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八岁这场浩劫,便是心中最为恐惧之事,如今看来,并不是,差的太远……
意识恍惚间,满心绝望时,眼前又闪过一抹红。
不同于烙铁箭光,不同于鲜血浓稠,那红璀璨明亮,折射着月光,迷离而……熟悉。
啊啊啊啊——耳边丑陋难听的叫声,在风中吹散,那些丧尽天良的人,死了一地,身子脱离了折磨,虚软无力,一双失了焦距的眸子,看着黑夜里,那道敏捷如豹的身影,还有那抹随着黑影闪动在半空中的红光。
当一切静了下来,那身影走到他的面前,脱了破破烂烂的衣物盖着他满是青紫痕迹淫乱污渍的身子,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风中一股清冽的气息,却是萦绕不散,冷青翼颤抖着将手握成空拳,置于胸前,那里本无一物,空空如也,泪水一点点溢出眼眶,拳心里渐渐荡漾出红色的光芒,光芒越来越甚,盖过了漫天的黑暗。
我原以为你是知晓,那晶石于我,究竟意义何在……
心口暖意再起,红色的晶石握在手中,冷青翼阖上了眸子,任泪水流了满面。
原来早已相遇,原来在他最为避讳的记忆中,早已有了那人。
掩埋了多久,错过了多久,这一生,兜兜转转,失落了多少年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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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用了催眠术,想要唤醒冷青翼,却是无用。眼瞅着莫无的气息一分分弱下去,内力耗尽,内伤早已肆无忌惮地在体内横行,侧腹伤处的血流了一地,还在向外渗,便是那铁打的人,也定是吃不消的!莫无的唇已经白得泛青,一直以来深邃沉黑的眸子,散乱无光,唇角血迹嫣然,缓缓而落,那与生命相连的颜色,渐渐变得惨淡。
“莫无哥哥……”阿离落了满脸的泪水,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流逝,却无半点方法阻止,心底悲哀满溢,摸到手中的银针,红黑的眸子里闪过一抹自作主张的慌乱,小翼哥哥已是救不回来,至少,至少她要救了莫无哥哥!“莫无哥哥……这样已经没用了,小翼哥哥已经不行了,你若陪着他一起死,小翼哥哥定不会开心的……”
“……”莫无缓缓抬起了头,看着阿离,那双散乱的眸子却映不出半分影子,艰难地张合嘴角,咬字不清地说了句:“开不开心……与我无关……”
说完,竟是笑,那满是死气绝望的笑容,却那般温柔,那般的美。阿离握着银针的手垂落,头也垂落,眼泪一颗颗落在地上,再抬头时,也是带了笑容,漾着泪水的笑容。
“你真是我见过最笨的大笨蛋!”她说,哭得稀里哗啦,笑得甜美温柔。
然后便是无声的煎熬,枯竭的莫无浑身止不住颤抖,一阵阵痉挛,在一次次隐忍之下,显得那般扭曲,阿离努力支撑着莫无不让他倒下,除了哭,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
苍天开眼,痴情不倦,生世轮回,魂萦梦牵。
冷青翼撑开眸子的时候,眼前便是一只固守的大掌,贴于心口,一些丝丝缕缕的暖,时断时续,浑身没有半丝力气,几次努力张口,终于发出了气若游丝的声音:“莫……无……”
身后明显一震,那本也一只脚踏入黄泉的人陡然睁开了眼睛,身后支撑着他的阿离也惊得几乎跳起来,心中虽是万般叨念,但奇迹真正发生时,多是不信。
“小翼哥哥!!”阿离依旧撑着莫无,不敢动,她只怕这一动莫无便会倒下;她更怕,若是倒下,莫无便再也爬不起来。
“……”冷青翼吃力得伸起酸软的双臂,紧紧抓住胸前的那只大手,唇角勉力牵起笑容,泪水却是止也止不住,“彼岸花,花开荼蘼,再美……也美不过你我此时……莫无……你说过的话……不能食言……”
“我不会死……你也不会……”马车上的话语瞬间飘散在风中,却烙在了心里,死死守着,绝不放弃。莫无残余的力气已然不多,他却毫不吝啬地全部用来紧紧拥抱怀里的身子,感受那份真实,他的头无力地搭在冷青翼的肩膀上,心中万千话语不必多说。
“你若死了,我不会死……我会活着,尝尽所有苦楚……苟延残喘,便是让你在黄泉岸边等白了头发……也不遂你心愿……”活下去万般艰难,却不想死,从未有一刻这般想要活下去,冷青翼在莫无的怀里,吃力转身,跪坐于莫无身前,微微仰头,看着莫无的虚弱憔悴和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倒映着的自己,双手环上莫无的颈项,努力挺直了身子,凑上了充斥着浓重血腥味的唇,双眼阖上,紧紧相拥,感受着那人全力支撑后的彻底崩溃,心口发紧,颤抖地张唇喃喃道:“你睡一会儿,我只准你睡一小会儿……”
“小翼哥哥……”
莫无平躺在地上,像是沉沉睡去,阿离和冷青翼却知其中万分凶险,侧腹的断木已被拔出,伤口更大了些,洒了几层金疮药才勉强止了血,用衣物布条裹好,幸好也有些治疗内伤的药物,助他服下,之后一切,只能看他造化。
冷青翼却是要走,要出阵,要去会那阵外吹笛之人。他将莫无托付给阿离自己照看,自己深按着心口,扶着那些个磐石,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离开了阿离的视线。
坐在这儿便是等死,笛音再起,加之阵法辅助,不知如何后果。冷青翼说,笛音起时,他便已了然休门的秘密。阿离看着那张扯着笑容的苍白俊脸,心中将信将疑,却也再无其他更好办法。眼下莫无尚在鬼门关前徘徊,冷青翼又踏上险途,这一路艰难险阻,阿离只觉万般珍贵,微微叹息,替莫无拉了拉身上盖着的衣物,自言自语道:
“莫无哥哥,别睡太久了,我可管不住小翼哥哥啊……”
第六十回:罔极之哀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九个字,字字降魔伏法。冷青翼顺着笔画,理着字诀,扶着那些磐石,走得艰辛。脚下铁链哗啦作响,像是灌了沉铅,心疾稍缓,却未完全消散,心口痛如刀绞,惨白的脸,满额汗水,牙齿在碎裂的唇瓣上,再添血痕。也不停步,一步不停,步步费尽心力。
笛音不能再响,再响,只有死路一条!
当他气喘吁吁走出石林的时候,刚巧看到那白发女子举笛凑在唇边的模样!那般惊险情状,脑中一片空茫,心仿若不跳,呼吸不畅,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如何的力量,竟飞奔而去,将人直接扑倒在地!
“唔……”
“呃……”
忽来的冲力,女子不防,摔倒在地,出于本能防备,手中竹笛相挡,好死不死,顶进了冷青翼的伤胃。两人俱是低吟出声,冷青翼更是呕出一口热血,染了女子一身。落势方止,两人再动,冷青翼极为迅速地握住女子拿着笛子的手,不让动,而女子拼命挣扎,想要挣脱出唯一的武器,寻求自保。挣扯间,那坚硬之物,在那伤胃之上来回戳捣,剧痛不管,口中腥甜不顾,冷青翼蹙眉凝气,掩下所有虚弱苦楚,尽可能咬清了字句,说道:
“听我说……你的心结……我可以解……嗯呃……”
又一口血呕出,冷青翼翻身倒在女子身旁,手中攥着原本在女子手中的笛子,蜷缩起身子,痛苦地喘息。
女子松了手,呆愣地仰躺着,不起来,也不出声,没有焦距的淡色眸子,向上望着,不知望向何处。
如此这般,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女子忽然笑了笑,喃喃开口道:“我,没有心结。”
“九字真言降魔……你的笛音引魔……这休门石林阵……便是个结……有魔降不住……”冷青翼吃力地撑起身子,看着那女子一头白发苍苍,“可愿……听我一曲……洛月雅……”
女子浑身一僵,眸子大睁,眼前却依旧一片漆黑,张口想问,耳边却已传来笛声。
悠扬婉转,清澈空灵,抑扬顿挫,幽幽绕耳,如叶瓣上轻轻滑过的清露,如月华下随风轻摇的绿竹。
洗净铅华梦,淘清万世空。
同为竹笛,可催命,亦可怡情。
阿离坐在莫无身侧,磐石壁相互激荡回旋,天籁般的笛音,萦绕不散,洗涤着疲惫沧桑的心灵,让人不禁愉悦安然。阿离看了看莫无的苍白,用布巾擦去他唇角溢出的鲜红,目中含泪,轻轻说道:“莫无哥哥,你一定也听得到吧,这般美妙的笛音,定不是那坏人吹奏……喂,别睡了,快醒来说说小冷哥哥,都那样了,还用气力吹什么笛子啊……”
莫无依旧沉睡,宛若不会醒来,笛音是否入耳,不知不晓。
笛音并未持续太久,冷青翼狼狈地头抵地面,一手按心,一手按胃,却是按不住那些内腑叫嚣的剧烈痛楚。再看那青色竹笛,吹孔处满是鲜红,落于地面,沾了尘土。
秀气小巧,三寸金莲,掩在青色衣裙之下,走至竹笛边上,弯腰拾起。
“嗯……”冷青翼顾不上满口血腥,强迫自己支起身子来,伸出手,满脸焦急,“对错皆有公道……怎好只怪你一人……尉迟姐姐……”
尉迟,乃前朝护国将军之姓,尉迟家世代效忠,边疆沙场,戎马一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仰望垂青,万般荣耀。树大招风,伴君若伴虎,盛极一时的尉迟家,十年前,昙花一现,落得个私通卖国诛九族之罪!偌大的将军府散了,尉迟老将军自刎于先皇钦赐牌匾之下,午门斩首台上,刺目的白色死囚服,排成了五排,每排一十二人,老老小小,不多不少六十人。那一日飞沙走石,乌云密布,偏偏未下半滴雨水,却是血溅三尺,染红了整个午门天地,呜咽哀嚎整整三日回响于天地间,久不散去,史称“尉迟乱”。
当年时,尚有人暗自议论,这忠奸不分,莫须有之罪,到了一年更替时,有了新的将军,新的日子,一切归于平静,尉迟府易主,牌匾拆了、换了,人已死,花落下,谁还惦记?皇族暗地里用了五年时间,铲除尉迟余孽,五年后,尉迟之姓,再无人提及。
尉迟雅和尉迟殇,于“尉迟乱”之中,一人抵死不入宫门自缢却未死,一人常年于世外医治寒症避过了风头,狸猫相换,鱼目混珠,终得以存活。午门斩首时,姐弟俩于人群中,双手紧握相牵,瞪大了双眼,将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伤铭刻在了心上。之后五年的颠沛流离,亡命天涯,两人相依为命,终是一场大火,无奈分开。尉迟雅哭瞎了眼,伤白了发,荒废一生青春年华;尉迟殇冻伤了双腿,寒症反复,得人相助成就揽月楼。
从此没有尉迟姓,曾经高高在上,如日中天的几世传奇,化为凄厉,落月成影,姐弟俩改称洛月,十年为期,报仇雪恨,还尉迟家百年声誉!
“姐姐独爱吹笛,最喜爱的曲子,便是这支,是娘亲编。”
“小翼,可知九字真言?姐姐说,若是心中有魔,便默念三百遍,定可安心。”
“七绝崖下七绝谷么……小翼,若是执意要去,有去无回,若可一试……”
“小翼,我洛月殇心中所有怨愁,抵不过姐姐笑颜……”
九字真言,默念三百遍,定可安心?眼前女子是否已在心中默念千千万万遍?心魔除不去,双眸不能视物,一片黑暗之中,看到的是不是始终那日鲜血漫天的景象?七绝谷中护着的,究竟是谁?是尉迟雅,还是……另有其人,尉迟雅也在护着的人?
之前一曲,便是记忆中洛月殇所奏,洛月雅最爱的曲子,不可能听不明白,身份既已表明,最为忌讳的姓氏也已呼出,冷青翼坦诚至此,洛月雅该是明白,他不是敌人,是友人。
“心结……何解?”洛月雅并未吹笛,只盯着那吹孔上的斑斑血迹,分明看不到,却像是一目了然,万分清晰。
“拒绝为妃,不过一个借口……猜忌已生,功高震主,这些想必你都明白……”冷青翼微微松了口气,身子到处都痛,索性不再按着,支撑着地面,慢慢直起身子,站了起来,“有些事记着虽痛,却隐藏着生机……逝者已矣,生者不惜,最痛之时……洛月殇死于复仇之时。”
竹笛再次落地,从松开的一双玉手中滑落,再也握不住。被仇恨蒙蔽的心灵,被悲伤遮住的眼睛,看到的全是过去,没有未来,未来也是为了过去,复仇,若不为复仇,她想不出为何而活,然后这人和她说,洛月殇死于复仇之时……
活着,是为了复仇,在复仇中死去,可是得偿了心愿?
有些事记着虽痛,却隐藏着生机。
一家人和乐融融围坐饭桌,一家人笑脸呵呵游船赏月,一家人依依送别驰骋沙场……
洛月殇一直由她看顾,她在家中排行老二,却最为优异,琴棋书画,刺绣挽花,贤良淑德,大家闺秀之典范。洛月殇寒症缠身,自小体弱多病,也爱粘着她,与粘着娘无异,也是她最疼爱的弟弟,与娘的爱无异。噩梦般的浩劫,死了也就罢了,偏偏活着,生受着煎熬。
忘了,差点便忘了,心魔除不去,一直一直除不去,原以为仇人的血,可以抚平,可若是仇人的血,需要弟弟的血来交换……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孰轻孰重,孰是孰非。
“深仇血恨,是是非非,日出月落,何者珍贵……”冷青翼看着落于地面的竹笛,安心地笑了,想必再也不会拾起,“洛月殇曾说,心中所有怨愁,抵不过姐姐笑颜。”
“……”沉默一阵,洛月雅并未开口言说,默默然转身离去,白发随风翻飞,仿似几缕隐于其间,暗自成黑。
“等一下!”冷青翼却是沉不住气,大声叫道:“可否赠予在下些许药物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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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守着莫无,守了约莫半个时辰,冷青翼跌跌撞撞地出现在视线之内,阿离赶紧去扶,只见一身灰尘脏污,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忍了多少痛。
“阿离……没事了……”
清清淡淡的笑,简简单单的话语,一句没事了,包含了多少不易?阿离感受着肩膀上那人大半相依的重量,看着那人按压着胃部微微窝起身子的模样,心底阵阵酸涩。
万般艰难,休门已破,可隐约绝望却是挥之不去。
头低垂,刘海下落,遮了眼,只觉得疲惫,十几步的路,却走了很久,直走到那人身侧,像是虚软的腿脚再也支撑不住重量,一软一跪,就要倒下,耳边传来阿离的疾呼,眼前模模糊糊,不是那人的温暖怀抱。
撑住。
双手撑在了膝盖之上,没有倒下,胃里一阵尖锐的绞痛,弯下腰,一只手深深摁进痛处,口中又漫上腥甜,来不及止住,呕在地面,融进那人身下掩不住的血泊里。
“还在睡……不是说了,唔……只许睡一会儿……”低弱的声音,带着极力的隐忍,身子微晃,耳边嗡嗡作响,头像是垂得更低,撑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紧紧握拳,似是愤怒,更像忧伤,“洛月殇的姐姐,愣是小气,一点药都讨不来,这笔账……定要算在洛月殇头上,咳咳……你不说话,便当默许……好吧,就许你再睡一会儿……”
“小翼哥哥,你……先歇歇,莫无哥哥若是醒了,我喊你……”阿离扯动嘴角,想笑,却比哭难看百倍。
“不必……”冷青翼依旧垂着头,扯了扯嘴角,眸子里却有些瞳光散乱,“阿离……再过半个时辰他还不醒……我们便走……”
“什么?”阿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发失心疯么?
“半个时辰再不醒,便不知何时会醒,与其看着难受,不如不见为净……”冷青翼却是说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他有胆子睡,我就有胆子走。”
“……”阿离一幅哭笑不得模样,说也奇怪,不过短短两句话,心中的沉闷像是散去不少,似乎又浮出了点点希望,几乎已是看到了莫无醒来的样子。
心法,心法……冷青翼一直默念着心法,残破的一颗心,终是消停下来,只是胃里着实是疼,疼得他嘴里发苦,眼前发黑,却还是固执倔强地守着,心中想着什么旁人不知,垂落的发,掩盖了所有脆弱,莫无身旁一抹耀眼的白,微微沾染了灰尘,少了公子的清雅贵气,多了几分落魄狼狈。
阿离看着,看着跪坐在莫无身侧不愿挪动半步的冷青翼,只觉得美,一如之前,看着莫无抱着被心魔纠缠的冷青翼,死死不肯放手时那般。说不上来哪里美,只觉得眼底酸胀,美得让人潸然落泪。
石林里安静了下来,只听得风吹石壁,回荡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