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元年,你竟然连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看来不是本地人,就老实招了吧,你到底是打哪里来的?”姚崇顺手把门关上,省得路过的侍女下人看到崭世鸰一身奇怪的打扮,“还有记住,你不要随随便便抛头露面,隆庆坊虽是郎君的宅邸,但难保不会有天后的人马混入,要是被她知道郎君的府邸里有来路不明的乡下人,咱们这是吃不完兜着走。”
天后?
等等,不是的吧……
崭世鸰深深觉得命运之神这次对他开的玩笑也太大了,深吸一口气后,他倍感无力地问着:“武则天吗……”
基本上他没机会把这句话说完,姚崇眼明手快地捂住崭世鸰的嘴,几乎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道:“敢把天后的尊号说出来,你是急着想投胎是不是?”
“连提个称呼也会惹来杀身之祸,封建时代就是这点麻烦。”崭世鸰将姚崇的手轻轻挥开,然后回到床边坐了下来,尽管身体已经恢复大半可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痛快,例如腰和肩膀现在都酸疼得很。
“既然天后势力庞大到阁下坐立难安,为什么要搭救我?你难道不怕我是天后的党羽吗?”
“好问题,第一,天后的党羽不会明目张胆就在隆庆坊闲晃,喔抱歉,你不是闲晃,你是倒地不起失去意识还挡住我的去路。第二,你身上的服饰怎么看都超乎现在的纺织水平,我想知道你的来历身分,坦白说明有益无害,要是欺瞒我,我有的是让你后悔出生的一百零一种方法。”姚崇语出威胁地盯着崭世鸰。
至于这位唐朝“外地人”则是好整以暇地坐在柔软的床垫上,被人赤裸裸胁迫崭世鸰已经很有经验了,先前说过“如果你不怎样这样,我就要对你这样那样”的人不是回家耕田就是去看守墓园,所有曾经在他面前大放厥词的家伙们都晚景凄凉,在谈判交涉上,崭世鸰从来没有失手过。
“你不该在一开始就透露目前的局势对你们不利这个情报给我,再者我从你的口中得知隆庆坊纵然是李隆基的住所,但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也就是说,你们处于随时被人监视的状况,综合以上两点,我这个外地人轻轻松松就能得到一个结论——李隆基离核心政权有段距离,而且天后正小心谨慎地提防着他。”说完,崭世鸰慵懒地望向姚崇。
这个刚刚夸口说要拿一百零一种后悔出生在世上方法的人正目瞪口呆,崭世鸰好心解释道:“建立权威是掌握谈判主导权的第一步,你的确办到了,不过在进行交涉中应该避免让对方得到足以反击的资讯,很可惜你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早草木皆兵的时局里更要步步为营,倘若你想让李隆基得到政权,就得处心积虑计较自己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
闻言,姚崇眯起了眼,“你究竟是什么人?”
华裔德籍,莱恩哈特的执行长。有房有车有保险,单身未婚无伴侣,企业管理系毕业,专长是整合规划、拉拢人才、击溃对手,兴趣是阅读及音乐欣赏,曾多次登上时代杂志和财经专栏,被誉为奇迹的CEO。
……不,这些身分已经不重要了。
他不过就是个漂泊在历史时空的无名小卒,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半个人。
空有无用的才能与毫无建树的手腕,他在这个地方还能做什么?
“什么人也不是。”崭世鸰低下头淡淡回答,“只是个无名无分又没钱的外来者,姑且就把我当作是流浪汉吧。”
“难民?”姚崇精辟地说出这两个字。
“恐怕难民的处境都比我好上一些。”崭世鸰不确定穿越来唐朝还能不能穿越回去,估计是没办法,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过日子,幸好他对汉语及中国历史有点研究,不然这下就难翻身了。
“你怎么会到这里?”看到崭世鸰一脸郁闷的表情,姚崇顿时心里有个底,“好吧,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基本上在长安生活得要有个身分,没来历没底细很难在这边混口饭吃,我看你也非等闲之辈,看在颇有才华的份上,隆庆坊可以多养你这张嘴。”
别傻了,谁想留在隆庆坊这个是非之地啊。崭世鸰一秒浮现这个想法。
未来人穿越到古代最大的优势就是知道历史的走向,既然被称为“历史”,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李隆基将来势必会登上王位,天下霸权势必会回到李氏血脉的手中,有没有他这个未来人干涉都影响不了“历史”,因此他只要静观其变就好了。
穿越来到古代就是这么无聊,倘若是二十五世纪或三十世纪可能还有点看头,很遗憾的命运之神对他就是这么刻薄,八世纪,该死的竟然是八世纪!八世纪的时代究竟能让他有什么作为?
“投资这种事一向有赚有赔,谨慎理财评估风险可以降低伤害,对你对我都是。姚崇先生是李隆基的……”
不等崭世鸰说下去,姚崇赶紧打岔纠正,“直接指名道姓实在太无礼了,你应该尊称他为楚王。”
“了解。”能屈能伸的崭世鸰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阁下是楚王的幕僚,尽管现在是武后时代,但李氏在朝廷仍有一定的影响力,如果阁下一心一意想让楚王登上王位,让天下回归李氏政权,那么现在开始就是幕僚智力的角逐战,我可以理解姚崇先生募集人才的原因。但是,对习惯权力游戏的阁下来说,宫廷争斗以生死为赌注是家常便饭,对我而言,蹚入这个浑水的下场只有两个:一为楚王是权力斗争下最大的赢家,我继续胆战心惊地活着;二为楚王不幸在这次王权争夺中失败,我死无葬身之地。说实话这两个结果对流浪汉兼乡下人的我而言都太过沉重,阁下何不将我放生在局外自生自灭?与其卷入斗争的风暴里,旁观王权之争、鹿死谁手比较适合我。”
“真不可思议。”姚崇听完忍不住拍手赞赏,“冷静理性又分析透彻,当个流浪兼乡下人太可惜了,我尤其欣赏你那句‘宫廷争斗是以生死为赌注’,精湛!非常精湛!只是为什么你这个外地人能对这种事如此了解?普通的老百姓是不可能理解政权争夺是怎么回事。”
“李世……不对,太宗当初发动玄武门之变1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如果这场政变没有成功,参与政变的人包括太宗本身最终只有死路一条,虽然他现在也驾鹤西归了。”
“驾鹤西归?”姚崇露出困惑的表情,提醒道:“太宗没有死,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别再口无遮拦地说出来,谅你是外地人,这次就不计较,但没有下一次。”
“没有死?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崭世鸰没记错的话,唐太宗李世民可是李隆基的曾祖父,别说八世纪的医疗水平低下,就算是二十一世纪也没多少人能活过一百年,要是唐太宗至今都没断气的话,可真的是个人瑞了。
见到崭世鸰的反应,姚崇愣了几秒随后浮现一抹算计的笑意,“想知道的话就踏进权力斗争的风暴里吧,与其当旁观者雾里看花,倒不如实实在在地处于斗争核心掌握一切变化。像你这样的人才不该埋没于市井中,你刚刚说现在开始就是幕僚智力的角逐战,难道你不想跟其他势力的知识份子一较高下吗?”
崭世鸰自认是个热爱竞争的人,他特别享受击败敌对阵营的成就感,尤其是打败能力伯仲之间的对手,那瞬间胜利的喜悦让他难以忘怀,因此姚崇的邀请多多少少使他感到心动。但中国历史里从没有一个叫“崭世鸰”的谋略家在政坛上发光发热,不管他怎么出类拔萃、技压群雄,历史都不会记载他的名字,搞不好他在见到李隆基之前就因为水土不服或食物中毒被人草草埋起来了也说不一定,既然如此他如果选择当个默默无名的农民,也许能安安稳稳地在长安过一辈子。
可姚崇那番话实在太诱人。
和其他幕僚一较高下、亲眼见证李隆基登上王位、彻底体验什么叫作开元盛世……如果他能够活这么久的话。
过去在商场上尔虞我诈的性格不容许他在这个时代当个平凡人,既然来到唐朝是既定的事实,历史也好、真相也罢,就让他放手一搏在政权斗争中赌上这个人生,
“你说了让人血脉贲张的话,不过这个邀请攸关人身安全,给我三天思考,三天后我会告诉你答案。”崭世鸰打算利用三天的时间调查李隆基手边的人马以及现在的局势,他很在意唐太宗还未死这码事,这跟他所知的历史不一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以啊,但这三天内你无法离开隆庆坊,而且,我得提醒你……”姚崇从房间的衣柜里拿出一件款式简单的衣服放在床边,示意崭世鸰换上,“其实你除了投靠郎君以外别无选择,因为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接近其他势力,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再明白不过了,若是没有投靠李隆基,唯一的后果就是死到不能再死。崭世鸰慢条斯理地换上衣服,他已经不想细数今天究竟被人威胁几次。
“喔对了,我会对外声称你是我的远房亲戚,最近过得不太顺遂,暂时来投奔我,这个说词还不赖吧?”也不等崭世鸰发表感想,姚崇自顾自地说了这段话就离开,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曾经叱咤商场无往不利的执行长只能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太顺遂什么?我还没有在社会竞争上输过好吗?”
但现在讲这些都没有用,崭世鸰费了一把劲才穿好这件古装,样式乍看之下是挺朴素的,可穿上去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又是调整衣襟又是绑紧腰带,难怪各国古装剧里那些名门贵族,穿衣服时都要十几、二十个人帮忙打理。
要出门前崭世鸰还对着镜子前前后后打量一番,确定这身打扮没有什么差池后,他踏出大门,在外头迎接他的是风光明媚、景色鲜明的唐朝初春,回廊上可以看见一些年轻侍女在栏杆旁赏花,也有年纪稍长的女官坐在凉亭玩双陆2。
百花齐放的春日,争相夺艳的繁华光景,崭世鸰注意到花丛里有一些金黄色的小巧花卉,他又看了看庭院周遭景象,对这几抹玲珑别致的黄花心生兴趣,可一连串折腾下来崭世鸰又饿又渴,他本来想问问这些侍女厨房在哪里,可走到一半,他听到附近有两名男子在谈话,似乎是在讨论禁军与私军的八卦,他决定停下脚步研究唐朝军备事宜。
甲男:“根据可靠的消息指出,太子妃暗中培养私人军队,打算在时机成熟之际一举攻向皇城逼迫天后退位。真是可笑,私军怎么可能比得上禁军,这种漏洞百出过于天真的计划的确只有太子妃想得出来。”
乙男:“切莫小看太子妃的能耐,越是美艳的 玫瑰越是有刺,那令人不寒而慄的剧毒眼眸,总能窥见他人毫无防备之刻,腐蚀全身。”
甲男:“我认为天后对此已经有所戒备,她近年来不断扩充禁军的人马,而且也安排武艺高超的人随侍在侧,要发动流血政变使天后丧命退位是不可能的事。”
乙男:“尊贵的皇室血脉因利欲薰心而互相侵蚀,此世恶道如地狱红莲绽放,真是杰作。”
——为何唐朝的中文如此高深莫测?
崭世鸰完全无法解读乙男话中的含意,他不禁深深尊敬甲男,居然能跟乙男高谈阔论还能回应附和。
甲男:“我认为扩大私军势在必行,前日我和郎君探讨暗中募集私军的方法,可先前受到来俊臣的影响,没多少人有意愿为皇室贵族做事。”
乙男:“来俊臣这个逆贼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能惹出许多麻烦,我至今还忘不了逆贼的尸体被仇家分食殆尽的景象。”
谢天谢地,乙男正常说话了。崭世鸰忍不住在心里欢呼时,乙男下一句简直让他从天堂跌到地狱。
乙男:“该说是善恶因果的见证还是潜藏于人性深处对血脉的渴望,甘美甜腻的腐败味笼罩长安,众人无不轻嗅芬芳。”
谁啊,让这家伙闭嘴好吗?要不是甲男和乙男在讨论的是崭世鸰感兴趣的话题,不然他现在只想赶快找到厨房的位置,然后把里面能吃的东西搜刮一空。
话说回来,崭世鸰拜读过来俊臣这个人的大作《罗织经》。这是一本描述如何罗织罪名、陷害他人、制造冤狱、权谋厚黑的书籍,堪称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邪恶全书。来俊臣是武则天称帝初期歹毒至极的酷吏,被他恶意告密、陷害死亡的人不计其数,就连大名鼎鼎的宰相狄仁杰也曾遭来俊臣诬陷。
尽管是这般十恶不赦的人,但崭世鸰却三不五时翻阅《罗织经》,理所当然是德文版的,他对这本书开宗明义的第一段话特别深刻:人的情感大多做作矫情,世间的道德伦理大多虚假,怎么能够相信?孔子说“甜言蜜语、和颜悦色、毕恭毕敬这三件事相当可耻”,可耻的地方是人们内心怀有怨恨,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这种虚伪的行径3。
这个阐述称不上确切无误,不过对崭世鸰而言,商场交易与谈判沟通的过程里如果对人性没有一定的认知,就无法看清对方的本质。
七十年代末期,美国汽车制造商克莱斯勒集团出现财务危机,该集团决定聘请福特汽车的前总裁艾科卡来解决克莱斯勒面临的问题,艾科卡上任后立即向美国政府协调贷款事宜,这个举动很快引来同业极大的反对声浪,认为艾科卡透过政府帮助,不合乎自由竞争原则……要是艾科卡那个时候基于世俗道德而打退堂鼓的话,克莱斯勒这个品牌或许在二十一世纪前就走入历史了。
但现在不是搭理美国三大汽车品牌厮杀有多激烈的时候,从方才甲男和乙男的闲聊中,崭世鸰得到一个非比寻常的情报:拥有私军是现在朝廷各大势力汲汲营营的手段,不止李隆基想取得王权,太子妃也觊觎王位,只是崭世鸰还无法确定甲乙男口中的太子妃是谁?即使他对中国历史不陌生,却也不到全盘了解的地步。
甲男:“拜来俊臣所赐,现在要招募私军相当困难,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妃一党逐渐坐大,我们这方面也要绞尽脑汁解决这个问题才行。”
乙男沉默,似乎很苦恼该怎么解决募集私军的瓶颈。
这就是人才招募的问题了。崭世鸰暗中想着。首先安排几个能言善道的人去长安以外的都城,并在那些都城的酒楼饭馆里谈论从军的好处,借此吸引其他人注意,接着向那些有兴趣的人分享军中福利,譬如明确的升迁方法、薪水优渥、抚恤条例完善、子女教育辅助等等。只要能引起三个以上的人兴趣,就能试着游说八个人,利用群众效益的力量网罗想要加入私军的市民。
尽管私军缺人手但也不能滥竽充数,必须在募集之前规划资格录取标准,此外还得调查这些录取者的家世背景,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私军不是正统的国军,得谨守两个原则:低调行事以及兵贵于精而不在多。
只是以上仅仅为崭世鸰本身的推测,他还没有全面了解唐朝的国情与私军制度,再加上最重要的,他不清楚李隆基是怎样的一个人,史书里记载唐玄宗是个雄才大略、果断理智的君王,但可能实际上李隆基空有领袖魅力缺乏深思熟虑,这样的统治者太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幕僚一个粗心大意就很有可能被短视近利的君主赔上整个人生,这实在太不保险了。
就在崭世鸰思考他要怎么去收集李隆基的情报时,姚崇神出鬼没地在他背后出声。
“你的事我已经写信跟郎君说了,但他目前人在皇城,可能几天之后你才会看到他。”
“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你知道吗?”崭世鸰用着无比责备的眼神望向姚崇,“算了,你出现得正是时候,厨房在哪里?”
“我带你过去吧。”
姚崇一个转弯就遇到正在谈论私军募集的两个人,而崭世鸰也见到甲男和乙男的真面目。
甲男五官立体正经严肃,乙男潇洒轻佻不拘小节,同款样式的古装穿在甲乙两男身上各有千秋,甲男的衣服穿戴整齐几乎看不到皱褶,乙男显然就外放许多,他身上戴着不少饰品看起来特别华丽。
“姚崇真是好眼光啊,这位小官眉目清秀标致可人,尤其这双梨花带雨的眼眸甚是摄人心魂,我已经能够想像郎君见到小官时狂喜愉悦的表情了。”华丽的乙男见到姚崇与崭世鸰,立即发表了精辟的感想。
这个人的中文造诣也太莫名其妙,崭世鸰不禁微微皱了皱眉。这货刚刚提到了“小官”一词,据他所知,这是中国明清时代用来称呼少年男子或年岁尚轻的同性恋者……怪哉,乙男到底是从哪一点判断他是个GAY?虽然他确实男女通吃,不过乙男居然能如此精准地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