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恰逢天引卫换岗,上君雪以公职执勤为由,光明正大地靠近凤鸣殿。
过了子时,凤鸣殿仍亮如白昼。
越过雕花栏杆,向里望去,富丽堂皇的宫殿寂静无声,寒风吹过,几重纱幔轻轻漾起,带着一股浓重的苦涩的药味扑来。
上君雪下意识皱眉,凤鸣殿安静地蹊跷,周围又无重兵把守,他轻手轻脚翻过窗户,跳了进去。
犹如进入无人之境,察觉不到生人的气息。
心里疑惑丛生,一步步走进凤鸣殿,药味愈浓,还有一股浸透骨髓的阴寒。
几颗夜明珠悬挂在宫顶,温润晶莹的光辉挥洒而下,在青玉砖上迤逦开来。
太寂静了,耳旁甚至听不见殿外狼嚎鬼叫一般的风声。
拐入内殿,脚刚踏进去,忽然迎面扑来一股让人寒颤的冷风。
上君雪警觉地后撤半步,幽深的眼中映出无数根锐利的迎面飞过来的银光,拔刀挡在面前,“叮”“叮”地声音清脆如银击,竟是无数细小如牛毛的冰针。
收刀入鞘,上君雪直视着端坐锦榻上没有声息的九皇子夏景鸢,不确定刚才的冰针是否是他所为。
殿外清冷的雪光与夜明珠的光辉交织,映在夏景鸢永远苍白病态的面容上,看上去犹如冰雪覆盖,毫无生气。
上君雪环视内殿周围,仍旧找不见被禁足的夏景桐。
探究的目光不禁落到夏景鸢身上,这时那双琉璃样儿般通透薄凉的眸子缓缓睁开了,斜睨过来,犹如汪洋大泽碧海潮生,其修为境界不可窥见。
上君雪稍微迟疑了片刻,觉得即便问夏景桐在哪儿,也未必能从九殿下口中得到答案。
迟疑的间隙,九殿下的声音已然响起:“你来寻找的,正是我在等的。”
——难道七殿下不在金阙?
上君雪诧异地望着他,见他缓缓伸出手,手掌放在明亮的光辉下,纤细无力,苍白地几乎透明。
“我想去寻找,可是,这副身体太脆弱了。”
他望着自己的手,声音飘渺苍茫,听着很不真切。
上君雪悄无声息地退出凤鸣殿,脑子里花十二焦躁的面孔忽然浮现出来,怎么也挥之不去。
回太子府的路上,上君雪想:怎么跟花十二说呢?
夜探凤鸣殿一事,除了上君雪本人也只有夏景鸢知晓,但不知为何,传到了大明宫的主人——夏帝的耳朵里。
七殿下流放伊始,凤瑶皇后终日神色哀怨凄切,姣好的面容如春花凋零美玉蒙尘,如今七殿下归来,凤瑶皇后仍每日郁郁寡欢。
夏帝处理完政务,取了几支珠花去朱华宫探望,为她梳妆,用膳时提及了此事。
“皇甫家世代忠良,不插手党权之争,忠于寰朝,以征战疆场、建功立业为荣,皇甫端和自幼便被教导忠君爱国,脑子变得迂腐不知变通,也属人之常情。七皇子被禁足凤鸣殿,纵然他知道这是摆给世人看的迷魂阵,知道七皇子尚未归来,可一道皇命落下,心有不甘又如何,仍是选择了君臣。”
凤瑶皇后听了,不禁暗自垂泪,为那受尽相思苦楚的可怜的桐儿。
“朱华宫之乱,朕怜惜他,本想给他机会,可不曾想翠屏山遗失七皇子,一桩美事又打翻了。现在看来,他跟桐儿,其实是有缘无份。”
“七分臣心三分情,桐儿跟他走在一起,才真是委屈了。”凤瑶皇后纤指按在额际,似是头痛,“除非能对桐儿十分情,否则本宫不会安心将桐儿交付出去。”
“哪儿能寻来十分情?”不觉哑然失笑。
手指轻扣桌面,眼前似是浮现出一张温柔和善的面孔,夏帝忙止住,端了盏茶饮下,暗暗平复忽然变得混乱的思绪。
凤瑶皇后却想到了花十二,黛眉微蹙,忍不住出声询问:“你说上君雪夜探凤鸣殿,是为了谁?”
自然不会是太子。现如今七皇子的存在对太子已经构不成威胁,上君雪不会多此一举去探凤鸣殿的虚实。
不是为了太子,能让上君雪以身涉险的,想来,也只有花十二了。
皇甫端和不会将七皇子遗落翠屏山的真相说出去,可上君雪呢?
上君雪回到太子府,没有找到花十二。
管家说:“花老板一大早就出去了。”
“去哪儿了?”
管家战战兢兢回道:“玉楼春。”
花街柳巷,宝马雕车往来不绝。
与天引卫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的作派不同,上君雪在整个朝廷都可谓是独树一帜的存在。从不出入烟花之地、不赌博、不流连美色,没有口腹之欲,甚至滴酒不沾,洁身自好的程度堪称百官的楷模。
所以当上君雪出现在玉楼春的时候,整个青楼里一片哗然。
此时花十二正坐在阁楼的门槛上,里面是皇甫端和跟几位歌伎追逐嬉闹,罗裙掀翻了酒污。
杜珩也跟来了,拉了张椅子坐在旁边,说:“不要等了。你就算等到天亮,皇甫该怎么说还怎么说,不会再有其他的答案了。”
绿眼动了动,转向杜珩:“可除了皇甫端和,我还能找谁呢?”
“这个么……”杜珩呲牙,“估计找谁都一样。圣上说七殿下在凤鸣殿,御廷十二卫、四门禁军,御林军,你随便拎一个问,得到的结果肯定跟圣上说的那样,七殿下在凤鸣殿。”
花十二似乎听懂了,脸埋进膝盖里,蜷成一团坐在门槛上。
看上去跟杜珩欺负了他似的。
杜珩掂来一坛酒,戳他:“别说哥们儿不帮你,这酒送你了。喝醉了,哪儿还有那么多烦心事,往床上一躺,一觉到天亮。”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花十二,花十二突然抬起脑袋,一把夺过酒坛,仰头灌了下去。
“慢点儿嗳,别呛着了!”
杜珩帮着顺花十二的胸口,不知道碰到哪儿,惹得花十二提脚踹过来。
再扭头看皇甫端和,左拥右抱看上去快活,可酒一杯一杯灌下去,醉得东倒西歪,歌伎也就是个倒酒的。
杜珩看得摇头叹气,又想到要背两个醉鬼,一个送大将军府一个送太子府,太子府……呃,头目是不是在太子府?
杜珩吓得一激灵,想着绝对不去太子府送人,抬眼就看见上君雪从雕花栏杆处拐了过来。
“……!!!”
杜珩拍脸,没喝酒啊!
再揉眼,没看错啊!
这里是玉楼春,青楼,头目来青楼,简直是——匪、夷、所、思!
就头目那张冷漠严肃的脸,实在难以想象跟歌伎玩耍是什么表情。
杜珩捂着胸口觉得惊吓不小,扭头看了看犹在醉生梦死的皇甫端和,果断开溜了。
……
上君雪找到花十二时,花十二已经醉得人事不醒了。
回到太子府,上君雪给他脱了鞋袜,刚扶他躺到床上,就见他眉宇皱起,撑着身子侧躺。
心下疑惑,随之想到他身上的伤。
上君雪稍作犹豫,还是解开了花十二的衣裳。在看清他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时,目光霎时变得阴沉。
不仅是胸前,身后脊梁处,那空荡的血洞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的血骨。
上君雪从未想过,花十二会伤得这么重。
也是初次知道,伤得这么重,人还能活着。
——可若是去找七殿下,还能活吗?
目光茫然地望着那张睡梦中仍眉头紧皱的苍白无血色的脸,这一刻,上君雪突然什么都不想告诉他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回 花叶枯荣
花十二宿醉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刚睁开眼睛,便看见上君雪稳坐床前不动如山的身影。
“你——不会守了一夜吧?”他揉着脑袋坐起来。
上君雪却一脸正色:“花十二,当年先生死的时候,我是真想杀了你。”
花十二下床的动作顿住,奇怪地看他:“怎么突然提起这桩旧事?”
“虽然知道不是你的错,但还是忍不住怨恨。”上君雪径自说道,“当初在金阙‘四景园’看见你时,其实我心里是欢喜的。可我怨恨了太久,十年,还是十一年,除了继续怨恨你,已经没办法像当初在私塾时那样对待你。”
花十二有种仍在做梦的恍惚,好像听见上君雪说在金阙看见他的时候是欢喜的,可上君雪的脸放在眼前是如此清晰,又似乎不是做梦。
上君雪说:“我不想你跟七殿下走得太近,帝王家最是无情,越是情深,伤得越重。”
花十二茫然地看着,似是仍处在虚幻的梦境里,许久,才缓缓转动翠绿的眼珠子,又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慢吞吞地开口,狐疑的目光直视上君雪。
上君雪坦言道:“因为现在不告诉你,等你死了,就没有机会了。”
然后花十二一脸莫名其妙,觉得宿醉醒来,上君雪明显变得不太对呀?
可心里挥之不去的类似于恐惧的感觉开始滋生,他觉得上君雪瞒着他什么,可能是他现在最迫切需要的东西,只是那些或许会危及他的性命,所以上君雪在犹豫。
不仅是犹豫,似乎还有隐藏得很深的很难察觉的害怕。
因为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难以掌控。
“七殿下不在凤鸣殿。”
花十二惊讶回神,看着他:“什么……意思?”
上君雪没有回答,像是太残忍,他说不出口。
他愣愣望着上君雪平静的面容,倘若不在金阙,会在哪里?
皇甫端和曾告诉他,在翠屏山遇上苗夫人,然后,七殿下福大命大,又有三殿下相助,算是有惊无险。
莫非、莫非——
呼之欲出的结果让花十二苍白的脸颊迅速涨红。
他伸手抓住上君雪的肩膀,几乎是欣喜若狂:“我、我,雪十一,多谢你!”
上君雪垂眸,细碎的额发下,遮掩了眼睛深处的哀伤,却掩不住盈盈水光。
无情最是帝王家。先生渡景为爱耗尽了余生,十景陵一座枯坟,生死茫茫。
如今学生花十二,却踏上了与渡景一样的路。
上君雪低头看自己的手,上面覆着一层常年练刀的厚茧,曾力斩千钧,杀人于无声无息,可终究阻止不了眼前人。
这时五根细瘦的骨节凸出的手指伸进视线,轻轻抓住他的手,带着燃烧的火焰一般的温度。模糊温热的视线里,它们看似缱绻,仿佛十指相扣,让人眷恋的温度经过手掌,上君雪觉得连胸口似乎都开始变得火热。
视线缓缓上移,是花十二宛如清泓的冰雪释然的面孔。
花十二道:“我不是渡景,夏景桐也不是晏熙。”
花十二得到了解脱,上君雪却像入了魔障,终日神色恍惚。
夏帝放下批阅奏章的朱笔,揶揄道:“朕听闻雪卿去了玉楼春,以为是谣传,可近日看雪卿心不在焉,难不成真被哪位姑娘勾去了魂魄?”
上君雪抱着长刀倚靠在御书房门口,仰头望冰雪覆盖的无垠远处,秀丽的侧脸看上去孤寂而落寞。
夏帝的声音缓缓传来,他愣了片刻,古井般幽深的黑眸沉淀下去,说:“陛下,臣……想回雪国了。”
夏帝怔住,望着他清瘦的身形,良久没有回过神。
朱笔滴落了赤红的墨迹,像砸落了一滴血泪。
夏帝忍不住望向窗外,寰朝的锦绣河山万里连绵,雪国远在天山之外。
“等春暖花开时,朕随你去雪国吧。”
这声音如一记闷雷滚落在胸口,上君雪惊讶地转过头去,看见夏帝垂眸深思的模样。
夏帝低声犹如轻叹,道:“去雪国,拜祭一位故友。”
花十二趁上君雪不在,偷偷收拾好了行囊,把最后一叠银票塞进去,自己都忍不住感叹跟做贼似的。
这回,他正儿八经跟上君雪辞行。
上君雪心里欣慰的同时,摆出的脸色却十分不赞同:“这么着急?”
花十二怀里抱着暖炉,翠绿的眸子里尽是担忧:“我虽然不知道流放途中发生了什么,但能肯定七殿下出事了。与其待在金阙无甚作为,倒不如走一趟翠屏山。”
上君雪忍了又忍,哼道:“随你。”
“嗳,十一,我知道你担心我,放心好了,保管活着回来。”
一品宫送行,花十二心有挂念,草草扒了几口饭菜,着急要走。
这时,只听外面锣鼓喧天筝鼓齐鸣,似是来了不得了的大人物。
上君雪正坐在窗前,向外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隐在碎发下的眸子变得阴沉。
花十二多嘴,问了句:“是谁?”
上君雪似乎并不想提及此人,回答的语气里不自觉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鄙夷:“是明王殿下。”
明王殿下是当今圣上的兄长,明华郡主的父王,其地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仅次于夏帝。与诸多皇亲国戚不同,明王殿下常年居住在凤越城,只有年关祭祖大典时才会回金阙。
看那张素来冷漠的脸上居然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花十二立即来了兴致,问上君雪:“明王殿下怎么惹你了?”
“在世人眼中,寰朝是天下最繁华强盛的国家,夏帝仁慈贤孝,凤瑶皇后母仪天下,金阙庄严神圣,就如同九天日月的光辉,明亮而夺目。可是,有光明的地方,必定孕育着黑暗,”上君雪淡淡道,目光晦涩,听上去话中自有一番弦外音:“如果说夏帝是寰朝最为光明的存在,明王殿下就意味着黑暗。金阙与凤越,夏帝与明王,看似对立,实则共生。”
花十二愣了愣,提醒:“你还是没说明王怎么惹你了。”
上君雪低头抿茶,不作声了。
“……”
花十二颇觉无趣,拎起行囊出门,上君雪起身跟上,将他送出一品宫。
临行前,花十二一本正经地交代:“等我把七殿下带回来,他就是你的弟婿了。你要像护着我一样护着他,不能再欺负他了。”
上君雪面无表情地扭头,鼻子不轻不重哼了一声。
“我不是说笑的!——好了,我真要走了,不要送了。”
花十二忍着笑,挥手告别。
转身离去的身影没入人来人往的洪流,上君雪抬眸,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最终遗留在原地的,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花十二刚要出城,街道上忽然冲出一辆疾驰的马车。百姓吓得慌忙退让,那马车横冲直撞地冲过来,然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花十二的面前。
花十二挑眉,难道是上君雪担心路途遥远,特意来送他一辆马车?正想着,车帘掀开,小柒惨白又惊惶的脸露出来,看见他时,眼睛灼灼一亮,紧接着,连滚带爬地冲过来。
花十二发愣的工夫,小柒已经抱住他的腰,放声大哭:“老板不要走,求你救皇甫哥哥!——救救皇甫哥哥!!”
这演的又是哪一出?花十二满头的雾水。
这时有不少行人停脚看热闹,更有甚者,冲两人指指点点。
小柒还在扯着嗓子嚎:“老板求求你!去救皇甫哥哥!!——他们都说皇甫哥哥没救了,呜哇哇啊啊不走——小柒求老板——”
大庭广众之下,哭哭啼啼确实不像话。花十二推24 小柒,小柒顿时嚎得更凄厉了。
尖锐的嗓子震得花十二耳朵疼,他不觉眯起狭长的狐狸眼,电光火石间联想到了什么,目光不自觉变得深沉,低头对小柒说:“我不是大夫,你来找我也没用。快放手,你该知道,我是去翠屏山,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小柒听了,身子一抖,果然慢慢松手了。
花十二继续看着他,翠绿的眸子看上去深不可测。
两人曾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很长时间,此次知根知底。就如同花十二知道小柒不会没有准备就跑来求人。
小柒同样知道花十二在等,等自己说出筹码。
小柒并没有犹豫太久,直接告诉他:“御医说是苗蛊。”
“苗蛊啊,我还以为皇甫大人整日寻花问柳,终于要在酒坛子里泡死了。”花十二凉凉地回了一句,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小柒却着实松了口气,眼里湿漉漉的。
上了马车,花十二一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微阖着眼,任小柒如何打量,如何摆出一副欲说还休的姿态,只当作是无知无觉。
马车一路飞奔,径直驶进了大将军府。
别苑早已聚集了一群太医院的老学究,围着老将军跟皇甫景明争执得面红耳赤,甚至都没有留意到马车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