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静静的坐了一会儿,从后座拿了条小毯子,轻手轻脚的给睡的香甜的人盖上,打开车门,出去了。
而听到车门被关上的声音的一瞬间,郑秋分睁开了眼睛。
他透过茶色的玻璃与雾气浓重的夜色,看着站在半倚在车前的那个挺拔的背影,半响,小心翼翼的从毯子里探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他其实连一小会儿也没睡着,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他在精疲力尽的同时又有一种诡异的兴奋,很多人都会有这种感觉,累过劲儿之后,反而会睡不着。
但是睡不着却还是累,正好他也不知道该跟杜笙箫说些什么,是问他自己身上这个集屏蔽器和保鲜膜的作用与一体的幻境什么时候能消失呢?还是问他这个案子结了之后是不是要走呢?
似乎都能问,又似乎,都不太好问出来。
毕竟,前者不管怎么问都似乎会回到‘我是谁’这个问题上,而后者……
杜笙箫什么时候走,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他索性闭上嘴和眼,在杜笙箫平稳的驾驶中酝酿起睡意来。
这一酝酿,就是一整路,杜笙箫停车的时候,他本来想睁开眼睛,却在感受到那一束直直的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之后改变了主意。
但是没想到……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眉毛,然后缩回手,捏着身上盖着的毯子柔软的边,嘴角浮起一丝愉快的笑意。
然后歪了歪头,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重新闭上眼睛。
这一次,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郑秋分虽然是笑着睡着的,但这一觉睡的却并不踏实,昏昏沉沉中总感觉有人在耳边说话,但那声音细细碎碎的,词不连语,他怎么听都听不清。
“别……别丢……”
“我……”
“看看……我……”
“哇……哇……”
他撑着额头睁开眼睛,一边想着这日子没法过了改天一定要去给房间做个隔音,一边有些恼火的骂道:“谁家孩子啊半夜不睡哭什么哭!”
骂完之后他突然一个激灵——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压根没在家!
那是谁在哭?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得拉紧了毯子,小声的叫道:“杜笙箫?杜笙箫你在哪儿?”
这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回响着,却无人应答——显然,杜笙箫还没回来。
那吱吱哇哇的婴儿啼哭声又开始响起来,这次还伴着妇人的安抚声。
“小宝不哭,小宝最乖了,呦呦呦,不哭了啊,明天奶奶给做个小布老虎。”
郑秋分这才松了口气,心想大概是哪家孩子夜啼,家里大人怕吵到左右邻居所以把孩子抱出来哄。
但他心里也有点儿犯嘀咕,这村子地广人稀,家家户户都是住的那种又大又旧不知道流传了几辈的平房,他们在这里拍戏的时候就是租住在村民家里,每家都有那么三四间没人住的房间,按理来说,小孩儿在怎么哭,也是不会吵到邻居的啊。
他正在心里猜疑着,那妇人的声音又传来了。
“卫生所很快就到了,等陈阿姨给你吃了药,我们小宝明天就又能笑能闹了,不哭不哭了啊,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原来是有孩子生病了,当奶奶的半夜把孩子抱出来看病。
不过他明明记得这个村的卫生所不在村头而是在村尾啊,怎么这老太太往这边走了?天太黑了走错路了?
郑秋分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拧亮车灯,一个佝偻着怀里抱着东西的老妇人的身影影影绰绰的出现在车灯尽头的村间土路上。
郑秋分拉下车窗,大声喊道:“嗨,大婶儿啊,您是去卫生所吗?走错路了!”
那老妇人却充耳不闻,继续往这边走。
郑秋分有点儿着急,他小时候总是半夜生病去医院,深知小孩儿半夜发烧什么的一点儿耽误不得,郑霜降总是说,要不是自己每天晚上半夜都去看他发没发烧,他现在早就烧成小傻子了。
他看了看那个还在慢慢的前进的身影,开门跳下车去,一边跑一边叫道:“婶儿啊,别往这边走了,卫生所在……”
郑秋分的话说到一半便卡在了嗓子眼里,他突然停下脚步,盯着那个还在一步一步走着的佝偻身影,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惨白而刺眼的车灯地光线中,郑秋分清楚的看到,那一脸沟壑彳亍前行的老妇人怀里,分明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
她抬头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的郑秋分,张了张嘴,发出一声细嫩如婴儿的啼哭。
“哇……哇……”
第21章 婴冢灵(8)
这一声啼哭着实诡异的要命,郑秋分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却见那老妇人脸上忽地又划过一丝温柔中带着焦急的神情,一边拍着怀里那个布娃娃的后背,一边安抚道:“小宝不哭了啊,不哭了,你看,有大车,车车。”
郑秋分看着她越走越近的身影和脸上交替出现的两种分明属于两个人的神情,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的笑了笑,再次问道:“大婶啊,您是带孙子看病去吗?”
那老妇人原本嘴里正在‘哇哇’的哭着,听到他这句话,突然停了下来,歪了歪头,似乎在思索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郑秋分看了看她身后拉的长长的影子,又笑了一下,柔声道:“我是来这边玩的,不小心走错路了,正好碰上您,要不我帮您送您孙子去看病吧?”
“好啊,谢谢你。”那老妇人这次恢复了正常,颤颤巍巍的说着,把怀里的布娃娃举给郑秋分看:“你看,我们家小宝脸都烧红了。”
郑秋分迟疑片刻,伸手摸了摸那布娃娃脏兮兮的头发,说:“发烧了也是个漂亮的小孩,大婶,您家孙子长得真好。”
老妇人原本这时候该哭了,可居然没哭,还颇为骄傲的答道:“那当然了,我孙子在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漂亮娃娃。”
郑秋分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发现那手臂虽然瘦弱而带着腐朽味道,却还是温热的。
这老太太确实是个活人,虽然看起来诡异务无比,但最多,也就是个疯了的老太太。
直到此时,郑秋分心里一直绷着的弦儿才真正的松开了,他小心翼翼的扶着老太太的手臂,说道:“我扶着您点儿,您慢慢走。”
回答他的是两声稚嫩的婴儿啼哭。
然后老妇人絮絮叨叨的说道:“小宝,别哭了,你看,这个开车车的叔叔要送你去看病呢,我们小宝运气真好。”
郑秋分:“……”
扶着老太太走了没两步,他突然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一个身影正站在车前。
郑秋分先是心里一跳,继而看清了那个身影正是刚刚不见了的杜笙箫,便立刻放松了下来。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吓得小腿都软了的惊吓,猜到这老太太不是鬼之后虽然做了‘扶老奶奶过马路’这种好事儿,但心里的忐忑却一点儿不少的,就算是刚才扶着老太太的手臂,他的的手也是绷着劲儿的,就怕这老太太突然又闹什么邪乎。
直到现在,看到杜笙箫安安静静的站在车前,他才真正的松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后背都要被冷汗湿透了。
“杜笙箫!”他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了,风风火火的喊道:“我捡到一个老太太,你快来帮忙。”
杜笙箫点点头,把后座的车门打开了,郑秋分扶着老太太走过去,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这个恐怕一辈子都没做过小轿车的老人钻进去,然后给她关好门,自己坐到了副驾。
“去哪儿?”杜笙箫没有问他这个老太太是谁,更没有在意后座穿出来诡异动静,他只是一手搭着方向盘,微微侧过头看着郑秋分,眼神淡漠清冷。
跟那个下午跟他吵嘴的杜笙箫、刚刚想摸他的眉毛却又缩回手去的杜笙箫、还有把文材娘吓得晕过去了的杜笙箫,看起来又不像一个人了。
简直是精分重度患者,传说中静若处子动若疯兔的真实写照。
郑秋分一边在心里腹诽着,一边说道:“把车掉个头,沿着这条道一直往里面开,去卫生所。”
半小时之后,杜笙箫和郑秋分坐在乡卫生所破旧的椅子上,一人手里捧着一杯味道单薄的茶水,扎着利落的马尾辫,穿着白大褂的乡卫生所的中年女医生一边轻车熟路的给老太太扎了一针镇定剂,一边跟他们寒暄着。
“这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妇都在城里做生意,就她一个人带着小孙子在村里过活,但其实她儿子生意做的蛮好的,城里房子挺大,但老太太不愿意过去住,她儿子就只好每次回来都给我们这些左邻右舍些钱,让我们帮着看着点儿。”医生把扎完镇定剂睡着了的老太太的鞋脱了,让她在病床上平躺下来,然后拉好帘子,接着说道。
“你看她穿的,还有手指头上戴的,都是挺贵的东西,她儿子儿媳妇也不是不孝顺,每次来都买好多东西,只是这老太太啊,住不惯城里。”女医生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精神了一下,笑道:“还没谢谢你们呢,多亏了你们啊,要不老太太要是一路走出去,明天我们还不知道去哪儿找她呢。”
郑秋分笑了笑,低声问道:“后来呢,她孙子是……没了吗?”
“没了?”女医生愣了愣,摇摇头:“没有,好着呢,现在在城里上初中了吧都。”
“那她怎么……”郑秋分疑惑的皱起眉,他原本听老太太疯言疯语的样子,还以为是老太太孙子没了伤心过度才变成这样,却没想到居然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你们是听到她在哪儿自言自语了吧。”女医生苦笑一声:“她孙子什么事儿也没有,也孝顺,每年寒暑假都来看她,她孙子小名儿叫毛毛,她念叨的那个小宝,不是她孙子,是老儿子。”
“老儿子?”郑秋分喝了口茶水:“她老儿子……”
“没了。”女医生脸上浮起一丝感慨:“都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村里老人儿都说,小宝要是活着,孩子也比毛毛小不了多少。”似乎是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女医生放下杯子,慢慢的讲了起来:“听老一辈的说,小宝从小就体虚多病,她为了给小宝看病,没少花钱,我们村本来就穷,那个年头更穷,我小时候一年能吃上那么三四次鸡蛋,就高兴的不得了了,可是小宝每个星期都能吃上,她家养的老母鸡下的蛋没卖,全攒起来,给小宝补身子用了。
可就是这么疼着,到了五岁的时候,小宝还是没了,也没什么大病,就是身子太弱了。
那时候小宝已经半个月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她心里大概也有预兆,小宝没了她也没像大家想象的那样疯,她男人那时候在外地干活,大儿子求村里人帮着把弟弟埋了之后,她哭了两天也就算了。
然后她们家没再要孩子,拼了命把老大供到了高中,实在没钱了,老大高中毕业就去学了技术,跟人家干了几年,自己开了厂子,本来媳妇也娶了孩子也生了,好日子刚要开始,她男人没了。
她男人没了之后,她就自己在乡下带孙子,毛毛是个挺皮实的孩子,又乖巧又省心,一年到头也不造事儿也不闹毛病,我们都说她是有儿孙福的人。
结果大概七八年前吧,一天晚上毛毛突然发烧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没找我们帮忙,一个人背着毛毛就往村外跑,您也知道,我们村到城里那么远,她走得走到什么时候啊。
还好 ,我那天晚上给我闺女织毛衣的时候闺女突然说想要个跟毛毛一样的带小兔子的,我不知道怎么织,就去问她,她们家门开着,家里却没人,我就急急忙忙的叫了些个邻居,一起去找她,终于在大马路上找到她了。
她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搞的,身上都是泥点子,手里抱着毛毛,毛毛那时候都已经烧的晕过去了,我们也就来不及管她,急急忙忙把毛毛带回来输上液,等第二天毛毛退烧了,我们才发现她已经疯了。”
女医生感慨着喝光最后一口茶水,摇了摇头,看着若有所思的两人笑了笑,问道:“对了,还不知道你们来这儿是……”
“我们来调查林文倩的案子的。”杜笙箫不等郑秋分说话,就抢先从怀里摸出一张证件,冷声说道:“对于林文倩,你了解多少?”
郑秋分盯着那张简直完全可以以假乱真的警官证,脸上勉强维持着平静,心里却已经炸开了锅:卧槽这证是杜笙箫办的假证还是他凭空变了一张出来的?天啦噜妖妖零吗这里有个伪造证件的人啊!
女医生脸上的笑却僵住了,她低下头,伸手去摸杯子,却发现杯里没水,便拿起一边的小茶壶站起来说道:“水喝完了我去烧一杯,你们等等啊。”
“不用了。”杜笙箫打断她的话:“你就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女医生转过头,勉强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村里的人,我是卫校毕业了分配过来的,你们说的那个林文倩,我除了知道她在城里打工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杜笙箫笑了笑,看着她的手,问道:“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你的手抖什么呢?”
女医生闻言下意识的一松手,玻璃做的小茶壶立刻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她猛地蹲下身子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了出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文材娘说她儿媳妇怀孕了不想要,去城里打胎太贵了,问我有什么法子没?我当时也没想别的,就说红花喝多了能流产,谁知道……谁知道那天晚上……”她抬起脸看着杜笙箫,表情惊惧而带着深深地悔意:“我真的没想到她能对自己亲闺女下得去手啊……我真的没想到……”
郑秋分和杜笙箫对视一眼,都默默的没有说话,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了女医生压抑很久终于没忍住的哭声,等她终于平静些许的时候,郑秋分从怀里摸出一包纸巾,递过去,低声说道:“不好意思,刚刚吓到你了,擦擦眼泪吧——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后来?”女医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要说话,却听拉起来的帘子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她去了村头婴冢。”
三个人一起回头,却见明明已经应该熟睡了的老太太掀开帘子看着他们,苍老面容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她说完这句话,立刻又倒了下去,郑秋分大着胆子走过去看了看她,看到她鼻翼有规律的颤动着,睡的很熟。
就像刚刚根本不曾醒过来一样。
第22章 婴灵冢(9)
从卫生所出来,两人直奔村头婴冢。
女医生刚刚告诉他们,老太太说的村头婴冢是村头一块荒地,她听这村子里的老一辈人说,也忘了是从哪一年开始,种什么什么不长,而且不光是那一块,周围的几块地也是一样。后来来了个算命的,告诉他们这块地要拿来做墓地,而且只能埋五岁以下夭折的孩子。
说来也怪,自从那块地开始埋夭折的孩子之后,周围几块地的收成突然就好了,村里人从此便形成了习惯,谁家里有五岁以下的孩子夭折了,就都送到这里来埋上。
一路无语,很快,他们在女医生说的那块地前面停了下来,杜笙箫往郑秋分手里塞了一把手电,然后拔了车钥匙,两人下车。
“夭折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按理来说,是不应该有怨气的。”杜笙箫站在墓地前面,凝神看了一会儿,忽然奇道:“可是怎么这块地的怨气这么大?”
郑秋分手里拿着手电,也学着他的样子去看,可是除了一片光秃秃的墓地,他什么都没看到。
“怨气在哪儿?”他茫然的看着杜笙箫。
杜笙箫手一指,道:“人们常说‘坟前草都长老高了’是因为墓地中人体被微生物分解之后的成分很适合植物生长,所以一般来说只要不是经常有人照料的墓地,都是一片杂草疯涨,可你看这里。”他拿过郑秋分手中的手电,满墓地的晃了晃:“虽说是秋天了,但实际上野草还是应该有的,最不济也是应该有荒草叶子的,但这里除了土和墓碑,什么都没有。而能造成这种效果的,除了这块地的土质本身就有问题外,就是怨气侵蚀造成草木不生。”他又转身把手电照向相邻的一块玉米地,正是玉米成熟的季节,沉甸甸的玉米从包裹着的叶子里探出头,被手电一晃,闪着金黄的色泽。
“但你看,这两块地紧连着,如果说是这块地土质有问题,按理来说,旁边的庄稼地也不应该能长庄稼。”杜笙箫说着顺手挑了一个嫩嫩的玉米掰了下来,然后从兜里摸了两个硬币放到那宽大的叶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