”另一间屋子里,冷青翼坐于窗边,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夜朗星稀的天空,一只鸟儿展翅翱翔,飞向既定的地方。
原以为,不可能再活着,可还是活了下来。
活下来,是不是意味着还会有人因他而死?
公子,凌越等着公子真正展颜欢笑那一日……
那人的声音,仿若还在耳边散不去,那时的小越,是什么样的神情,他竟是有些记不清楚,只记得……只记得那颗苍白狰狞的头颅。
如果,哪一日,那头颅变成了……
小翼,你喜欢的东西,我从不放过,我会煮了那人的肉,拿来给你吃!
“唔……”伤口一阵抽痛,冷青翼微微弯下身子吸着气,心口抽紧得厉害,额际又是一层汗水,他的眸子里漾着绝望的光,这样的命格,究竟如何逃得掉……
“不冷么?”莫无推门而入,便见着屋子里冷风盈满,那人坐于窗边,也不见穿得多么暖和,不过伤口部位倒是盖了毯子,他走上前去,关了窗户,正色道:“大夫说,你的伤不宜久坐。”
“……”冷青翼垂首掩目,并不答理,只轻轻嗯了一声,问道:“你们谈得如何?”
“谈妥了。”莫无并不多说,将眼前人的神色一一看入眼中,小心地将他从椅子上抱起,铁链哗啦作响,莫无扫了眼那玄黒的冷器,并未多说,“听说,你又吐了?”
“嗯,我努力想吃些东西,落花阁的佳肴,其实我馋嘴得很,只可惜身子不争气,吃了便吐。”冷青翼淡淡地笑着,任由莫无抱回床上,轻按着伤处。
“是么?”莫无没有笑,他拉过被子,盖在冷青翼身上,“你若不想吃,我们也不会怪你。”
“已是添了许多麻烦。”冷青翼应着,眸子半阖,掩住心中的悲伤,“我累了。”
“我陪着你。”莫无坐于床边,看着故意将头侧向床内侧的冷青翼,眸光微淡。
“不用了,你也累了,去休息吧。”冷青翼干脆侧了身子向内里,被子里的手握成了拳。
“好,明夜我们离开,是该蓄积些力气……”莫无站起身子,并不见万分不舍流连,大步走出了屋子,将门关上。
冷青翼听着门关上的声音,闭了眼睛,做了决定。
“怎么?心中不痛快?”芸娘靠在庭院里一棵梅花树下,轻摇手中的白瓷酒盏,看着里面的琼浆玉液映射着月光。
“……”经过庭院的莫无并不作答,径直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真不明白你喜欢他什么,你付出那么多救他,醒了连个谢字都没有,成天冷着个脸,像是我们都欠了他……”芸娘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仰头将清酒饮下,“你可想好了,那景王爷可不是好惹的家伙……”
“……”莫无微微停下脚步,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映射着他的挺拔孤立,坚定不屈,轻轻挑眉,眸子里映着光华,说道:“何必想那许多,最坏不过与那人同死。”
“……”看着莫无离开的身影,芸娘轻笑低吟:“莫道人间变故生,痴情难了,白了发梢……”
第三十七回:莫忍释手
深夜,落花阁散去了喧哗,酒色欲望,也终是抵不过困乏。
一人影身着黑衣,无声无息地推门而出,微微佝偻着身子,稍稍停顿,便转身向着落花阁后门走去。月色很亮,但屋顶廊柱交错的影子,遮挡着那人的样子,看不清神色。只见得走走停停,不时扶着身侧的廊柱或者墙壁停下,倒也不会停留太久,便又匆忙前行,像是与人有约,又像是在拼命逃离什么。那人脚下不知缠着什么事物,拖在地上,并无声响,只觉得累赘,牵制着速度。
子时,人已困极,精神懈怠,两轮守卫交换守备,相互寒暄打趣,微做休息,前后一刻钟,最好的时机。
那人行至后门边上,停住脚步,略显笨拙地想要探头打量,身后却是忽然现出一人来,捂住那人的嘴,在那人耳边轻轻说道:“我家公子已等候多时。”
那人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明白,放松了身子。身后的黑衣人也放开了手,示意那人跟着自己走。两人一前一后顺着那后门边上的墙壁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见一堆干柴堆在墙边,挪开干柴,现出半人高的洞来,两人弯腰过去,另外一边正好是一处转角,被一块石头挡着,不仔细看,根本不易察觉。
“冷公子,这边。”
月光没了遮挡,照在冷青翼的脸上,映衬着一身黑衣,显得煞白,并不似往常那般笑着,今夜的他,满脸掩不住的落寞神伤,没了笑意,倒是显出几分冷意。
两人又小心行将了三刻钟,终是来到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一软轿歇着,软轿旁一人坐在竹制轮椅上,不是洛月殇还有谁。
“你来了?”洛月殇笑着,看着已是要身边的人扶着才能站得住的冷青翼。
“……”冷青翼喘息着,一手按着胁下,已是感到手上有些温湿。
“揽月楼的‘报月鸟’告诉我,小翼要跟我走?”洛月殇并未表现关切模样,而是不咸不淡地说着话,他的目光低垂,看着冷青翼双脚之间,原先哗啦作响的铁链用布巾包裹着,倒是除去声音的好办法。
“是……”冷青翼掩下眸子,不愿洛月殇那只狐狸读出太多心思,倒也不在意身子的不适,站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你不愿拖累他,倒不担心会拖累我。”洛月殇挑了挑眉,依旧笑着,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不远处几根挺立的竹子。
“……我想着,若是活着,唯一可以拖累的,就是你了……”冷青翼也不否认,始终看着地面,不看洛月殇,那一番心思旁人捉摸不透。
“哦?这是哪般道理?”洛月殇明知故问,笑脸盈盈,“我倒是觉得,小翼心中想着,无论拖累谁,只要不是拖累他就行了,是也不是?”
“我虽拖累你,但也可帮你……”冷青翼并不作答,而是岔开了话,“你也不是全然吃亏……”
“是么?可是他不一定会让你待在我这里。”洛月殇轻动机璜,轮椅向着冷青翼近了几分,扬着眉毛看着冷青翼按着胁下手指缝间溢出的殷红,“他的性子你该也多少知道,为了你……”
“我留了书信于他!”冷青翼打断了洛月殇的话,终是抬起头来看着他,唇角勾起苍白凄美的笑容,淡淡地说道:“他会明白的,会明白的……”
“你若肯帮我,我自是如虎添翼,欢喜得很,不过……”洛月殇伸手拉过冷青翼按着胁下的手,果然满掌鲜红,递过一粒药物在那掌心,催促他服下,“这一世,小翼总为别人而活,我倒是特别感兴趣,小翼为自己活着,展颜而笑的模样,比我那复仇什么的,有趣许多……”
公子,凌越等着公子真正展颜欢笑那一日……
耳边匆匆划过凌越最后的话语,画面渐渐清晰,那一刻的凌越,带着真诚的笑容和祝福,那一刻的凌越没想着过去未来,只想着他的公子所有的幸福和自由。
“……”冷青翼将药握于掌中,并未吃下,再次掩下了眸子,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所有的哀伤,“洛月殇,我明白你们的意思……可是,我不敢……我就是个自私的胆小鬼……让我跟你走,还他自由……”
“都把心交给你了,还哪来的自由……”洛月殇微微叹息,摇了摇头,冷青翼只觉颈后一酸一麻,便颓然地倒了下去,药丸被身后之人巧妙接住。
“还不出来抱人?”洛月殇斜了斜眼睛,看着莫无自暗处走出,接过昏厥过去的人,抱入怀里。“自打认识小翼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呆笨的样子,这大约就是所谓近墨者黑吧,呵呵。”
“……”莫无并不接话,而是微微皱眉,将药丸助冷青翼服下。
“没事,只是走得急了,伤口裂了。”洛月殇也不介意,缓缓向软轿挪着轮椅,“你现在的情况比他更差,好好保重,还得靠你护着呢。”
“洛兄……”莫无见洛月殇被人架着上了软轿,抱着冷青翼走了过去,十分认真严肃地说了声:“多谢。”
“谢什么,这个包袱丢给你我落得轻松。”洛月殇掀着轿帘温和地笑着,月光下,染着洗尽铅华的润泽,真正公子如玉,温润的玉。“莫兄,这次可算是欠了洛某一个大人情。”
“……”莫无微微牵唇,露出一抹笑意,轻点着头,算是承认。
“洛、月、殇!”女子咬牙切齿的声音忽然从风中传来,芸娘穿着一袭素白的单薄衣裙飞快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直冲软轿。“你来了落花阁,竟也不与我……”
“芸娘……”洛月殇已是落了轿帘,隔了视线,“你我说好,三年不见面。”
“……”芸娘微微红了眼,听着那日思夜想的声音,恨不得把眼前的轿子撕个粉碎,却又怕这人当真离去让她再也找寻不到,嘟囔了一句“小气”,便转向莫无:“你们一个两人都有伤,不歇着,干嘛呢?!”
“莫兄,该说的洛某都已说了,小翼是聪明人,会明白的。”莫无没有回答,倒是轿中的洛月殇出了声,“芸娘,我还是三年前那句话,莫要等我,误了年华。”
“这大半夜的,就不能说句省心的话让人睡得踏实……洛月殇,你听着,三年之期未到之前,再不许来我落花阁!”芸娘水袖一甩,人已离了原地,如来时般突然,月光下点滴的晶莹,一闪而过,被黑夜掩藏得很好。
“芸娘是个固执的人。”莫无看着芸娘消失的方向,想起了之前芸娘说过的话,不觉望向缩在自己怀里的冷青翼,“我们都是。”
“好好保重,走了。”轿中的洛月殇已看不到模样,只声音里有着若有似无的叹息,轿子轻起,远远而去。
莫无终是隐忍不住,侧头呕出一口不停翻涌的鲜红,不禁想起那信上的几行小楷,眸子里透着淡淡的光。
“为何……不愿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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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真是羡慕得紧……”芸娘接过丫鬟递来的金疮药和纱布,细细地替莫无将手腕的伤口包扎起来,“你为他做了这么多,却还不让说。”
“没什么。”莫无将手腕隐入袖中,不以为意地将桌子上半碗血送去煎药。
“我一直想问,你的身子本就虚得很,为何还要坚持用自己的血做药引,我这里多的是人,多的是药引。”芸娘走在莫无身侧,看着莫无毫无血色的脸。
“我的血有助‘息转心法’。”并不是什么感天动地的表白,莫无还是莫无,他想着的,永远是最实际的东西。
“我见你的样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芸娘踮起脚尖,轻触莫无额头,蹙起了好看的柳眉,“烧了多久了?”
“我没事,吃了药了。”莫无偏头让过,万年不变的淡然。
“今夜走不要紧么?要不再等两天……”芸娘着实担心,停下了脚步,心中一番盘算,“再说,你师父爱上了我这儿的女儿红。”
“师父可以不走,我们必须得走。”莫无并未停下脚步,继续前行,只留了黑色的挺直背影给她。
“……”芸娘无言,微微叹息。
莫无什么都不说,却心明如镜,她虽有些本领,但也是有着极限。
冷青翼喝下莫无端来的药物,便又躺了回去,默默隐忍胃腹里的翻搅。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午时,莫无什么都没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冷青翼也默默无言,脑海里不断浮着洛月殇说的最后一句话语。
“今夜,落花阁一间屋子失火,我们易容成别人离开,有人易容成我们往反方向跑,这般我们去鬼狼山便不会遇到太多麻烦。”莫无的声音传来,冷冷淡淡,说不上来的感觉。
“信……你看到了?”冷青翼张了张口,还是忍不住问了。
“恩。”莫无想都没想就应了。
“……”冷青翼闭上眸子,心里难受,“那些……你既然已经看了……”
“我没细看,直接烧了。”莫无看着那蜷在被子里的人,眸光轻掩。
“……”冷青翼眸子微睁,心下一愣,说不上什么感觉。
“不愿说的,便不要说……”莫无还想说些什么,却是胸腹间猛然一阵剧痛,眼前模糊微晃,赶紧扶了桌子稳住身形,心知内伤发作,不得多做停留,只来得及含含糊糊说了句:“你先歇着。”
匆忙离去,一手按压着胸腹间,一手捂着口角,已有鲜红溢出,内伤太重,看来确实有些过于勉强,只愿今夜行动不要出些岔子。
门刚推开,迎面便是一人。
“徒弟?怎地吐血了?!”
一声大喝,莫无毫无防备,心下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已听得屋内,一声闷哼,再转身时,那人一袭白色里衣,拧着眉头,按着胁下,向他踉跄走来。
第三十八回:目成眉语
脚下铁链哗啦作响,敲打在心上,像是不断提醒着什么。
冷青翼并没有一路走到莫无的面前,若说当听到那一声呼喝,从床上猛然下来,走到这里是内心无法遮掩的担心,那么,到了此处,便是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再也迈不开一步。
他已看得十分清楚,除了那些刺目的红,还有那一脸的苍白憔悴。
被贯穿的伤口很疼,脚步虚浮,但身子却不颓败。
心疾不曾发作,伤后并未几日,他已可以下地独自行走,这一切,都因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充盈在体内,支撑着所有的活力和生机。许多事情不必问不必说,千丝万缕的因果,若有参不透者,无关智慧,关乎于心。记忆的片段联系在一起,层层叠叠无比沉重,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几乎不能喘气呼吸,微微仰起的头再次低垂下来,他看着地面,咬着唇,不愿透露太多的情绪。
立于门边的莫无看着冷青翼,看着他的惊慌自责……还有逃避。
白色的里衣,单薄的身形,足下未穿鞋袜,赤着脚,玄黑的脚镣耷拉在脚踝地面,像是将他锁在了那处,原先仰起的头慢慢垂落,眸子里的担心一并掩藏。
在他和他之间,如今有一道鸿沟,或是一堵厚墙,无关勇敢,关乎于牵绊。
“爷,原来你在这里啊,涟涟到处找你,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姐姐要怪责涟涟的……”
“啊,我找酒呢!”
“酒都备好了,人还乱跑!当心不给你喝!”
“在哪里?我这就去,这就去……”
“下次不许乱跑了……”
“嘿嘿……”
痴嗔的老者和找来的女子,渐渐远去,疯疯癫癫的性子,没心没肺的样子。
冷青翼微微扯动唇角,其实这也是一种解脱,好过这般清醒,这般挣扎。
“我没事。”低垂的眸子,看到了那人的鞋子,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们离得那么近,他甚至听得到那人心脏跳动的声音。
从来不曾犹豫怀疑,一直不会退缩逃避。每每他向后退的时候,那人便不顾一切地向前进,所有的鲜血淋漓,是那人为靠近他付出的代价。多想抬头对着那人笑笑,多想拉着那人的手大骂你这个白痴,又是多想紧紧抱住那人哭得像个莫名其妙的孩童……
可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依旧站在原地,低垂着头。
“不关你的事,你别乱想,好好歇着。”
平平淡淡的口吻,带着那人一贯的清冷,转身离去,还是不带半分拖沓流连。
屋门关上,那人离开,他却仍旧站在原地,低垂着脑袋。
既是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态地从床上爬起来?
铁链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青翼缓缓走到门边,靠在冰冷的门上,垂落在身侧,摊开的手掌里,指甲刻出几丝血痕。
最怕的事,不过那人落得凌越的下场。
“莫无……”低吟那人的名字,心底又暖又疼,盯着脚上试了各种方法也解不开的枷锁,挪不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