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先休息一下吧。”看着梁峰略显疲惫的神情,绿竹心痛的说道。
这次,梁峰没有拒绝,乖乖喝了药上床休息。一觉睡的天昏地暗,当再次醒来的时候,弈延已经从库房里回来了,带回来的还有七八把刀剑和几柄长弓。
“果真不堪用了。”看了看地上锈迹斑驳的铁器,梁峰摇了摇头,“弓还能使吗?”
弈延拿起一把,引弓搭箭,嗖的一声射出了出去,正中院外的树枝,哗啦啦掉下不少叶片。他又拉了拉弦,道:“有些疲了,不过修修还能用。”
梁峰以前可是个用槍高手,自然能看出弈延这一箭的厉害,不论是准头还是力道都很惊人。然而就算再怎么想学,他现在也拉不动弓。看了看弈延的动作,梁峰突然道:“若是左右手都能武艺精通,岂不是留下了个杀招?临阵对敌,可是占了大便宜的。”
梁峰倒不是突发奇想,而是警局里有过这种先例。在捉拿歹徒的时候,一位警官右手受了重伤,当对方放松警惕的时候,他突然换左手持槍,一槍击毙了歹徒。临阵就是这样,多一技防身,就多一线活命的机会。更别说行军列队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用右手,若是队中突然有个用左手的,阵型也会出现紊乱。大军之中还无关紧要,现在这么点人,还是统一一下更好。
弈延用力点了点头,又拿起一把长刀:“主公,这刀怎么办?”
“你们现在还用不着刀剑。我已经安排木坊造槍了,等到长槍造好,才是真正练习阵型的时候。”梁峰答道。
“木槍能行吗?”弈延见过不少兵卒,都是带刀,长槍还真没见过。
梁峰笑笑:“怎么不行?那可是万兵之王,临阵时的霸主。等拿到了,我再慢慢教你。至于的明日操练,要这么开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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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还未落尽,酒菜便已备好,让前来赴宴的两人啧啧称奇。
“又是酒又是肉,不知田兄今日相邀,有何贵干呢?”矮几旁,吴匠头拎起酒壶,放肆的嗅了一嗅,“老江,这可是郡上的薄雪饮,赶紧多喝两盅!”
被称作老江的汉子嘿嘿一乐,捻了颗盐煮豆子,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的津津有味:“怕是郎主回来,有人坐不住了吧?”
被两位匠头如此挤兑,田裳面上的表情不变,径自给自己斟了杯酒:“两位是坊上的主事,怕是还没听到田庄的消息。家主这次可是来真格的了,免赋赏赐,大兴部曲。还让我交出了账薄,准备好好查一查帐呢!”
前半句,两位匠头都有所耳闻,但是不干自己的事儿,谁也没放在心上。然而后半句就不一样了。查账?织、陶两房可是庄上的重要产业,每年都有将近十万钱的流水。尤其是织坊,几个织娘手艺不错,还能买到郡城里赚些花用。陶坊因为连年战乱,收入大不如前,但是私底下手脚也没少做。如果真要查账,怕是谁屁股下都不干净。
吴匠头不由脸上变色,追问道:“你真交了庄上的账薄?”
“不交还能如何?那可是梁家家主。”田裳冷冷道。
“糊涂啊!这下岂不是拱手交出了把柄。万一郎主责罚,可如何是好?”江匠头也有些慌乱了。
看着两人焦急神情,田裳举起酒盏,不紧不慢的喝光了米白色的浊酒,淡淡一笑:“只是个账薄还不算什么,如今家主估计是被山匪吓破了胆子,一意孤行要建部曲。这个花费有多少,大家心里自然有数。万一家主想不开,把陶坊关停,或者让织坊少做几件衣裳……呵呵,这怕就不美了。”
不论哪个坊,主要任务都是给梁府提供日需。如果真要节流,那么陶坊和织坊确实可能面临减少产出、控制投入的窘境。这就卡死了匠头们的主要收益。想要像往年一样过舒坦日子,怕是不行了。
江匠头面色一沉,放下了手里的酒盏:“田宾客就没有点法子吗?燕生刚死,这么好的机会,你就任郎主被那些羯奴鼓动?”
“燕生可是被家主杖杀的。”田裳冷冷一笑,“据说是因为燕生趁他重病,贪墨了钱财。你觉得,他现在还会信我们这些下人吗?”
确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燕生这个先例,谁晓得那位贵人会不会对他们这些仆役视如蛇蝎。要知道田裳只是个宾客,想走还是能走的,他们二人可是实打实的邑户,只要家主发现不对,一道命令下去,立刻能夺了他们的匠头身份。到时候,别说是钱财了,怕是命都要赔进去。
吴匠头也听出了弦外之音:“田宾客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用我们二坊立威吗?!”
“岂敢!”田裳一挥衣袖,豪气答道,“鄙人邀二位前来,只是商谈一下如何应对。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都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哪能看着庄子被搞得天翻地覆?”
不确定他话里有几分真心,身为庄子里的匠户,两人的确没什么左右内院的能力。吴江二人对视了一眼,吴匠头笑道:“那不知田兄想到了什么法子吗?”
“简单。今日郎主已经召见了柳匠头,如果回头再唤你二人,什么难处,尽可对郎主说明。比如吴兄那里,今年大旱,桑麻可能歉收。出门收丝,就是一大笔花销。而江兄那边,就说年景不好,郡城里陶器滞销,店家已经不收货了。这也不算谎话。如此一来二去,过上两个月苦日子,家主自然就回心转意了。”
“可是坊上往年的产出也记载账薄之上,万一家主真要查起来,岂不糟糕?”吴匠头追问道。
“哈哈,吴兄大可放心,老朽已经提前在账上埋下手脚,非但他查不出端倪,还能证实两坊的难处呢。难不成他还能一个数目细细算过吗?”田裳哈哈一笑,满不在乎的说道。
这些士族子弟,最受不得穷。他说没钱,家主未必肯信。但是如果两个坊上的匠头都说钱粮吃紧,又有账薄作证,梁丰那小子怕就坐不住了。而且这也不算谎话,只是坊上私底下的收益减少,怠工减产而已。狠狠心,倒也不是做不到。
田裳确实猜到了吴、江二人的承受底线。只见那两位对了个眼色,吴匠头笑着举起了酒杯:“田兄说到了我们兄弟心底啊。这年景,确实不怎么好过,郎主问起来,我们自当据实禀报。”
江匠头也笑道:“只是田兄如果重新担任总管,莫要忘了我兄弟二人的好处才是。坊上事物繁杂,还要靠内院多多扶持啊。”
这自然也是两位匠头的条件。田裳哈哈一笑:“两位客气了!田某不才,还是为府上着想。只盼家主能够快快迷途知返,才不免你我兄弟的一片忠心啊。”
三人相顾哈哈一笑,田裳举起手中酒盏:“吃酒吃酒,莫要浪费了这好酒才是……”
第21章 初试锋芒
卯时未到,太阳刚刚升起,羯人们就已经聚在了院中,一个个神情紧张,还透着点兴奋。那日听到的东西,着实让他们升起了期盼之心,只盼能在那位贵人帐下博一个前程。
院子的另一边,则站了不少庄户杂役,都是听阿良所言,前来碰运气的。其中王虎、王豹兄弟俩尤其张扬,时不时冲着羯人们指指点点,对身边那些老实巴交的庄汉也颐指气使,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不过吃这套的人不少,毕竟他俩出身内院,比庄汉们要懂太多事情了。
“让我说,郎主还是会选个庄上老人出来主事!”王虎用眼尾扫过那票羯胡,十分不屑的说道,“羯奴只能干干苦役,哪能真选为部曲。这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就是千金买马骨!纯粹摆给人看的!说到底,还不是庄上的荫户们可靠?”
这话听的庄户们连连点头,一旁的羯人也起了骚动,开始交头接耳,满心的忧虑。谁都没当过私兵,哪个心里不打鼓?看到众人反应,王家兄弟愈发来劲,昨日他们可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话编排了一套又一套,不愁唬不住这些农汉。梁府上下本就没什么能人,他俩要人缘有人缘,要本事有本事,还比不过羯奴?只要在那病秧子面前露个两手,一切就妥妥贴贴了。
正自得意,一阵脚步声从堂内传来,王虎习惯性的一抬头,下面的话立刻卡到了嗓子眼里。
只见两个仆役走在前面,抬着短榻凭几,后面则两个婢女,捧着香炉和文房。四人轻巧利落的把这些精美的物事摆在了高堂正中。这等奢遮做派绝不是寻常农户们能想见的,纷乱的声响立刻一滞。这时,梁峰踏上了阶梯。
一身群青锦袍,头戴漆纱小冠,几只玉佩悬在腰间,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这一身打扮,就算面见王爵也会不失礼,衬得那张青白的病容也有了十足威严。点漆也似的眸子轻轻扫过院内,瞬时就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这群泥腿子怎么可能见过如此贵气逼人的人物,不少人慌乱的挪开了视线,偶尔有几个胆大的,想要仔细看一看那位贵人的模样,却被一双灰蓝色的眸子瞪了回去。弈延正站在梁峰身后,一身利落的胡服打扮。刀削似的英俊面孔没有半丝表情,反而隐隐透出一股逼人杀气,像一只露出了獠牙的孤狼。
之前遭遇山匪的事情,庄子里已经传遍了。也正因为那几个免赋的人大肆鼓吹,才让不少人动了加入部曲的心思。然而再怎么说了,这些人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汉,没有真正见过血,连杀几人,更是大对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立刻,那些放肆的目光狼狈的躲开了,院内鸦雀无声。
梁峰的目光扫过这群衣衫褴褛、面带紧张的汉子,开口道:“梁府之前的部曲,有些跟着姑母外嫁,有些则老弱疲怠,不堪一战。如今我要重组部曲,自然要挑选一些经用的。只要能加入部曲,就能衣食无缺,每人还能领到十亩上好的佃田,赋税减半,可让其他人代耕。如果能完成操练,上阵立功,还可酌情免赋。”
这是梁峰想了许久才做出的决定。这个年代,连朝廷都在肆意抓壮丁,除了那些世家豪强外,根本没人能养得起职业军人。也正因此,由豪强一手掌控的部曲私兵,战斗力要远远强于普通军队。
屯田养兵也是个办法,但是梁峰一开始想走的就是职业化的精兵路线。然而发兵饷他可没那么多钱,所以最简单的,就是把部曲和他名下的田地挂在一起。这就有点像先秦时代的军功授田制度了,赋税减半的佃田,能让士兵和他的家人过上极好的日子,就算没有成家,把名下的田地赁给其他人耕种,减免的赋税就能成为兵卒的个人收入。
更重要的是授田制在人少时还不算什么,如果大量流民涌入,拖家带口,就可以从中选出精锐,作为战兵。而他的家人则会留在后方种田。这样就能打造一个良好的循环,田地既不会荒芜,兵卒也无需为劳作分心。而丰厚的个人收入,又会让前线的战士们更加拼命。毕竟任何人在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时,才是最顽强勇敢的。
果然,一听到这话,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这比他们设想的最好待遇,还要好上几分!
然而梁峰话锋一转:“不过我招募勇健,是为了保护田庄。如今恰逢乱世,山匪横行、流民满地,正是用人之际。故而我只要那些敢打敢拼的汉子,如果无法经受操练,无法听命行事,就不配成为梁府的部曲。”
有了胡萝卜,又有了大棒,那些汉子神情立刻紧张了起来。不少人都握紧了拳头,猜想会是怎么个操练法。
梁峰随手一指站在身边的弈延:“这就是你们的队正,名唤弈延。以后操练一事,由他全权负责。弈延,你去吧。”
听到命令,弈延立刻踏前一步,高声喊道:“所有人,按高矮列成四队。矮个在前,高个在后!”
他没区分羯人和庄汉,不少人都愣了一下,然而那位贵人看着,又有这看似凶狠的胡人小子呵斥,没谁会在这时候捣乱。一群人慌乱的排起队来,嗡嗡乱成了一片。弈延盯的死紧,不断叱道:“你,跟右边那个换换位置。后面那个,上前排站好!”
花了好几分钟,队伍才排成了两列。弈延站在了队列的正前方,大声道:“从第一列左手起,报出你的姓名。”
排在首位的是个身材不高的庄汉,没想到还会要求报名,他结结巴巴答道:“小的,朱,朱二……”
“大声!”
“小的,朱二……”
“再大声!”
“朱二!”
“下一个!”
有了榜样,下面的人赶忙大声答出了名字,一个接一个,不一会儿,三十二人全部报上了姓名。弈延用灰蓝色的眸子在人群里扫了一眼,冷冷说道:“记住你们前后左右的人,明天还是如此,莫站错了队伍。现在都有,挺起胸膛,双腿并拢,双手平伸紧贴大腿,站直了身体!”
这个动作不难,很快,一群人就做出昂首挺胸的模样。但是弈延并没有发出下一个指使,就那么笔挺的站在众人面前。站直这个动作,做起来容易,坚持下来却难。不一会儿,人群里就有人站不住了,偷偷挪动脚步,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然而一声呵斥赶在了前面。
“陂郇,站直了!”
那个乱动的,恰恰是个羯人。被弈延一声喝破,立刻涨红了脸,板直身形。但是紧接着,偷笑的汉人中又有人被点名,“王虎!双腿并拢!”
就像一只机敏的牧羊犬,弈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的小动作,同时,他也记住了所有人的姓名,分毫不差的点到了人头。有不少人心中不忿,但是他们都有眼睛,也都能看到弈延一动不动的身形。那家伙并不是故意找茬,而是率先做出了最标准的站立动作。
有人不由偷偷看向坐在正堂中的家主,然而那位贵人始终未曾开口,只是悠闲的抿着茶汤、看着案上书卷,偶尔会抬眼向这边看上一眼。这其中的含义,没有人会傻到不懂。为这个年轻羯人撑腰的,正是家主本人。如果无法做到听命行事,恐怕那些承诺的佃田,就要与自家无缘了。
任谁都有几分韧性,尤其是为了今后的生计。渐渐的,人群中的小动作少了起来,虽然依旧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是这些人的精气神被提了上来。就这么站了半个时辰,直到大部分人双腿开始颤抖,额上冒出汗水,梁峰才合上书卷,淡淡道:“弈延,带他们去庄上跑一圈。两刻钟内能赶回来的,给发朝食。”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变了面色。他们常年住在梁府,怎么可能不知庄子的大小。这一圈下来,怕得有十里了,两刻钟,实是太过勉强!然而弈延没有任何迟疑,大声应道:“遵命。所有人,跟我来。”
说完,他连头都没回,率先向外跑去。那些羯人反应快些,其他庄户则愣了几秒,才陆陆续续跟了上去,一行人拉出大片尘灰,消失在门外。
看来这群家伙的服从性还是不错的,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坚持下来。梁峰看了看天色,对一旁早就有些无聊的绿竹道:“吩咐厨房,准备朝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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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跑出门的时,队伍还算整齐。但是很快,人群就乱了。莫名其妙站了半个时辰,早就有人在心底憋了火气,此刻弈延还压在队首,慢吞吞的跑着,怎能不让人心头火起。王虎冷哼一声,甩开了两条腿,大步超过了弈延,还不忘忍下一句嘲讽:“家主可是说了,两刻钟内回去。我可不想被别人拖累。”
这话可有点挑衅了,然而弈延并没回答,依旧自顾自跑着。见状,不少人都开始蠢蠢欲动,毕竟这羯人小子只是得了家主青眼,如果自己能够率先跑回正堂,做个出头鸟,岂不是能让家主高看一眼?
抱着这个心思,提速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但有庄户,就连几个羯人也按捺不住,渐渐超过了队首。但是弈延并没有因为这些人的作态加快速度,依旧保持着中等步速,引领大队前进。眼看那几个出头的已经跑的没影了,跟弈延相熟的羯人不由担心的问道:“弈延,你不去追他们吗?”
“不必。”弈延气都不喘,跑的极为稳健,还时不时看看后面,冲那些跑得慢的喊道,“别掉队,小心被革出部曲。”
听到这话,后面几个体弱的立刻咬紧了牙关,努力跟上。在弈延刻意压制步速的情况下,勉强能跟队伍。就这么跑了不到一刻钟,前面那些离队的家伙陆陆续续又出现在眼前。本来就没吃早饭,又站了一小时军姿,这群人根本就无法承受长时间全力冲刺。有几个虚弱点的,已经扶着围栏吐了起来,另外几个身体强壮些的,速度也明显慢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