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壁脚的苏忆越听越是泄气。她原以为小戏子懂她,然而他还是不懂。他只是太会察言观色,适时附和她而已。诚然,他教500块这些,如果500块照着做了,会比现在招人喜欢很多。但要500块这样小心翼翼奉承她,像个讨好男主人的小妾似的,又有什么意思?她突然懂了,挑个古代奴隶做男朋友,在享受了好处的同时,自然有坏处等着她。既然是她自己挑了个温顺的忠犬,就不该指望他还能客串霸道总裁。
而且无论她说再多的“相信我”,这里的人都不会信。只有她勇敢点,证明给他们看她说的都是真的。等他们老了,他会信的。
想到这里,苏忆没有敲门,她理直气壮地推开封采的房门,衣袂飘飘气质端庄地走向床边。500块刷地一下从凳子上蹿起来,后退一步带倒了凳子。封采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不懂她为什么不等自己的授课结束,大概是猜到苏忆并不赞同他所说的内容,不由露出惶恐的眼神。
苏忆朝封采笑了笑,越过500块帮他掖了掖被子,这才来到500块面前。她仰起头看了看奴隶紧绷的面容,抬起手试了试他脸上的温度,轻笑道:“你脸好热。”然后,少女放下手,自然地牵起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男人,转头对封采说,“晚上不舒服,敲墙叫我们过来。”说完,牵着自己的男朋友回屋。
500块的手心热得像块火炭,他像是被突然冒出来的苏忆吓呆了,木愣愣地跟着苏忆,被她按在了床上。苏忆姑娘挑起奴隶的下巴,上下打量着这张英俊端正的脸。奴隶被她打量得紧张起来,呼吸急促,暗自攥紧双手,嗓子干涩地叫了一声:“主人……”
苏忆俯下身亲了亲他的嘴唇,站直了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嗯?”
奴隶深呼吸,努力掩饰紧张的情绪,“主人,下奴不会不会向您耍心机的……”
苏忆想了想,明白他以为自己不高兴小戏子教他邀宠的那些小手段,她慢吞吞摸着男人小麦色的脸颊,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嗯……”
500块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滑动,他犹豫了一会,终于把手覆在苏忆的手上说:“但下奴会竭力让自己变成主人喜欢的样子。”
苏忆又垂下头亲了亲他,鼓励道:“那你可以先从好好认字,不总是下跪,不再自称‘下奴’开始。”
500块下意识躲闪了一下,终于克制不住追上苏忆的嘴唇,把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把轻啄变成一个真正的吻。等这个吻结束,他已经满脸通红,一副等待被人推倒的模样,却还是强撑着说:“主人,封采也是好意,你不要生他的气……”
苏忆乐了,手向下探,伸进500块的衣领,忍不住逗他,“你倒是向着他。这会儿不怕我喜新厌旧去喜欢他了?”
500块本来就红着脸,冷不防听苏忆叫破他不久前的心思,没忍住呻·吟一声。他仰着头看向苏忆,眼里噙着一汪水汽,心里反复挣扎了几回,终于还是说:“主人,下……不,我……想过了,之前是我想左了……主人说……我是您的男人,那我就是……如果哪天您后悔了……”
苏忆听他说的认真,终于停下耍流氓的行为,背着手认真听他说话。
奴隶认真地凝望着苏忆的眼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气息才说,“您后悔了,身边再容不下我,一剑挑死我就是了。”
如果是之前的苏忆,大概会说,“分个手而已,干嘛死呀活呀的”。但现在她却并没有说什么,她抿紧嘴唇,意识到这就是500块所能做到的、最直白的表白了。之前不说,不是他怕死,只是怕把她也拉低了被人轻视。现在说出来,大概是他觉得错已铸成,又被小戏子点透了吧?想到这里,苏忆不由真的有点感谢封采。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着了,只要你活着,就是我男人。”
奴隶垂下头,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自己的目光。
然而他又无法自抑地翘起嘴角。
苏忆大概根本不知道,就算是下九流的戏子,身份上也不是奴隶可比的。就算封采不教他,他也早就后悔之前总是把她向外推的举动了……对,做一个好的下人,要劝主人向好。可他早不算忠仆了,以下犯上的事已经做下,为什么偏偏嘴那么笨说不出点好听的话呢?欢.好后跪下请罪果然蠢透了,他明明该好好谢恩的,告诉苏忆他很感激她,告诉她他有多希望自己是个出色的足以匹配她的男人,告诉她就算他什么都没有,可还是愿意倾尽所有对她……
苏忆把封采带回来的时候,佚名感觉很惊惶。苏忆可以把他从阎罗殿扯回来,让他活得有个人样,她当然也可以这样对另一个人。无论谁受了这么大的恩惠,都会愿意衔草结环来报答。如果主人真的转而喜欢了下一个她救回来的人,如果这个人比他知情识趣,那么苏忆到底为什么还要搭理他呢?
——他只是木讷无趣、不讨人喜欢而已,并不傻。他可以在主人亲近自己时劝她不要这样,可如果主人喜亲近别人,他还要去阻拦,以他的身份,岂不是跟争宠无异吗?
还没争过宠,佚名已经预计到自己被厌弃的未来。就在那时他才发现,他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自持,那样为主人着想。在那一刻,他所思索的,也不过就是——要怎么做才能让主人仍然喜欢他呢?
还好封采无意和他争斗,还为他出谋划策。奴隶其实是很迷茫的,为什么他不想争、为什么他就愿意放弃了呢?像封采这样的人,过去会有人对他这么好过吗?他可能见过比主人更温柔善良的人吗?等封采的话说得多了,奴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封采就像从前的他一样,根本就不信主人对他的喜爱能够长久。像他们这样的人,总是比较容易相互理解,毕竟有着相似的低贱出身,触目所见的都是相差无几的故事。
奴隶想,封采肯定见过比他多得多的始乱终弃、色衰爱弛。戏本里讲的那些山盟海誓,他演得多了,再看戏外,定然觉得全是假的。明明自己也有差不多的想法,但想到别人是这样看待苏忆的,他又偏偏不忿起来。不过无论怎么说,他说得大抵还是对的。
苏忆是个有主见的主人,他过去还是不够明白。无论苏忆想要他担当什么样的角色,他只需要尽力去做就是了,要拿出足够的勇气,哪怕前面真的只是一条死路,也要撞死在苏忆身前;可若他真的侥幸拼出一条出路呢?
这样想来,就算拿之后生生世世的福分去换这点可能,也是他赚了。
第91章 鲛人·番外四
和人类少女的旅途越是接近终点,鲛人就越是忐忑。被人类捕获的这两百年时光,让他已经习惯了追寻难以得到的东西。比如之前的自由、比如现在的……一直待在少女的身边。
鲛人之前的料想并没有错。当他最后那次不明智的逃亡失败后,他已经再没有力气阻止自己的沉沦。对人类少女的依恋将他彻底淹没,他的眼睛习惯性地追随着人类少女,只有在她身边,他才会觉得舒适而满足;一旦视线里没有她的存在,马上就开始恐惧、压抑,被从前的回忆迅速淹没。如果少女愿意,他可以时时刻刻匍匐在她脚下,亲吻她的脚趾,做最温顺的宠物。为了晚上能留在她的房间,鲛人总是使出浑身解术。就算人类说过再多次“不需要你的眼泪”,他还是忍不住在每一次被丢下时痛哭。
那个一身傲骨、流血不流泪的鲛人好像完全消失了。因为少女虽然不喜欢他眼泪凝成的珍珠,却还是会在他哭起来时心软,允许他睡在自己房间的浴桶里。其实鲛人更希望能睡在少女身边,牵住她温软的手指,或者一绺带着馨香的头发,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彻底安心,知道自己并不会在一觉醒来时发现已经呗丢弃,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地安眠。
如果不是泡在水中的鱼尾.行动不便,有很多次,鲛人都想在人类少女睡熟后偷偷爬到她脚边,但他又怕吵醒她之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会流露出对自己的厌烦……
所以鲛人总是睡得很少。他有时候会一边侧耳聆听着人类少女均匀和缓的呼吸声,一边想象回到大海的日子。他的种群追逐鱼群迁移,就像人类游牧一样居无定所。大海无边无际,区区两百年虽然不至于让他与亲人天人永隔,但……大概也是此生无缘再见了。他不能留在浅海,因为那样很可能再被人类抓住;他也没能力在深海里生存,两百年的圈禁让他没有了捕猎和自卫的能力……鲛人越想就越是悲观,有时甚至会觉得,如果少女真的不要他,那他一定会死的。
那段日子,叫苏洱的人类少女是鲛人世界的全部支柱。他病态地依赖着她,狂热地爱慕着她。短暂思考未来之余,大部分的时间都被他用来猜测:她喜欢他吗?——开始时肯定是喜欢的,那时鲛人还没有彻底沦陷,他的阅历让他能轻松地分辨出少女对他玩笑一样的兴趣和喜爱、她漫不经心没怎么遮掩过的谎言、随意又还算满意地接受他的讨好。可是后来呢?后来,她原谅了他的出逃和背叛吗?不,她并没有原谅,因为她对他的态度彻底改变了。
人类少女大概在他唯一的那次反抗里,按他曾强烈期盼的那样,将他看成了一个平等的“人”,而不是有趣的玩物,只可惜她喜欢得只是作为宠物的那个他吧?无论再怎么道歉,再怎么起誓说自己绝不会逃跑都没有用了,少女不容违背地一路将他送到了海边。在闻到海水熟悉的腥味时,鲛人不知所措地眺望着记忆里的家乡……那是两百年梦里千回百转思念的地方,初看觉得已经陌生了,可再一眼又觉得熟悉无比。那里并没有他凝视着少女睡颜时想象得那样可怕。毕竟,那是他的家,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可是,离开苏洱……还是让他觉得悲伤而畏惧。
少女租了一艘小船,亲自划着桨将他送到海上。海水的味道在召唤着他回家,鲛人的血脉在他身体里沸腾着渴求海水的滋润。可湛浚还是想做最后的努力,少女说想要听他唱歌,于是他竭尽全力唱给她听,那是所有鲛人一生只唱一次的、求偶的情歌。要求他唱歌时,少女对他说话的口气颐指气使、坦然又不容置喙,像极了当初想要私藏他的时候。虽然她听不懂异族歌声的寓意,但如果觉得他的歌声缠绵悦耳,也许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吧!
——鲛人这样想着,其实仍在期待她愿意将他带走。当然,什么都没发生过,苏洱还是走了,就像她曾经许诺的那样送他回到了家乡,只不32 过临走前,答应如果没有回家,一年后会来看他的。湛浚追随着人类少女的小船游了很久,苏洱……她真的是个不会掩藏心思的女孩。虽然答应了会回来看他,但湛浚知道,她并没有想要回来,她大概又一次骗了他。
他在他们分离的那片海域徘徊停留了许久。白天躲在海底,夜晚浮上海面。他无数次地眺望着岸边的方向,希望看到那艘小船,希望少女后悔了,如果她回来,看到他还在这里,也许会心软的……结果他当然什么都没有等到。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对他素来没有兴趣。在离开时不会犹豫也不会回头,她走得那么快,现在没有他的拖累,大概早就走到离大海远得不得了的地方去了。
即便如此,鲛人仍然不愿离去。只是那地方离岸边还是太近,他又每晚都浮出水面,渐渐地,附近往来的渔船多了许多,连深夜都时有停留。某一天,湛浚附在船下,听到船上渔人闲聊,言语间谈到有人在这片海域见过鲛人出没,原来已有好些渔人都为抓捕他而来。湛浚很是害怕,不敢想自己如果再落到渔人手中将会如何,终于不得不沉入海底,不再逗留,向深海游去。
初时恐惧的,一旦面对反而不算什么。他慢慢向深海下潜。足够小心谨慎,也经历了危险,但都好运地化险为夷。也许每个人一生中的运势都有一个定量,在前几百年他跌到谷底,当人类少女向他伸出援手,他终于走出了低潮。一切都在慢慢好转,他的身体、情绪、战斗力……几个月后,他发现了一个鲛人部落。
他是成年男性、又没有出众的实力,本以为会遭到驱逐。但就是这么幸运,这个部落待他还算友好,接纳他允许他在村落的最外围安家。虽然还有戒备,虽然不是他从前的亲人和朋友,但毕竟他们和他同属于一个种族,是他真正的同伴。能遇见他们,湛浚也觉得无比开心。每天他都有许多事要做,狩猎、寻宝、编织鲛绡,充实无比。在海里待久了,湛浚终于找回了些许理智。他还记得当初挣扎着不肯彻底沉迷却还是缓缓没顶的绝望,但他毕竟不再是那个世界一片空白,除了人类少女一无所有的人类私有物了。
他渐渐理解了苏洱坚持要放走他的原因……虽然少女并没有说过,但他知道,除了嫌弃、除了不够喜欢这些理由,苏洱一向对他的依恋不以为然。她在用一种看病人的眼光看着他。并不是觉得他不够资格喜欢她,或者是对他异族的身份多么在意……没到那个份上,她只是觉得他并不正常。
鲛人承认有那么一阵子,他确实不正常,但走出那种病态的专注,并不意味着那个少女会从他记忆中淡去。他每天都在想着那个关于重逢的约定,也许她永远不会应约,但他还是希望能变成更好的样子。狩猎,追逐海浪,与海兽大鱼搏斗,能让他稍稍强一点,不那么怯弱拖累;一遍遍搜索沉船,脆弱的陶瓷、美丽的珠宝、耀眼的金子,她会更喜欢哪一样?还有……他亲手织就的衣物,有没有机会被她披在自己身上?湛浚每天都忙忙碌碌,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为那不知能不能到来的重逢努力着,甚至没花什么心思去融入同族的部落里。
他是如此的特立独行,没什么同族与他交好。但孩子们却对他充满了好奇,时常偷偷围着他游来游去,偶尔也会大胆地来跟他搭话。在搬到部落边缘居住时,他已经向族长和祭祀坦白了自己的经历,说明他是从人类手里逃出来的。大人们大概可以猜到他遭遇过什么,会出于善意避开他的从前不去探究,孩子们却不懂这些,直白地问他,“你真的被人类抓到过吗?”
湛浚看着这些孩子天真澄澈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很老了——尽管以他的年纪,在鲛人中还算是青年。与同族们所想的不同,他其实很想跟人说说他被俘的那段经历,他并没有那么避讳那些,因为……说了那些不好的事后,他可以说说苏洱呀,也许他们不会相信吧,但那个救了他的人类少女那么强大、那么美丽,又那么善良。人类……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生物,有的比恶鬼还要残酷,有的却像仁慈的神明。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跟好奇的孩子说人类的少女多么温柔善良,不能让他们对人类产生想要探究接触的好感。如果他们因为他的故事,对人类有多期盼,几乎就是踏入一场必输的赌局。所以他只能克制住自己想要微笑的冲动,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们的提问,“是啊,被抓去关了很多年。”
“他们是不是真的很坏?大祭司说他们比鲨鱼还残忍狡猾,”孩子细软的手指拂过湛浚手臂上的伤痕,胆怯地问,“这是他们弄的吗?你痛不痛?”
“当时很疼,现在好了。”湛浚摆弄着怀里织到一半的鲛绡,简单地说:“他们确实比鲨鱼可怕,比成群的虎鲸还要凶残。”
他这副冷漠的样子,让孩子们莫名畏惧,却还不足以浇灭他们的好奇,“可是我听有的故事里说,人类里也有善良的好人,会收留受伤的鲛人,治好他们放他们回家呢!是真的吗?叔叔,你遇见过善良的人类吗?”
湛浚低垂着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那不是真的,你们见过不嗜血的虎鲸吗?”
孩子们发出失望的叹息,“啊……原来是假的啊!”然后渐渐散去了,在离他稍远的地方还窃窃私语,讨论了几句。
湛浚终于抬起头,望着海面的方向,他所在的深海幽暗无光不见日月,自然也见不到他想见的那个人类少女。鲛人像刚才那些孩子似的,失望地轻叹一口气,理了理手里晶莹的绡布。他觉得自己刚才那些话,大抵也算不上谎言。叫苏洱的少女,在他心里并不是人类,那是他的信仰。在陆地上时,他曾听过这样一句话,“无求于佛为信,有求于佛是迷。”从前有求于她那个软弱的自己,是“迷”。现在,他想学着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