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已经收到崭世鸰的书信,其中还附上高句丽现今君主的朝贡书,结果朕开出的条件只有你办到,连同火烧风的处理也是……只要你在帝玺上献出血液,就是大唐的君主了。”
武则天闭上眼睛慵懒说着:“没想到崭世鸰居然还活着,甚至帮助你收服了高句丽,真是让人不得不嫉妒啊楚王。”
“曾经你身边也有才气焕发的人,可你没有善加珍惜,以至于之后即使有相当出色的人现身,你也无法留住。”李隆基坐在武则天对面,淡淡开口回道。
“你是说狄仁杰吗?确实是才气焕发的人,我把一生中仅能使用一次的初拥(初拥:embrace,规则源自于World of Darkness(黑暗世界,桌上角色扮演游戏),指吸血鬼将人类变成同族,这个过程称为初拥。)给他,但最后他却为了陪伴年老已逝的妻子离开我,无法原谅!”尽管只要提起狄仁杰这个名字就让她满腔怒火,但她早已不是没有见识的少女,武则天深吸一口气缓缓恢复雍容的姿态,“这都过去了,在朕退位之前,姑且听听你有什么话想说吧。”
“跟你之间无话可说。”李隆基咬破手指将血液滴进帝玺里,顿时黑色的帝玺散发出红色淡光,很快地在“受天之命皇帝寿昌”这八个字下面出现李隆基的名字。
作梦也没想到成为君主就是这么轻易又虚幻的事,仅仅浮现人名就能统治一个国家,可这个想法也只存在零点几秒,李隆基多少还是有感觉到一路走来的折磨和冲击,好比说他失去了母亲,好比说崭世鸰为了他所作的努力。
“我会替你在英灵殿留个位置,不是用皇后的身份而是皇帝,但抱歉的是,你恐怕没办法踏入英灵殿。”李隆基把帝玺收好后看着武则天那张美丽妖艳的容貌,“有件事得请你去处理。”
“巴州是吧,自己造孽自己承担,这道理我还懂的。”
“拜你使用魇魅杀害章怀太子所赐,李贤死前发疯似的诅咒让巴州民不聊生,曾经江山如画的景色笼罩生人勿进的瘴气,原以为你的作为会引来天降异象,想不到这点残忍连天都习以为常。”李隆基既不无奈也不感叹,没道理的事他见多了,这只不过是宫廷日常。
“我先前就对崭世鸰说了,让皇帝这种没什么慈悲心的东西统治大地原本就是个错误,他始终不了解自己是辅佐何等怪物,你觉得他何时会清醒呢?不觉得他这样太可怜了吗?”武则天露出异常温柔的微笑,“不要紧,最多就三百年吧,你也会跟我一样,满脑子只想着把这片大地变成地狱,我很期待你的成果喔,李隆基。”
“我对穷途末路的人总是有非比寻常的宽容心,人只要一无所有,就特别想要维护自尊,也是,再怎么说也不能让仅存一点的尊严无容身之地,所以我不在意你的放荡,毕竟这对你或者我来说,没有半点意义。”李隆基起身,决定在出发去巴州之前让武则天有独处的空间,算是给这位女帝一点敬重。
“对了张易之,你现在不需要待在她身边,也请跟我来,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想委托你。”
“……”张易之想了几秒,便头也不回地跟着李隆基的脚步离去,来到会客厅外头时,这位大唐新君主很困扰地从口袋里拿出信笺。
“回信给世卿,告知他你很安全。”
“我有自己的打算。”张易之盯着信笺上的字,真是行云流水,看不出来是个毛笔字写得颇具匠气的人。
“就知道你有自己的打算才要你亲自回信,到时若发生什么意外,至少食言而肥的人是你不是我。”李隆基看着只剩下血迹的地面,尸体应该都被收走了,不愧是高力士,办事速度和效率值得信赖。
“别这么快就对人生的毫无眷恋,你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最后随便对自己交差像话吗?”
“真意外,你也会在意我的去留。”张易之慎重地把信笺折叠好放进怀里,由于这一连串动作太过自然,逼得李隆基都犹豫是否要请他拿出来。
“……说真的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世卿的心情,你若有什么变故我对他不好交代。”
“知道了,我回信就是。”张易之转身回住所前,稍稍停下脚步侧头对李隆基说:“忘了说,恭贺你登基。”
“太够礼数了,登基也是世卿回来之后的事。”难得看见张易之脸上的浅笑,李隆基突然觉得这货没想像中刁钻,既然政变的事告一段落,那么接下来就是更换国都。
上阳宫就改成英灵殿,死太多人了,很适合当集体墓园。
至于皇帝办公室,当然是选隆庆坊。
他不希望崭世鸰回长安后还要处理政务上的小事,为此李隆基马不停蹄地整顿大唐,一直到政变余波也消失殆尽,他才亲自写信给泉蓝深,信中表面上祝贺高句丽结束内战,仔细剖析不难发现整封信只有一个宗旨,就是叫高句丽没事快点放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君主的素质可以在改朝换代统整国家上看出优劣,李隆基还没登基,朝廷大臣已焕然一新,迅速颁布简单上手的法案,注重耕作和公平交易,此外对奴役条例有了新的规约,展现新君主一视同仁、爱民如子的心意。这是李隆基与生俱来的领导手段。
泉蓝深严格说来是高句丽多才多艺、深谋远虑的君主,他同样具有领袖魅力,也很果觉敏锐,不同的是他缺少李隆基内敛喜怒不行于色的心思,这就是人类和作弊种族吸血鬼无法避免的差异性,人类有极限,但吸血鬼只要活着就没极限。
协助泉蓝深稳固势力,再加上李隆基频频催促,崭世鸰选在今日回到中土。
只是来至大唐与高句丽交界的鸭绿江时,以为等待他的只有姚崇或张九龄这些幕僚,想不到李隆基居然亲自迎接他,顿时不解风情的乡下人只有一个想法。
“我以为要登基之前的君王有干不完的事、批阅不完的奏章,可看你这样子,挺闲的嘛。”
“不是闲。”姚崇认真纠正,“是废。郎君已经放话了,所有事等你回长安再说。”
“郎君为何要这样对待只身留在高句丽打拼的我?”崭世鸰忍不住用无比纠结的眼神直直盯着李隆基,“差点死在一票恶徒手上,要不是运气糟到已经负负得正,郎君以为现在还能见到活生生的我吗?结果我回长安不只没能休息,还得处理一打的破事,郎君你扪心自问至不至于?”
“别这么幽怨,我对付韦妃一帮人也气空力尽,只好请你多担待了。”见到崭世鸰,李隆基暗自松一口气。
“少来。”崭世鸰冷不防从李隆基的手中抢过红豆烧饼,太久没吃了,他光闻到味道就快泪流满面,“你以为我没听说?造反者都被义兴郡王给处决了,隆俊龙虎、战无不胜是不是?”
“唉,真该烧了所有记载这事的史书。”见到崭世鸰近在眼前,李隆基一手按住他的肩亲自确认这分真实感,直到手心传来熟悉的温度,他才释怀露出微微的笑意,“没有什么比你回到我身边更重要的了,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吧,高句丽的事世卿辛苦了。”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要解决火烧风又要处理政变,你也辛苦了。”崭世鸰在离开高句丽时,有听说长期封锁的巴州已经解禁了,许多巴州遗族欢天喜地重返故乡。朝廷对外说法是,巴州境内有罕见疾病发生,为了广大居民健康着想只好先进行管制,现在已经完全杜绝这个疾病。尽管这个说词绝不是巴州被封锁的真相。
韦妃和前太子发动政变之后,再无人见过武则天,坊间流传她不愿意见到李隆基坐上王位,于是早早就去英灵殿沉眠。崭世鸰明白就算他向楚王询问天后的下落,也会得到与坊间八卦相去不远的回答。
巴州是章怀太子的葬身之地,如果要消除李贤的诅咒,恐怕只能献上武则天这个高贵的祭品。他认为自己永远不提武则天是最理想的办法,即使巴州没有发生灾难,李隆基也不会让武则天安稳地退位。
楚王的母亲死于这位女性手中。
单单这笔旧账,足以让李隆基对她抱持不共戴天的仇恨。
皇帝这种生物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没有对“人”拥有强烈的爱憎之心,是无法心平气和坐在无数人命堆砌而成的龙椅上。
上马车后,接连一段时间都处于紧绷状态的崭世鸰很快就睡着了,他身旁坐着李隆基,登基在即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他几乎随时随地都在看奏章,尽管有三省官员过滤奏章内容的重要性,但悲剧的是,目前三省长官加内部成员的数量只有三个,根本不够力……
等到奏章看到一个段落,李隆基才察觉崭世鸰正靠在他的肩上熟睡,是左肩的位置。
那时候他忽然了解汉哀帝为何会拿剑断袖而起,也不愿惊醒压住他袖子的宠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抱这样不寻常的心思,已经无法估算了。或许是崭世鸰决定辅佐他的那一刻开始,又或许是在隆庆坊春日的庭院内,那个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人被豺狼虎豹之流的王公贵族环饲之下,毫无退缩地指责武则天的不是,大概从那一刻开始,就觉得崭世鸰与众不同。
即使如此,他也很清楚崭世鸰这样的人注定无法与他相容。
——让皇帝这种没什么慈悲心的东西统治大地原本就是个错误,他始终不了解自己在辅佐何等怪物,你觉得他何时会清醒呢?
——不要紧,最多就三百年吧,你也会跟我一样,满脑子只想着把这片大地变成地狱。
李隆基早就知道了。
所有皇帝,不论在登基前怀抱何种良善的梦想,在登基之后,也会逐渐变质。
一步一步迈入自我毁灭的道路,甚至满心期待天崩地裂来临的那一天。究竟为什么思维会污染至此,没有特定的原因,汉宣帝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在他执政三百年后的每一天,净是写着许多无法被理解的内容——
虚无。痴情。
败德。
人。永劫。
理想的世界。我。
听见催促我堕落的声音。
再见。
这件事情李隆基从以前就知道了。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在想要成为帝王的道路上。扭曲也好、变质也罢。他想探索是何种缘故让所有帝王都成为道德沦丧的产物,他想竭尽所能地记录下来,就算自己无法改变,至少往后可能有人足以扭转命运。
这样就够了。
为了能清楚感受他的变化,李隆基将崭世鸰放在一个离他最近、同时也是最无法离开他的位置。这是他人生中最偏执的任性。
就算真的有一天他疯得彻底,也要崭世鸰陪伴。
不管是与他一同绝望,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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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月三日,大唐迎来第五位皇帝,李玄宗李隆基。
改国号为先天,正式结束武则天统治时代。
国都迁回长安,皇宫是先前的隆庆坊。
三省长官分别为张九龄、宋璟、姚崇,内侍为高力士,骠骑将军是李重俊。
三师、三公目前唯一留名的是文武百官之首——太师,崭世鸰。
从李隆基坐上王位的那一刻起,大唐逐步迈向极盛时期。
然后,在繁华璀璨的巅峰时,那名治世几乎没有污点的皇帝,彻底堕落了……
番外 阎浮世
最近想起许多事,特别是过去和哥哥一起读书的时光,明明在原本的世界时都不曾回忆过,来到大唐以后,是不是就会勾起崭世鸰念旧的思绪。
哥哥的中文说得比他流利,对中国与台湾的历史了若指掌,尤其是文学诗词,他独钟“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这四句。全是出自白居易的《潜别离》,崭世鸰始终没有问大哥他喜欢的原因,现在想想,大哥之所以这般喜爱是因为“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这两句,活脱脱就是人世无常最好的解释。
都已经待在大唐三百七十二天了,崭世鸰明白老想着不切实际的往事对现在的生活一点帮助也没有,尽管李隆基成为皇帝,可也不代表今后有好日子可过,太平公主的实力仍相当可观,李隆基的父亲……也就是太上皇不断给玄宗压力,这个深藏不露、老实隐居幕后的家伙写来的家书文情并茂,每一封几乎都围绕在同个话题上——
天后死了,父皇唯一的手足只剩下太平公主,父皇知道你这位姑姑有那么一点强势、有那么一点可恶,这是无依无靠的太平不得不为的坚强。就当作是为你和为大唐百姓积德,和父皇约定无论如何都别杀了太平好吗?
就崭世鸰所知,李隆基从来没有回信给太上皇。
总是太上皇亲自来问李隆基,他也很高竿地回避话题。
武则天交出皇权以后,太平公主李令月不断干涉国政,她不甘愿李隆基成为皇帝,千方百计想要逼迫李隆基退位。朝廷不少重臣都受过太平的恩惠,使李隆基在政事上偶尔会陷入胶着状态,对这位姑姑,李隆基已经到忍无可忍的境界。
一向冷静果断的玄宗之所以到现在还迟迟不对太平公主下手,最深一层的原因崭世鸰不愿细想。
“已经入秋,世卿似乎也染上忧郁的气息。”一阵温和的声音在崭世鸰背后响起,“别低头走路,你都快撞上柱子了。”
经对方一说,崭世鸰才抬起头好好看清路况,确实,他与那根结实的梁柱只有一步半的距离。他困惑回望,站在他身后的是昨天来隆庆坊作客的李宪,李隆基的大哥,上个月受封为三公之一的司徒(三师三公:古代官名,地位几乎指在皇帝之下,但没有摄政权力,标准的位高权轻责任低。三师是太师、太傅、太保,三公是太尉、司徒、司空。)。
“许久不见了,大哥,抱歉你昨天来的时候我刚好在外地。”崭世鸰面露歉意。
事实上他昨天大清早就被太上皇请去太极殿商量玄宗和李令月这两人的事,怕李隆基事后追究,太上皇还费尽心神地要幺子李隆悌帮他圆谎,于是就变成幺子请崭世鸰一起出游赏景如此这般。
昨日沉重的话题延续到今日低迷的心情,崭世鸰深夜回到隆庆坊时遇到李隆基,那个家伙用“你去太极宫的事,我全都知道”的眼神看他一眼后,就会自己的寝宫,什么都不说,远必追究责备的杀伤力还大,崭世鸰忍不住要把自己差点撞到柱子这笔账算在李隆基身上。
“别介意,看你心事重重,怎么了吗?”李宪问着。
这人和李隆基出自同个父母,生长环境如出一辙,却对政治地位丝毫不感兴趣,比起大唐百姓生活是否安平和乐,李宪更在乎的是艺术美感哲学这类形而上的事……为何差异会这么大?崭世鸰怎么也想不通。不,或许可以用他自己与两位兄长日后的思考模式和发展作为解释,对父亲的反感失望,致使三兄弟迈向截然不同的道路,大哥是个同性恋、二哥是个无性恋,至于他,对家庭以及爱情,既不向往也不渴望。
那么以这个角度去看李隆基四兄弟,多少可以得到一些结果,有记忆开始就被迫面对宫廷残酷法则,于是这四兄弟也往迥异的道路前进。排行第一的李宪对王权丧失热情,排行第二的则早早就脱离大唐,排行第三的李隆基想改变黑暗的政局,排行第四的幺子伺机而动,偶尔成为旁观者,有时成为当局者,必要时成为台面上的棋子。
正因为四兄弟里面,只有李隆基想得到权力,其他人对的政治不是兴致缺缺就是毫不在乎,以太上皇的观点而言,整个大唐唯一能讨论的对象只有崭世鸰了。虽然李家的家务事居然是找个外人来共商大计,怎么想怎么奇怪。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去东市买橘子要怎么跟大婶杀价,这几天听宫里一些宫女说,去市集不跟卖家讨价还价的,只有皇亲贵族才干得出来,我可不想被人当成不事生产的高管权贵。”
“杀价这事你该去找张九龄请益,他是破坏东西市行情的高手,这人一言以蔽之就是严肃正直、坏心眼、小气巴拉鬼。”李宪笑了笑,两人就在庭院旁的走廊谈话,刚入秋,隆庆坊的仆役、侍女正忙着换季打点,谁都没空闲搭理这两个不用碰阳春水的人。
“我知道你昨天被太上皇找去谈话,父亲大概说了些很为难你的话吧?他也太不厚道,都没考虑你的处境。”尽管周围没有闲杂人等,李宪还是压低声音说着:“隆基从小就是个今日事不拖到隔天的行动派,他现在是皇帝,自然无法忍受权力被人瓜分,姑姑对他从来没有留情面,他当然不会对姑姑手下留情,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隆基了。我猜他已经想好要怎么布局解决太平公主,动手只是早晚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