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他还没醒,等晚上吧。”
小柒“哦”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合上门走了。
晚上皇甫端和没下楼吃饭,小柒把饭菜端进房里,半个时辰后再去看,筷子依然摆在那儿,饭菜一点儿都没少。
“哥哥,如果你病倒了,还怎么照顾先生呢?”小柒抽了抽通红的鼻头,泛着哽咽。
皇甫端和依然握着夏景桐的手,面容隐藏在垂下的额发里,只能看见绷紧的发白的嘴唇。
许久,他有气无力地开口:“你去煎药吧,我等会儿去吃。”
小柒这才安心,没忘记把饭菜端着:“我去热一热。”说完跑了出去。
夜半风凉,皇甫端和把门窗关紧,走到桌旁勉强扒了两口饭,突然听见一声含糊不清的呓语。
就见床上昏睡的夏景桐眼睛撑开了一条细缝儿,看样子要醒过来。
皇甫端和却知道他不会醒,端着碗排骨肉末熬的细粥,轻手轻脚地把他抱进怀里,听他嘴里含糊地呓语:“饿……饿……”,汤匙舀了粥放到嘴边儿,夏景桐知道张开嘴,然后咽下去。
粥先后添了两碗,再盛第三碗时,喂了没几口,再把汤匙送到嘴边儿,夏景桐就摇头在皇甫端和怀里蹭来蹭去,就是不张嘴。
没过一会儿,他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汤药是皇甫端和拿嘴灌进去的,夏景桐虽然昏睡着,但汤药一进嘴里,他就往外吐。
夏景桐从小怕苦,每回看见汤药就躲得远远的。九皇子性情寡淡不喜旁人伺候,有时候他亲手喂九皇子喝药,从头到尾都憋着气。
皇甫端和没办法,就用嘴一直堵着,逼夏景桐咽下去。
汤药下去小半碗,就见夏景桐纠着眉头,睫毛颤了颤,沾了几颗泪珠子。
帝都金阙,繁华盛世。
死狱,推开暗门,令人作呕的腐臭扑面而来,就见幕莲的尸体被锁链悬挂在半空。
太子问身后跟来的花十二:“能让死人开口吗?”
“蛊蝶、黄泉钉,这两样东西都源于苗疆。”花十二伸手,一只赤色蛊蝶缓缓飞出,落在幕莲的额头,“普天之下,能让她开口的,唯我一人。”
蛊蝶飞舞的翅膀下,眼皮缓缓张开,露出一双滚动的青白的眼珠子。
嘴巴翕动,向两边裂开,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听上去像里面含着腐肉块儿一样怪异:“太子表哥你来看我啦!——还有花老板,你们放我下去好不好?我好疼啊,胳膊要掉了。”
太子没想到幕莲还会说话,惊吓道:“她怎么像是活的?”
花十二皱眉,上前拨开幕莲额前的头发,看见她额前的黄泉钉有滑出的迹象,手指推了推,黄泉钉像水一样又滑了进去。
紧接着,白骨生肉,腐烂的身体被一层新生的皮肤覆盖,瞳仁转黑,嗓子变得清亮。它甚至活动手脚,要拆开锁链自己跳下去。
这时额前的蛊蝶扑闪了几下翅膀,洒落的赤红色的荧光越来越细密璀璨。幕莲逐渐变得乖巧,手脚不再乱动。
花十二问幕莲:“是谁杀了你?”
幕莲转动着黑里泛青的眼珠子,乖巧回答:“是夏景桐。”
“不对,杀你的是苗疆王,”花十二循循善诱,“苗疆王吩咐你杀太子,在太子府布下尸人,嫁祸给七殿下夏景桐。”
幕莲跟着说:“苗疆王要我杀太子,嫁祸给夏景桐。”
“对,就是这样,”花十二突然笑了,笑声沙哑而低沉,听在耳朵里,有种奇异的、难以抗拒的蛊惑力,“当年夏帝因凤瑶皇后之故将摇光夫人打入冷宫,所以苗疆王恨凤瑶皇后,要她的儿子夏景桐陪葬,可没想到计划败露,苗疆王就杀你灭口。”
幕莲安静听着,然后点头。
花十二转头看太子:“过犹不及,改成这样可以了吗?”
太子道:“此事由先生做主。”
……
回太子府的路上,太子显得心事重重。
上君雪靠在太子府门前的石狮子上等,看见太子一人回来,面色发白,不禁出言询问:“脸色怎么这么差?”
太子摸了摸脸,回想起死狱那离奇的一幕,至今心悸,含糊应道:“苗疆巫蛊,实在是……是匪夷所思。”
确实称得上匪夷所思,子不语怪力乱神,那徐徐展开翅膀的蛊蝶、一枚看似普通的黄泉钉,像是有起死回生之能。
上君雪不明所以,但他更在意:“花十二呢?”
“他去了青衣巷”
云来客栈,夏景桐仍在昏睡,老大夫又来看过几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按理说,贵夫人只是身子虚弱,没什么大病,不至于昏睡至今,”老大夫注意到夏景桐手腕处的花瓣印记,略一思忖,“不是伤病,或许是中毒。”
皇甫端和被点醒,出言道:“他……嗯,娘子曾学过巫蛊之术。”
“如果真是南疆巫蛊,老夫恐怕真的束手无策了,”老大夫想了想,又道:“老夫对苗蛊略有耳闻。取百虫置于瓮中残杀,胜者可称之为‘蛊’,蛊狠辣凶残,若蛊师过于虚弱,会被其反噬。”
皇甫端和听得似懂非懂,追问道:“若是被反噬,要怎么救他?”
“老夫也只是猜测,做不得准,不过,”老大夫禁不住叹息,“贵夫人身子太弱,腹中胎儿只会累及大人,依老夫拙见,不宜留。”
皇甫端和端详着夏景桐的睡脸,面色有种难言的痛楚与无力,良久,才叹道:“此子是二人所有,还是等他醒来再说。”
老大夫跟着点头,临走前,又吩咐说:“我开的药方子留着,药早晚各一副,对你家娘子身子的复原大有裨益。”
小柒送走了老大夫,又跑去煎药。
皇甫端和依然不眠不休地守着,小柒端来药碗,看皇甫端和含着药汁渡进夏景桐的嘴里,眼神逐渐变得幽暗。
这晚,夏景桐睡梦中胃口大开,吞了三大碗粥还不满足,皇甫端和又让伙计端来了乌鸡汤,全咽了下来,还在咂嘴。
能吃是好事,可皇甫端和觉得太晚了,吃撑了也不好,犹豫了片刻,突然坏心眼儿地将手指伸到夏景桐嘴边儿。
夏景桐果真张嘴含住,用牙咬,硌牙,咽又咽不下去。
皇甫端和不觉莞尔,还想逗弄,却见那睫毛受惊了一般颤了颤,紧接着,眼睛缓缓睁开了。
皇甫端和:“……!!”
那黑眸仍蒙了一层惺忪的睡意,淡淡看了皇甫端和一眼,又缓缓闭上。
皇甫端和只惊得后背渗出了一层虚汗,正要把手指抽出来,忽然听见撞门声。他抬头看,只见小柒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热水,怒气冲冲的模样像是张牙舞爪的小花猫。
小柒气咻咻地冲过去,大喊:“不准欺负我先生——”
把热水从头打开“哗”地倒皇甫端和身上。
皇甫端和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已经浑身湿淋淋的被推到门外。
房里,小柒瞪着床上又昏睡过去的夏景桐,凶狠的表情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
皇甫端和被赶出门,琢磨着小柒一时半会儿不会消气,要下楼吃点儿东西,忽然望见楼下一位身穿绿水裙的小女孩儿在结账。
柜台边儿站了一位裹着披风、脚蹬毡靴,面庞隐藏在白狐裘兜帽里的少年。少年周身笼罩着一层疏离的气息,仅仅是站着,就莫名给人一种呼吸紧迫的惧意。
这时伙计把打包的食盒奉上,小女孩儿拎着走了,那少年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停在客栈外的马车。
等马车走了,皇甫端和才恍惚记起,那少年似乎像是……九殿下?
但很快否决,九殿下千金贵体,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偏僻村野。
皇甫端和拍了拍额头,脑子清醒了些,想到小柒可能没吃饭,就叫小二把饭菜端到楼上。
……
马车出了镇子,驶向的方向赫然是金阙城。
第49章 第四十九回 当时少年
金阙城,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刺杀太子一案还未过去,司法使沈正淮突然被捕入狱,紧接着,苗疆王携家眷连夜潜逃。
司法使断案“鬼才”穆君羡审查卷宗时,发现了几处不妥之处,遂禀明圣上。
那日早朝龙颜大怒,贬黜当时主审沈正淮,任命司法使穆君羡重审太子遇刺一案。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为七殿下鸣不平者甚多。断案鬼才穆君羡耗费了三天时间,终于在幕莲身上打开了缺口,案件开始水落石出。
原来是幕莲被苗蛊操控,污蔑当今七皇子刺杀太子。
审判当日,刑部、大理寺陪审,幕莲跪在司法使大堂,不堪受刑,对刺杀太子一案供认不讳。
太子即刻率兵捉拿苗疆王,哪知驿站已人去楼空。
苗疆王畏罪潜逃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百姓纷纷指责苗疆王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圣上为了幕莲郡主之死不惜大义灭亲,可到头来竟是苗疆王杀亲女儿幕莲郡主,嫁祸给七殿下的,真不是个东西云云。
无人知晓的是,在太子冲进驿站捉拿苗疆王之前,已经有人提前拜访了。
驿站本是邻近郊外的一处行宫改建而来,周围安插着夏帝的眼线,若有人拜访,必定逃不过夏帝的耳目。可惜前去拜访的人是花十二,迷魂香下,没有人留意到他的踪迹。
手无寸铁只身踏入驿站,像一锅沸水溅入了油星,瞬间噼里啪啦炸开。
苗疆王正在书房焦躁地踱步,越想越不甘心,本可以借朱华宫之乱除去夏景桐,却不想半路杀出个花十二,怎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既然夏景桐已经被流放东海,沦为人人喊打的朝廷钦犯,苗疆王一拍桌子,干脆让苗夫人率领十几个心腹,将夏景桐神不知鬼不觉地灭口。
苗夫人没走多久,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而纯粹的蛊力靠近。
那股力量凶煞霸道,极具侵略性。之前被皇甫端和刺伤的胳膊开始流血,像是受凶煞气影响致使伤口裂开。
苗疆王原本以为是妹妹摇光诈死逃出皇宫,现在来找他了,可一细想,光天化日之下,摇光怎么可能跑来驿站?
幕丹郡主忽然冲进书房,满脸惊恐地抱着苗疆王的胳膊:“阿爸,是谁来了?”
苗疆王安抚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有阿爸在,没事的。”
苗疆王拉着幕丹郡主出门察看,刚踏出院门,迎面走来神色悠然犹如闲庭漫步的花十二。
“是你?!——蛊童,你居然还敢出现!!”
这个时候,花十二还有闲情逸致叙旧:“当年试蛊九死一生,幸而花某命大,侥幸逃脱,才有了后来的种种因缘巧合,如今想来也算因祸得福。”
苗疆王嗤笑:“你是送死来的?”
“当然,花某不会道谢,毕竟试蛊的痛苦,至今想来,还是觉得很难以忍受啊……”花十二自顾自地说,眼神忽然变得幽深,像黑夜里深不可测的碧海,“夏景桐之所以越狱闯宫,想必跟苗疆王脱不了干系吧?”
苗疆王本想催动勾蝾,迅速了结面前的花十二,哪料,他在花十二身上察觉不到勾蝾的气息,“今日,新帐旧帐一起算,”花十二缓缓伸出手,掌心朝向苗疆王,带笑的狐狸面孔下是森冷的血色:“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苗疆王,请您畏罪潜逃吧!”
云来客栈,夏景桐醒了。
皇甫端和哄小柒去煎药,自己端来热水要给夏景桐擦身。这几日小柒护夏景桐护得厉害,基本不让皇甫端和近身,总觉得他对夏景桐有什么坏心思。哪知刚推开门,皇甫端和没有看见床上应该躺着的人。
窗户大敞着,冷风灌进来,时值秋寒,外面满山红艳的霜叶如锦如织,夏景桐站在窗口,回头向他柔柔一笑。
那微笑矜持而涩然,犹如一枝明艳杏花扑面而来。
皇甫端和愣了愣,水盆“哐当”一声掉到地上,神情如魔怔了一般。
这个时候小柒端着药碗冲进来,但他反应极快,当即丢下药碗扑上去,抱住夏景桐的腰哭喊:“先生……先生你终于醒了,小柒好担心……”
昏睡了月余,夏景桐终于醒了。
然而下一刻,夏景桐推开小柒,看向皇甫端和的眼神专注又柔情,朱唇轻启:“阿和,我回来了。”
却如晴天霹雳,整个落在了皇甫端和的头上。
会唤他“阿和”的,只有当初去苗疆前的少年夏景桐。
当年夏景桐沉入冰湖被皇甫端和救起,那时皇甫端和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暗卫。两人的关系自此开始变得亲密,夏景桐喜欢喊他“阿和”,到了后来,他嘴里“七殿下”的称呼也变成了“小七。”
再后来,夏景桐离开金阙远赴苗疆,直到三年后苗疆战败求和,夏景桐才得以返回金阙,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两人的称呼才开始变得生疏。
一位是高高在上千金尊贵的七殿下,一个是武将出身背负杀戮之名的天引卫,隔在中间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差距。
或许从始至终只是皇甫端和单方面的疏远,尊称夏景桐为“殿下”,流连花街柳巷,整日借酒买醉,当看见一品宫被羞辱打骂的少年时挺身而出,为少年取名“小柒”时,他念念不忘的,像噩梦一样轮回着的,又是什么?
然而“小柒”不是当年的“小七”,所谓自欺欺人,欺瞒的始终是他自己皇甫端和。
如今,夏景桐一声深情款款的“阿和”,唤的不是天引卫右将军皇甫端和,只是当初的暗卫少年。
皇甫端和却忍不住应他:“小七。”
夏景桐听了很是欢喜,上前几步握住皇甫端和的双手:“阿和,你不知道,我在苗疆待得好苦,还好只是三年,要不然我真会疯了的。”
“你……”
“你哥哥好厉害,把坏人杀得片甲不留,当然,阿和也厉害,比端明哥哥只是差了一小点点。”夏景桐拿小指比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尖儿,神态飞扬生动,那笑弯的眉眼自有一股不谙世事的明媚艳丽。
皇甫端和只觉得胸口沉甸甸地像压了块儿巨石,夏景桐的每一句话都像巨锤砸在胸口的巨石上,疼得浑身抽痛,尤其胸口的位置疼得几欲撕裂。
“为什么会这样?!——”
他难以抑制地吼了一声,吓得夏景桐脸色瞬间僵住,小心翼翼地问:“阿和,你怎么突然这么生气呀?”
夏景桐忍不住抬手去摸皇甫端和的脸,忽然神色变得不对劲?1 骸澳闶遣皇浅ご罅耍苦龋婀郑馐悄亩。俊阌质撬俊苯抗饴湎蛐∑猓涣趁H弧?br /> 小柒绞着手指头:“先生,我是小柒,皇甫哥哥给我取的名字。您忘记了吗?我先前在花町阁当伙计,还有铜钱儿,您跟花老板关系可好了。”
“花町阁……唔,铜钱儿……”敲了敲脑袋,脸上的迷惘越来越深,“花老板……是……他是,兰卿……”
夏景桐突然痛苦地抱头,像陷入了一个无法挣开的噩梦。强烈的情绪起伏惊动了胎气,他觉得肚子开始难受,额头冒出冷汗。
“我的肚子好疼,像有东西在动,阿和,好疼啊!”
皇甫端和打横抱起夏景桐,同时冲小柒喊:“快去请大夫!!”
小柒推门跑了出去,木门“哐当”一声撞上墙,听上去莫名的心悸。
皇甫端和将夏景桐放在床上,抵着他的额头温声道:“是孩子在闹,你不要担心,我会陪着你。”
“是孩子?……孩子……”夏景桐的手半握成拳在枕边蹭了蹭,脸色苍白,看上去极度惶恐不安,“是阿和的孩子吗?是不是?”
皇甫端和抿嘴,内心几经挣扎,最终不忍再自欺欺人,缓缓摇头:“不是,不是我的孩子。”
眼前转来转去显得尤为焦躁的眼睛因震惊而瞪大,里面倒映着皇甫端和沉静如水般的面孔,然后变得模糊朦胧,潮湿的水雾慢慢聚集,在眼尾流下了两行清泪。
“不是阿和的,是谁的……”他哽着嗓子出声,满脸惊异。
“……殿下,我会照顾你,还有你的孩子。”
夏景桐却像没听见一般喃喃着:“孩子,孩子是谁的……”不经意间望见站在窗户外的染血般的霜叶,脑海里犹如被拨动了某根琴弦,浮现出了一双翡翠般的绿眼。
“是花十二的,我想起来了……”像梦中突然惊醒了一般,夏景桐突然叫起来:“我怎么能忘呢!不、不是你的孩子,不是阿和的,是那奸商那蛮夷的。”
皇甫端和只觉心中又一阵刀绞。夏景桐腹中的孩子是花十二的,不是他的,这个事实如此真实而清晰地摆在面前,他怎么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