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谦原想,师父既死,不报仇不为人徒,即便以卵击石,在所不惜。某谦之所以身亡,是为偷进虞府密室,无意触碰禁制。幸而身躯虽死,神魂尚存,又遇到太子,获知师父生还,幸甚幸甚,将此信托之。”
“师父曾言,与虞操行不合,是为阴阳地脉。然而某谦在密室中所见文档,言虞操行所谋绝非为除魔域……上古有烛龙,五万年而亡,前朝有烛龙,未诞便已死,七百年来,不曾有人见之踪迹。烛龙有通天彻地之能,虽不能与天地同寿,却也能活万年之久,使人向往,好龙者多也,虞操行亦是。”
“虞操行不仅好龙,更要成龙,某谦虽不知如何能得,但密室中所书,他成龙关键,第一系龙血、龙气、龙骨、龙种之上。鸿京之下三道灵脉交汇,同是关键之二。第三者莫名其妙,是要师父死于他前。”
“数日里某谦魂游地下,见血流遍野,怨气横生,更有诡异之象,加之无数莫名阵法。原先不明,听太子言师父未死,料想皆是陷阱。”
“师父若见此信,求听某谦恳切之言,莫回鸿京!千万莫回鸿京!”
虚影的声音一开始低沉犹如来自生人不能往的地下,越到后面,声音越是尖利,说到莫回鸿京时,泣血而嚎。眼见整个虚影就要溃散,一直沉默听着的车山雪再次将外袍一抖,向着虚影甩去。
原本要散入风中的光点被外袍兜住,温顺地变成了一捧,当车山雪伸进手去触碰时,它们还眷恋不舍地磨蹭着车山雪的手心。
“这、这是,”车元文大气都不敢喘地问,“这是小虞大人吗?”
“不能算,”车山雪说,“就像你的手脚不能说是你。”
这是虞谦魂飞魄散前留下的绝笔,全部由灵力书写而成,耗尽了虞谦的力量。
正是因为如此,虞谦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这封绝笔中。
这样就可以了。
车山雪心道,这样就可以了。
虽然不完全,但这仅剩的一点足够车山雪送虞谦转世而去。漫长的魂灵归途中,虞谦散去的魂魄将会被其他同样不全的魂魄补上。
这样的话,虽然它不能修复成完整的虞谦,却能成为一个新的魂灵,在不知多少年后,重新降临人间。
这便是车山雪最后能给自己二弟子做的事。
下次要遇到一个好父亲啊。
车山雪在心中用这句话作为道别,和车元文一起,目送光点离去。
***
一番作法,耽误的时间有点久。
玉辂已经在宫殿前停了半晌,随驾敲门呼喊,却不见新皇和大国师出来。
文武百官站在队伍中窃窃私语,有内心阴险的大臣猜测,恐怕新皇同样不满大国师专政,藏了刺客在玉辂里,要置人于死地,并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刺客该用什么武器都细细做了谋划。于是等眼睛红肿的车元文和车山雪一起下车,这个大臣立刻被周围人用视线嘲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玉辂上的机关能做到向外隔音,向内收音,这个大臣的话车元文在车中听得一清二楚。
车元文原本就心情不悦,见此人正好是前些天在朝上大言不惭说些狗屁不通奏议的工部尚书,十分干脆地将此人革职。
其他大臣正要一股脑跪下求情,发现大国师站在一边,似笑非笑看着他们。这才想起如今的皇帝并非会偏向他们的车弘永,而是已经对他们没什么好感的车元文。
新皇正是情绪多变的年纪,若是因为他们求情将他们一起革职,岂不是如了大国师的意?
这样一想,一二品的大臣们又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样,闭口不言了。
倒是前几日装不存在的年轻官员突然说起工部尚书以往的过错,你言我语叽叽喳喳,一时之间,好像工部尚书是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样的转变让车元文心惊,好在他意识到这全是皇叔爷爷回来了的缘故,并不担忧。
没过多久,说完了工部尚书的罪过,无话可说的年轻官员们也纷纷闭嘴。
他们这才发现从下车开始,大国师便一言不发,望着他们,目光深沉。
所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埋下头。
殿前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连拉车的大马都僵着不敢抬起蹄子。寒风飒飒吹过,冰凉得好像大国师的视线。
等了许久,车山雪才道:“先去看先帝。”
“就在殿中。”车元文连忙道。
年少的新皇走在前面领路,大臣们想要跟上,被车山雪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继而他跟着车元文走上冰凉的台阶,越往前,越觉得身周寒冷。
这是当然的,尚未下葬的车弘永尸身放置在寒冰棺椁中,能保护尸体千年不腐的灵宝所散发的寒气,足以让整座宫殿倒退回半个多月前的寒冬腊月里。
成百上千支灰白色的蜡烛顶端燃起大小如豆的火苗,就算殿中无风,火苗们依然冷得颤抖。
没有宫人在旁,穿着一身丧服跪在寒冰棺之前的女人,是车弘永的皇后王氏。
她听到了车元文和车山雪走进殿中的动静,却没有回头。车山雪也没有和王氏打招呼,他站在车弘永的牌位前,沉默半晌,然后接过车元文替他点燃的三炷香,插.进香炉。
“圣上已经不在了吗?”王氏突然问。
她说的圣上并非她儿子,而是她丈夫。
“我没看到他。”车山雪如此回答。
“那也挺好,”王氏双手合十拜下,她沙哑的嗓音则回荡在宫殿深处,“我想他也不愿意见到皇叔您的。”
“我倒是想见他一面。”车山雪道,“不过,仔细想想,就算见到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讲完这一句,车山雪同王氏示意告辞。
接下来,他开始正式指导车元文处理政务。
普通的流程,车元文作为太子时便学习过了,然而皇帝要做的,绝不只是解决奏章上的问题而已。如何对照数份奏章辨别一件事的真假,如何从字里行间判断写奏章的人品性如何,如何从细微的迹象里,找出问题真正的根源,这些事可以交给官员们去做,但皇帝绝不能因此推脱自己肩上的责任而不去了解。
这种事是一时半会儿教不完的,更何况,车元文的心情才不久之前大起大落,到现在也没什么精力。
因此车山雪只是初略指点了一下,又嘱咐车元文要看些什么书,便返回了他位于大供奉院中的住处。
是的,还是那个偏院。
小小偏院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扩宽了数倍,毕竟成为大国师的车山雪要为自己的弟子,心腹,下属留住处,人一多又需要仆役帮忙,以致在最近几年里,这个空落落六十年的院子,无时无刻不是塞满了人。
好在今天没有,车山雪一死,仆役便散尽,而宫柔回来放下行李,便不知道上哪里去野了。
安静而无人的院子反而让车山雪更为舒坦。
他坐在矮榻上,膝上打开一份奏章,眼里却看不进一个字。
尽管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但实际上,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车山雪愣愣地发呆。
那些在殿前被车山雪吓得的大臣们一点也不知道,之前车山雪的沉默并非因为发怒,而是因为在神游天外。
送走虞谦后,车元文断断续续地小声呜咽,但车山雪记得一会儿要面对百官,怎么可能让自己落泪?
更何况,他连眼睛都是假的,不可能流下眼泪。
至于转动眼珠时感到发涩的疼痛,大概又是烛龙之种在搞什么吧。
后面忙起来,车山雪都要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事暂时忘在脑后,没想到,返回这最熟悉的静谧环境,意识到身旁无人,他心中又开始浮现出一个接一个的人影。
母亲离去时的记忆是如此模糊,他甚至记不清她的面孔,二哥离去更是在他出生之前,若非他人谈论,车山雪对二哥恐怕一点印象也无。
他保持着对死别懵懂无知的姿态,遇上了车炎的离去。那个时候是盛夏,大殿外的台阶却好像和今天的酷寒一样冷。
车山昌遇刺时,他看到的是飞舞在鸿京上空的红龙瞬息化为一场红雨,之后几个皇子各携着一部分龙气争斗,黑云之中迟迟不能生出一条新龙来。
现在是车弘永,虞谦……
作为修为高深的祝师,他寿命才过一半多,却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亲朋好友接连离去,将他留在人间,孑然一身。
不,不对,还有谌巍。
无论是近是远,谌巍一直都在。
是再如何痛下决心,也无法割舍的好友,宿敌……所爱之人。
车山雪捂住面孔,深深叹气。
……他娘的,谌巍这混账到现在也不过来见他!
不就是没说傀偶中秘术的威力会有那么大吗?至于为这种小事生气这么多天?!
之前宫柔回来放行李,把车山雪的一些东西打开摆在屋里。其中就有大年初一那天,车山雪在天青峰峰顶捡到的竹筒酒。
需以酒解愁的车山雪拔掉竹筒酒的塞子,一口接一口,没多久便将满满一竹筒美酒饮得一滴不剩。
待酒意上涌,车山雪感觉自己脑子里果然清醒不少。
他把竹筒一丢,起身出门,去找谌巍了。
第83章 谁混账,你混账
脚才踏出门口, 车山雪头顶便闪过一道雷光。
事后想起来, 这不是个吉祥的征兆,但当时车山雪用灵觉感应风中,只觉得水精活跃,水烟弥漫,大抵要下雨, 回偏院中拿了一把伞, 依然去找谌巍了。
他知道谌巍在哪里。
青城剑门在鸿京有一个“暗桩”。
鸿京城南有一家名叫青云楼的旅肆——不提它和青云路是什么关系——老板是青城剑门下山的外门弟子, 且在门中人缘极好, 因此许多青城剑门弟子云游, 都会选在他这里落脚。老板身份是摆在明面上的,不曾隐瞒过,来往的青城剑门弟子也是一样,以至于这个“暗桩”早就过了明面, 谁都知道找青城剑门就上青云楼。
谌巍这几天也住在那里,他深居简出, 很少露面。可凭借他的赫赫威名, 每次露面,他又能将心中有鬼的人吓得半死,倒是让车山雪记下不少举止诡异的人。
青云楼车山雪去过不止一次,虽然大多数是去砸场子, 但今天过去, 依然轻车熟路。
此刻夜已深,宵禁的钟声响起三遍, 大街上行走的只有零星巡逻的武侯,车山雪不愿让自己的行踪落入某些人的视线里,便绕过大道,沿着小巷走,多花了片刻功夫,才走到青云楼所在的街道。
又一道雷光闪过,接着雨滴便噼里啪啦打在青石板上。
车山雪低头撑开伞,抬头就看到了谌巍。
和青城剑门药青峰峰主林苑。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车山雪最近对青城门人的行踪没有那么关注了,但无论何如,林神医出山在江湖上也是大事,现在来到鸿京,他竟然没有收到半点消息。
车山雪不认为是自己的手下忽略了林苑,那么可能就是林苑是故意瞒着别人来的。
既然这样,林苑和谌巍的见面也是人家想隐瞒的秘密,他这个时候上去,似乎不太好。
可惜这个念头转动得有些迟了,青云楼前送别的两人已经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了车山雪。
车山雪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而林苑则摆出一副奇怪的笑脸和车山雪打招呼。
“大国师,来找掌门啊?”
林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笑容奇怪,刚刚在谌巍这里满足了自己的八卦之心,作为青城剑门广大“公婆”中的一员,他竭尽全力想让大国师感受到如今青城剑门对他的春风般态度。
这样做的结果是林苑整张脸看起来像是发羊癫疯,但他浑然不觉。
幸好下一刻,林长老端正了作为大夫的态度。
“自从青城山上一别,多日不曾相见了,不知道大国师有没有好好吃药……有我们掌门盯着不至于没吃吧?”他上半句严肃,下半句就变成调侃,接着又严肃起来,“今日凑巧,来复诊一番吧。”
车山雪瞥了一眼谌巍,发现这混账冷着脸无动于衷,便点头答应。
于是原本要离开的林苑又回到青云楼,前面谌巍领路,后面车山雪跟着,一行三人,在店伙计吃惊的目光中上楼。
这时候,林苑终于察觉前后两人之间,那波涛暗涌的古怪气氛了。
他一脸懵逼,因为从他听到的消息看,他们掌门和大国师感情发展得不错,但现在他见到的却和传闻完全两样。
接着林苑转念又想,他们掌门和大国师要是真的在一起,按两人的脾气,恐怕会经常吵架,他何必见怪?
只要注意一些,莫被这对夫夫牵扯进去就行。
如此考虑,上楼之后,他在天字二号房前停下脚步,想将大国师带进他才退掉的客房,而不是他掌门的天字一号房。免得把脉的时候大国师看着他们掌门,心绪不平,怒火中烧,影响了脉象。
林苑自觉非常周到。
然而走到他前面的谌巍已经走到天字一号房门口,打开客房门,自己没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等着他们。
虽然没说话,但林苑好歹和谌巍共事这么多年,哪里不明白他们掌门要求在自己住的客房里给大国师复诊。
这样看,根本不是不想见面嘛。
那么这两人见面不打招呼不说话,冷着一张脸都不互相看,到底是在想什么?
林苑内心纠结起来,但表面上,他像是不曾在天子二号房前停下过一样,带着大国师走进了他们掌门的房间。
他请大国师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另一边,然后闭着眼睛诊起脉来。
车山雪自感恢复不错,不想林苑手指以搭上他脉门,便皱起眉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头才抬起。
“比我以为得还好些,”林苑道,“但您肯定没按时喝药。”
这位神医直接从袖中拿出笔墨纸砚,刷刷写下新药方,一边写一边道:“您既然回了京城,大概能安定一段日子,无需在外奔波。我也不同您说别操劳这种空话,反正您是闲不下来的命,但药是得喝的,别用医祝那种骗人的手段糟.蹋自己的身体。”
在药方最后落款,林苑顿了顿,又道:“就算是为了自己,大国师您也要活得久一点啊。”
“这是当然。”车山雪说。
他接过药方,同林苑道谢,知道林苑要离开,原本还想送一程。但走到门口的时候,见到林苑不停和他打眼色,示意他背后,车山雪这才意识到刚才一个没注意,竟然将谌巍忽略了。
不,等等?
以青城剑圣的存在感,他竟然能将人忽略了?
意识到不对的车山雪关上屋门转身,视线在屋中扫过,第一眼竟然没找到谌巍在何处。
几个呼吸后,他方见到谌巍坐在榻边,双手抱胸,目光直视他。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撞了一下,车山雪发现自己竟然心虚地转开眼珠。
可是他心虚个什么劲啊?分明没做错什么吧?
重新将自己的逻辑检查一遍,车山雪再次确定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无论是将威力巨大的禁术附着上傀偶中,还是向谌巍隐瞒威力一事——若是全盘告知,为了避免意外引爆禁术,谌巍必然会小心翼翼,他又不像车山雪,没那个骗过虞操行的水平,万一哪里表现不对,肯定会引起怀疑。
这种推断,谌巍自己事后也能想到,现在却向着他耍什么活宝气?
我也很生气啊,车山雪心说。
别说今天白天来迎接他,谌巍前几日都没给他回信!
为了解鸿京的状况,以及讨论两方合作的问题,在淳安的那几天,车山雪可是给谌巍写过不止一封信。现在他站在这间客房里,视线一扫,还能看到自己那几封信被拆开取出,叠在一起放在书案上,至于回信……
莫说回信了,谌巍的书案上连张白纸都没有。
在这样想下去,车山雪真要把自己气到了,但他不晓得还会有更气人的。比如谌巍打破屋内安静的第一句话——
“你来做什么?”谌巍说。
来找你这个回答听着很傻,车山雪并不想说,只能用一个问题反问回去。
“为什么不回信?”
谌巍看上去也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两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榻上,继续一开始的对峙。
直到车山雪发觉他这个不回答的行为也有点傻,正想开口说点别的缓和气氛时,谌巍先他一步开口道:“我想你也不需要,我为何急着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