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徐青山也一直觉得奇异,他就着昏黄的光去望他身边的人,在微弱的火光下,他看到李往之的发白入了鬓角,似乎很快就会爬上他的眉头,他替李往之将散开的发别到耳后,手顺势滑到了李往之的眉头。他以前问过李往之他怎么会老的这样慢,当时的李往之给出了一个颇让他信服的答案。
“你日日呆在学堂,都是都和些孩子在一起,每天来来去去见着的都是小孩儿,你天天看着他们呢,就会觉得日子过的慢,心里和眼里都不觉得时日快,自然也就老的慢些。我呢出诊去瞧病,瞧的病人多数都是年迈将至的人,
一次见着还算精神,随后便越发的憔悴,几次过后,就发觉他们是一日当百日过,余下的光阴匆匆,像是滚快的车轮,一溜烟就过去了。”
“所以如今的我哪里还让徐先生忧心不安,明明是徐先生莫要嫌我才是。”李往之随后又补上那么一句话。
当时的徐先生不可置否,只好哼了一声,以表他已不再计较他老牛吃嫩草的事。
☆、二十
王唯清听说两人回来了,便趁着堂下的闲暇时间去探望徐青山,走到门口时,正要敲门,里面却先一步将门拉来了。拉开门的李往之被杵在门口的人小惊了一下,连忙反应过来:“倒是巧,青山刚说要去寻你呢。”
王唯清道:“来的时候听人说你俩回来了,就过来瞧瞧,事情如何了?衙门怎么说?”
“下葬了,撞的人赔了银子暂时关押了,处刑的结果还未下来,过几日还要开堂。”李往之如是说道。
王唯清点点头道:“飞来横祸总不由人,多节哀才是。”
“多谢了,对了,青山怕是要晚两日复堂,他还未醒,你先进来吧,我去叫他出来。”李往之说罢正要回身,王唯清快手拽住了对方。
“别,我就是来看看你们,等会上堂就要回去了,你就和他说我知道了,有事等他回来再说,不急于一时。”
“好罢,等放了堂他该是要去找你,你们到时候再说。”李往之想了下便作罢了,他扭过头朝屋内的望了一眼,又回来同王唯清说:“我听说要征兵了?”
“现在只是传着,告示还没贴出来,不过卫军已经从京里出发了,过几日估计就有消息了。”王唯清前几天收了从京中寄来的信件,里面多多少少提到了些。
李往之听了顿了片刻,随后道:“又要打仗了。”
王唯清笑道:“这几年不太平,不过世道总是你争我夺的,不稀奇……你这是担心?”
“是阿瑾,若是征兵的年纪压下来了,阿瑾就不好说了。”李往之道。
“他那个侄儿我见过……”王唯清听到李往之提到徐青山的侄儿,脑海中便现出模样来。
“是有十来岁了吧,这会不是该在学堂里待着么?”
“去年出来了,往后的打算还没看好,模样挺大的,只是心性看着还是小。”
“青山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做了先生吧。”王唯清听完李往之的话,瞬间就将徐青山的侄儿和徐青山作了比较,结果自然差的甚远,随后又道,“我觉得你用不着多这个心。”
“兴许是姑父刚走,想什么都觉得忧心。”李往之摇摇头道。
王唯清也明白李往之此时的心情,只拍了拍李往之的肩,摆摆手对李往之道:“先不说了,我得回去了,你同青山他说,要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别来找我了,在家好好歇着吧。”
“那好,你去吧。”李往之知道他赶着回去,也摆摆手,让他去了。
李往之回屋的时候,徐青山已经醒了,只是醒虽醒了,却一点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见李往之进来了便问道:“刚刚是谁,寻我的么?”
“你怎么知道有人来了?”李往之坐到床边,看着对方慵懒的模样笑道:“唯清来看看我们,他说学堂里没什么事,让你不着急。”
徐青山挪了挪身子,将身子靠近了李往之,十分自然的将头枕到了李往之的腿上,又翻了身,面朝上的和李往之对上。
“原想早些归堂的……”停顿半刻,又道,“忽然又没了意思。”
李往之只是抚摸着徐青山的发不语,他觉得这样的一个时刻,徐青山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堂里以前有个叫王聪的学生,他不是还有个姐姐么?”徐青山冷不丁的冒了一句。
李往之扬了扬眉,回道:“怎么提起来她来了?”
这姐弟俩同其余的一些过客相比,在李往之的记忆里倒是有些印象,只是不知徐青山为何忽然又提了起来。
“前几天我不是回来拿东西么,在马车里碰到他俩爹娘了,我就顺口问了问……”说到此处,李往之听到徐青山吸了吸鼻子,说话的腔音也哽咽了起来,低头一看,徐青山的鼻头皱着,眼眶也红了起来。
“怎么了……”李往之见状赶紧拍拍徐青山的背,他知道徐青山是个很少会将自己伤感的情绪表露在外的人,若不是家人的离去,他几乎是见不到这样的徐先生的。
徐青山又吸了吸鼻子,将紊乱的气息平稳了下来,他将手掌遮住眼,似乎将情绪也遮住了。
他道:“我听他们说王聪好几年都没信了,去年托了人去找,可到现在也没找着。”
李往之沉默下来,其实离乡的人几年没有音讯都是常事,哪怕是人写了信回来,可等家里人拿到手后,同写下的时候一比又是一年半载过去了,而人在乡外的变故又是不能预估的,李往之之前在外行走多年,对此深有感触,而且若只是这一件事,徐青山该是不至于如此的,李往之知道接下来才该是让徐青山难过的地方,于是沉默下来,静静地继续听徐青山说。
徐青山继续下去。
“王聪他姐,就是你还给她看过腿的那个小姑娘,他们说人嫁去外地第二年,就难产走了……”
“我在车里看着他们说这些的时候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也不知道怎么安慰。”
“我昨日夜里做了个梦,就梦见那姑娘送他来上堂,到了就站在门外朝我傻笑,我就站在门口问她,问她明天还来不来,她就摇头,一直摇,摇完头也不走,就守在门口。”
“接着一转眼就放堂了,我看着堂里干干净净的,也不知道人是怎么走光的……可那姑娘还在门外。”
“我就问她怎么不回去,她就指指我,也不说话,只是笑。”
这个梦结束,徐青山醒来时,李往之还在他的身边酣睡,他看着他。
每一个曦光破晓,每一个阴雨叮咛,每一个风声呼啸。窗外的世界总是时时刻刻的变换着,所有熟知的模样不过只是人只能看见的模样,徐青山忽然就觉得他这一生中所有认知都变得片面起来,还有太多太多他无法企及的地方。
“我见过的人世很苦。”李往之说完这一句后微顿,随后又道,“可幸好还有徐先生作伴。”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调调差不多结束了。
下个阶段要转一下。
☆、二十一
之后又过了些时日,徐青山才觉的日子恢复到以往的状态。他每日依然是学堂与家之间往返,偶尔才徒步去就近的村中置买些用物。李往之稍稍忙些,大约是因着天气转换的缘故,近来生寒的病症密集起来,紧急起来,夜半被敲门声惊起的事也时有发生。
熬完这段日子,深秋来了。
深秋渐远,初寒刚至,后院里的那只大白鹅便再也不用过冬了。
徐青山是在归堂后去家中喂食时才发现白鹅归西的,起初他撒完食就准备走,可刚走两步就隐隐的觉得不对劲,于是又返回来。来回扫了一眼棚内,心里咯噔一下,一下子就明白了。
平日争来抢去的几只今日没了动静,一个个压低了脑袋只去吃身下的食,而在另一处,大白鹅窝着,长颈屈在腹下,一动也不动了。
徐青山跨进栏中,在大白鹅身前蹲下,他伸出手抚摸它,从头顶一直顺下到底。隔着羽毛,是温是凉感受不到,于是徐青山就轻轻的晃了晃大白鹅的身子。晃了一下没有动静,那就在晃一下。
还是没有动静。
徐青山站起了身子,又跨出去了。
李往之在天彻底暗下来之前回到了村里,他推开门,再合上,见堂屋里起了灯烛,走了几步没见徐青山的人,就喊了一声。
“我回来了。”
“知道了。”
人在里屋传来了回应,李往之也正好踏进了门。桌上的放了盘罩,是徐青山给他留下来。他这几日回来的都晚,于是就不让徐先生等他回来吃。
徐青山从里屋中走出来,见到李往之后揉了揉眼,看起来有些疲倦。
“你这是睡了么?那么早?”
“就躺了一会。”
李往之放下药箱,去洗了把手。
“要不要热一热。”徐青山问。
“别了。”李往之摆了摆手,坐到桌前。他掀开了盘罩,中央赫赫然摆着瓷碗的肉汤。
李往之转过头去看徐先生,话还没说,对方就答了。
“去了前面家,大伯母硬塞的。”
果然,李往之心中嘀咕了一声,这碗肉汤明显和徐先生的手艺不太相符,转而随口问了问:“有什么事……”
徐青山答:“送鹅。”
“送鹅啊……”李往之端起肉汤已经喝了一口,嚼了嚼味后忽然反应过来。
“送什么鹅?”
“院里的那只,喂食的时候去看了看,没了,瞧着还温热,就给他家了。”
李往之:“……就这样送掉了。”
徐青山“嗯”了一声,又道:“怕你回来瞧着伤心。”
一只鹅没了能有多……好吧,还真是伤到了心,李往之听完后心中有些犯堵,口中的荤色一下子就没了味。
徐青山倒是没有什么异常,照常的洗洗弄弄,就回屋睡觉去了。
李往之打好水去院子里洗漱,洗脸的时候微凉的水扑在脸上,扑着扑着,眼眶就红了,他呆站了一会,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抹了两把泪,就进了屋上了床。
山月不见踪影,灯烛也已经被吹灭,李往之侧着身朝屋中的黑暗里看去,只有幻觉似的游浮四处走动。
“你哭了吗?”
徐青山在这片黑暗寂静里忽然出了声,话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李往之听了,翻了个身,面对面的对着徐青山,他轻轻地“啊”了一声,算是回应。接着徐青山拉了拉李往之的衣服,李往之就挪进了徐青山的怀里。
徐青山道:“天要冷了,这一年又快了。”
李往之微打了个哈欠。他这几日走的路多,? 乩醋芑崂屠坌惺焙蚝托烨嗌剿底潘底啪退チ恕?br /> 李往之道:“快的很,学堂里怎么样?”
徐青山道:“没什么事,就是几个学生时候到了,要离堂了。我和唯清都在,找个日子要送送。”
李往之又道:“这次走的是谁?”
徐青山道:“佑成佑庆兄弟俩,还有前村的几个,他们一道来的,现在一道走。”
“离了堂去哪儿?”李往之闭着眼问。
“问了,说是几个人结伴往北去。”徐青山回道。
“去参军?”
“没问。
静默片刻。
李往之猛的清醒,莫名的打了冷战,身子也颤了一颤,下意识的又往徐青山身上靠了靠。
徐青山还未睡着,感觉到李往之用手戳了戳自己的腹部,一二下未够,接连二三起来。
“你做什么?”徐青山莫名的问。
李往之抬起头,在黑暗中捕捉到徐青山的眸子,带着笑意道:“平日没怎么注意,今个摸着才觉得,你这小肚子圆润了不少。”
徐青山听罢也没客气,伸出一手一腿,就将李往之踹出了怀中,接着便将被子全裹上了身。
☆、二十二
次日起来,李往之又匆匆的出门去了。秋收学堂里要放假,徐青山又得了几日空闲。李往之走后,徐青山也躺不下去,起身后照常的洗漱收拾。直到近午时得了闲,便搬出椅子到门口的平地上半躺半坐地歇着了。
山间的云漂浮游曵,使得日光犹如江浪之花,一隐一现的撒入尘间。
徐青山微眯着眼,目光随意地落,从青天入浮云,由浮云至山峦,山峦蜿蜒盘着一条细细的银细线,顺着细线往下移看,越过一片茂密的林叶,就又见到了村子中的几家屋檐。
徐青山的手抚上肚皮,忽然记起昨日李往之的玩笑话。
昨日李往之的话虽是玩笑,但也是实话,这几年来,徐青山也觉的自己不比年轻时候,四肢没什么变化,腰肢上确是圆润了不少。他往日有个旧毛病,总是腰疼,阴雨天更甚,可李往之来了后,平日里都会替他注意着,时常按摩,如今竟也许久没有复发过了。
不过其实想想李往之来的那时,那时的自己也不算年轻了。徐青山当时已经而立,方圆几里的姑娘们回绝了个遍,独自守着自己的老屋和学堂,说实在的,流言蜚语总是有些的,不然一个好好的正常男子怎么会不愿意娶妻呢。姑父姑妈为此也说了许多。
每当夜深人静时候,徐青山自己躺在被中也会想,其实多一个人过日子也是不错的,总不能这样独自过一生吧。
可是跟谁过一生呢?谁又能跟自己去过这一生呢?他觉得姑妈给他介绍的那些姑娘,并不是适合的人选。
不适合,却要凑合,强拉硬扯的在一块,着实不快乐。
“人总是要受点苦的,总是开开心心,没有一刻不委屈,那是不可能的,老天爷不会让人这样过。”姑妈曾经和他说过这样一句话。这是已经有了一双儿女,也经历过人世该有的悲痛后的长辈,所吐露出的话。
可这样活着的人,是需要勇气的。徐青山从骨子里知晓自己就是个懦弱胆小的人。因为不敢独自远走他乡,不敢让全村人失望,他选择了留下来。因为不敢面对这一生要和一个自己并无感觉的人度过,他便一拖再拖,直到长辈们对他失去了期望。
他从来没告诉过李往之,当李往之第一次来到学堂,他从窗口看到李往之站在树下的那一眼,对于他而言,就好像他过去的那三十年都不是他的,一切只为了这一刻的相遇。
徐青山终于成了徐青山。不是书塾里的那个处处照顾他人的阿姆哥,不是大家眼中的好女婿人选,不是学堂里稳重的徐先生。
可当时的自己依然没有勇气。他几乎拒绝了李往之抛来的所有枝干,一味的退后,将自己包裹起来,把心思藏匿在他平静的面庞中。当人习惯了躲藏,光明正大就变得无所适从,听从自己的心就变得极为别扭与困难。
幸好李往之是个愿意比自己多走一步的人。
徐青山此时在山间的温阳下眯着眼,再惬意不过。
也许一会李往之就能从外面回来,他会推开门,走进这间徐青山住了多年的家,环顾一眼他们所熟悉的院落,然后一个转眼,就会看见自己坐在椅子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然后走上前来,打趣自己一番。
但也许今日又是个忙忙碌碌的日子,他又得深更半夜才能回到这里,轻声的自言自语,收拾好一切,带着疲倦和满足轻叹一声,窝进了有着自己的被褥中。
又或者……没有或者,门外有了动静,几下叩门声将徐青山的意识拉回。
“青山你在家吗?我是唯清,我带学生过来了。青山……”门外学堂里的另一位先生的声音将徐青山从椅子上拉起了来。起来后的徐青山揉了揉眼,打着哈欠走到门口,几步路的时间里,整了整衣,拍了拍衣袖,将精神彻底的催醒。
大门一开,那个稳重,清朗的徐先生就又出现了。
门外王唯清身后还跟着几个学生,见徐青山开了门,一一的给徐青山拜了礼,喊着先生好。徐青山点点头,看了看几个学生,都是就要离堂的几个,心中估摸了一下,大约就知道了。
几个人近来后,徐青山要去烧热水泡茶,王唯清跟他一起去了灶房,给灶生了火。
“这几个孩子过两日就要走,今天特地来找我,我带过来,就算一起拜了吧。”
“走的那么早?”
“不是秋收了嘛,盘缠和粮食都有着落,趁着天还没冷下来,早些走也好。”
“这几年出去的多。”学堂里好多学生都没留乡,徐青山也感觉到了。
“外面打着仗,让他们出去闯一闯也好,太平盛世的,反而不容易。”王唯清是清楚这个门道的,只要一打仗,朝廷和军队资源就吃紧,对于平民百姓而言,这个时候反倒是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