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事实证明大国师和青城掌门之间的确不是兄弟情了,反驳的人们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嗜酒居士的新话本火速刊登在报纸上,变为人们的谈资还没两天,就被另一个沉重的消息取而代之。
起魔灾了。
妖魔呪兽仿佛商量好了一般,从四方边境齐齐发动攻势。皇陵行宫中,往往东边的加急军情还在念着,西边的加急军情就送到殿外。
过去辰龙宗的道统传承,除了车家外,全部留在了四境军中。可惜自车炎去世后,跟随他打天下的老将们也接二连三撒手人寰。新将们走马上任,而今并不年轻。第三代以曾经的周小将军为首,还没能挑大梁的资质。四境之军士兵充足,将军们却有点黄青不接。一连几天,送来的战报让年少新皇和好不容易安稳一点的大臣们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人人恨不得飞去边关,往那些大帅将军们脸上甩一个大耳光。
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的怨念,无数次的加急战报后,绝大多数边关竟然撑下来了。
尽管放进了几只妖魔呪兽,至少还是把大部分妖魔呪兽阻挡在城墙之外。
被攻破的边关只有一个,就是西北的雁门。
雁门被破的消息传来后不久,一个身披戎甲手持红缨枪的年轻小将出现在行宫深处,一个大院子前。
这个院子的大门边守着两个祝师,都与年轻小将很熟,直接打开门让他进去。
年轻小将道谢后踏入院中,向着殿中走去。
深夜的月光下,他的身后跟随着漆黑的影子。他每往前走一步,身后的影子便扩大一分。等他站在门前,身后的影子已经将整个院子笼罩。
年轻小将等了片刻,面前的房门便打开了。
谌巍出现在门后,对他点点头道:“周小将军。”
周小将军:“我来求见大国师。”
谌巍道:“他还没醒。”
“谌掌门和大国师是同血之人,那我们向您说也一样,”周小将军道,“我和我一万三千弟兄请求断开契约,放我们自由。”
让一群厉鬼不受约束地在外面跑吗?任何知道他们请求的人都会觉得丧心病狂。
但谌巍没有直接拒接,开口问道:“自由之后,你们要去哪?”
“谌掌门,我和我的弟兄们只有一个归处,”周小将军沉声道,“那就是雁门关之外,我等的埋尸之地。”
第94章 君莫笑,几人回
哪怕是谌巍, 也为周小将军的这句话吃了一惊。
厉鬼和平常鬼魂的差距, 犹如活人和死人。他们从怨恨中获得力量,心中再也不会生出正面的感情。驱使他们行善难,要他们发自内心地去行善,更是难上加难。
周小将军等一万三千鬼卒若是真的自己决定要去雁门关,古来今往因养鬼而被反噬的祝师们大概会觉得自己像六月飞雪那样冤。
一般人可能把周小将军所说当做笑话听了, 但谌巍没有那样, 反倒认真思考起来。
“为何?”他问。
周小将军没有回答, 抬手将佩戴的红缨盔从头上摘下。
皎洁的月光照耀着他年轻的脸庞, 让这个半透明的厉鬼看上去极为英俊, 无论是谁见了,都要感叹他拥有一副好漂亮的剑眉星目。
从年纪上说,周小将军死时比车山雪家的老六大不了多少。他又是将门虎子,年纪轻轻能带领万人之军, 虽然比不上庄立在武道上的天资,但练武带兵一向勤勤恳恳, 若还活着, 当是年轻一辈中的栋梁之才。
可惜运道极差,不知道怎么遭了雁门关大帅的忌讳,连着手下一万三千兵马一起葬身雁门关外,被人用战场煞气生生磨练成厉鬼。
这样的周小将军当初面对车山雪时, 还能保持住神智的丁点清明, 实在叫人敬佩。
但再怎么敬佩,厉鬼还是厉鬼, 除非……
谌巍看到周小将军的脖颈处。
之前周小将军每每露出真身,他脖颈处便会出现一道无法遮掩的糜烂伤口。但今天,月光下的周小将军脖颈和脸庞一样皎洁,寻不到半点伤口。
笼罩整个院子的黑暗里,更多的厉鬼或摘下头盔,或取下胸甲,露出他们愈合的伤痕,或是不再放出红光的双瞳。
谌巍并非擅鬼道的祝师,可就算是他也知晓,厉鬼的真身既是他们死时的模样,无法愈合的伤口同时也是伴随他们到永久的痛苦,没有一只厉鬼能够摆脱,除非……
除非他们不是厉鬼了。
或被人超度,或突然顿悟。
而今何人能度这一万三千厉鬼?又有什么能让他们齐齐顿悟?
周小将军道:“卫宏死了。”
卫宏是谁?谌巍并不知晓,可若是车山雪在这里,大概会想起他在落雁湖遇险之前,在雁门关盛情款待他的男子,那个和世家乃至关外蛮人联合,出卖了周小将军以及一万三千厉鬼的守关大帅。
周小将军道:“时至今日,我等仇人,只剩下关外蛮子与虞操行。我等并不怨恨死于蛮子之手,在关外,我们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至于虞操行……如今也不仅仅是我等之敌。”
谌巍问:“你们不报仇了?”
厉鬼……不,鬼魂们七嘴八舌回答他。
“想报仇啊。”
“大家都一起死啊。”
“为什么是我们死?你说说看,为什么是我们死?”
“但是想回家了。”
“村子里还有等着我的婆娘。”
“魔灾来了,不知道父母亲可还建在……”
“好累,呜呜呜呜好累。”
“让我等去我等该去的地方,乘船去往河的另一边,”众鬼魂齐声喊道,“让尘归尘!让土归土!”
“庄立死的时候,我好像清醒了一点,”周小将军说,“看着他慷慨赴死真是叫鬼怨恨啊……”
“……他死无全尸!魄消魂散!却无半点畏惧,甚是从容!”众鬼魂不满地尖叫。
“魂魄四散,依然进入轮回,”周小将军道,“我等却依然在阳世这口大油锅中煎熬。”
“怨啊!怨啊!怨啊!”众鬼魂接口高声唱,“让我们归去!让我们作为大衍的士兵归去!让我们战死在山河!”
周小将军:“……魂飞魄散,在所不惜。”
遥远的雁门关前,落雁湖水底,一枚被泥沙掩埋的法铃突然叮当响了一声。
而皇陵行宫深处的院子里,谌巍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身后寝殿中红光大放,连忙转身冲进去。
一起冲进去的还有一万三千鬼魂。
他们在阴影中穿梭,却无法隐匿踪迹,因为他们的魂魄中同样大放红光,仿佛新魂出现在太阳下才会感受到的灼烧感点着了他们全身,一万三千鬼魂们惨叫着,就像是他们落雁湖里放任大国师去死,于是被血火点燃一般。
周小将军这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事。
放弃复仇,同样是违反契约。
眼见终于能归去,却要在这里被血火烧得灰也不剩吗?就在鬼魂们心中转动相似的念头时,被血火煅烧的他们魂魄中飞出比针尖还小的细细血珠。血珠带着那灼魂的炙热离去,在半空中汇聚成一枚拳头大小的浑圆珠子,色泽仿佛半凝固的鲜血,反射着透窗而入的月光。
床榻上,车山雪呻.吟了一声。
他依然昏迷不醒,但他右手手指指根上的一圈符咒红纹也在闪烁,明灭仿佛燃烧的炭火,扭动仿佛无数纠缠在一起的活蛇,在车山雪的皮肤上灼烧,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
谌巍急忙想用手去抹,却被弹开。
好在滋滋声下一刻就停了,因为半空中的血珠向着它落下去,让每一条符咒都喝饱了鲜血。
饱餐一顿的符咒颜色转淡,最后消失于苍白指根上。
“自由了。”有鬼魂轻轻说说。
整个西园都安静了片刻,接着一万三千自由的鬼魂们仰天长啸,那声音无比畅快,愉快地叫整座皇陵行宫的人都能感同身受。
还没入睡的人们抬头看向天空,只觉得滚滚黑云向着西边去了。
那一夜过后,鸿京许多人都说自己做梦见到披坚执锐的天兵天将们乘风踏云,背对着月亮,向西北奔驰而去。没过几天,人们又听说一支从天而降的兵马突然出现雁门关前,生生用军势磨死了一只活了四百年,堪比宗师的大妖魔。
无人知道这支兵马从何方来,往何方去,因为他们再也没出现过,也没有什么人传诵他们的名字。
唯有史书记载了寥寥数笔,仿佛是之后那场大战的铺垫。
***
自太.祖与先帝下葬之日起,已经过了一个月。
边境依然每日都有妖魔呪兽来袭,却渐渐变得雷声大雨点小。一开始还有活了几百年的大妖魔出现,到最近,来到城墙下的只有才出生不久的小猫三两只。
百姓们庆幸不用如一百多年前那样在战火中辗转流离,但稍透彻一些的人都会忍不住多想。士兵们在边关打退了妖魔呪兽的来犯,却没那个能耐杀死那些活了几百年的大妖魔,如今大妖魔不出现,到底是因为之前进攻失败怂回魔域了,还是在准备着什么大阴谋呢?
皇陵行宫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更凝重,无论是宫人还是大臣,每一个都行色匆匆。唯有一个地方一日既往的静谧,便是昏迷不醒的大国师暂居的西园。
叫人生畏的青城剑圣并没有留在那里。
谌巍到底是一派掌门,有许多事要他处理。除了一开始守了大国师十天,他之后便一直在青城山和皇陵行宫两地之间来回奔波,每次过来都是浑身血气。而第二天的报刊上,绝对会出现他又在何处斩杀了怎样厉害的一只、两只,或是三只大妖魔的新闻,因为太过频繁,反倒还没有断刀门少门主焦言突破宗师这个消息给人的震动大。
不过,每当看到他沿着回廊往西园走去,宫人们总是一阵唏嘘。
刚开始的时候,没有谁能习惯青城剑圣和大国师之间的关系,消息传出后,还有不少纯情少女哭红了眼睛。就连新皇见到青城剑圣,同样一脸别扭,不想亲近。
虽然大国师是个鬼见愁,可他也是大衍唯一的宗室,摄政亲王啊,连皇帝也得喊一声爷爷,怎么能叫区区一个江湖人带走呢。
青城剑圣似乎不是区区一个江湖人,但八卦并不在意这一点。
就像是大国师昏迷一月未醒后,八卦又不将谌巍当做区区一个江湖人了一样。
人们说,大国师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
天底下有多少人能在失去所有鲜血后还能被救活呢,那样重的伤势,哪怕救活了,也会留下无法治好的病根吧?宫人们说着自己七大姑的八大爷家里那个被树砸了头再也醒不来的小伙子,瞅向谌巍的眼神不由带上了怜惜。
还有一些人则是惶恐。
比如说宫柔。
这些日子一直是她在照顾车山雪,小姑娘时常看着自家昏迷的师父,一哭便是一整天。给谌巍打开门时,她脸上也挂着仿佛以后再也不挪窝的两个肿核桃,勉强露出的笑容里没有半点轻松。
谌巍摸了摸她的头,进屋轻车熟路地在床榻边坐下,伸手理了理车山雪有些乱的鬓发,问了句得不到回应的早安,继而开口说起这次出门的见闻。
“……西北祸乱的那只大妖魔真身竟然是一只旱螺狮,浑身黏液厚的我用剑都斩不断……魔域中几乎见不到妖魔了,连呪力阴气也少见,很多人觉得它们凭空消失,但我往深处寻找,时常会找到庞然大物曾经激烈交战的痕迹,偶尔也能见到它们被啃食后留下的白骨……”
“……没找到虞操行,也没找到龙,天知道他藏哪个旯旮里……”
谌巍说了一大通,口渴停下来喝水。
他抬起头,首先便看到站在边上泪眼婆娑的宫柔。
一大一小对视半晌,小姑娘首先忍不住,问道:“师公,我师父还会醒吗?”
“林苑说就是这两天了,这方面他很少说不准,你姑且可以信一信。”谌巍冷静道。
“可是、可是……这么多天了,”宫柔哽咽道,“要是师父醒不来……”
“那么等解决虞操行之后,我给他一剑再给自己一剑,这回怎么说也不会让他独自上路。”谌巍依然很冷静地说。
没听懂的宫柔瞪圆眼睛,见到谌巍脸色温柔了一些,低下头要在车山雪嘴边落下一吻。
他的唇正好沾上车山雪的肌肤,悬挂在他腰间两把长剑——湘夫人和星幕——同时震动起来。
第95章 龙身上,全是宝
屋外有人尖叫, 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
狂风从东南西北汇聚到此地, 并携来了怒涛般的黑云,浑浊的雨水从天而落,让时节仿佛从冬末春初一晃来到了盛夏,而时刻则如同从大白天跳到了黑夜。
而这黑暗中,有两点光明格外耀眼。
那是烛龙的一双龙瞳, 辉煌宛若太阳, 且更甚于一个月前它出现在鸿京上空的模样。它长出了龙角, 龙角的分枝繁茂如同大树, 它也长出了龙爪, 五只爪子分别有五只脚趾。
从背脊向着两侧延伸开的是一对漆黑的翅膀,长长的翎羽在雷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如果车山雪现在醒着,便会发现烛龙,不, 应该是说虞操行此刻的模样无比贴近远古那只死于这片天地的老烛龙,只除外大小。不管怎么说, 从外表上虞操行至少完成了他的愿望。
现在只缺内在了。
吞掉整个天地, 吞掉远古那只老烛龙所有的遗留,那时候世间何人能及虞操行?他将一手将虞这个姓氏推向最高的顶峰。
当然,在做到这些之前,他还需要解决几个小麻烦。
比如说他那竟然没死掉的表弟, 又比如说……
虞操行张开嘴, 烛龙用压过轰轰雷霆的声音吐出一个名字。
“谌巍。”
青城剑圣出现在虞操行面前不远处,凭空而立, 手握在没出鞘的剑柄上,对他点点头。
谌巍看起来并不太好,神色冷淡,面容有些憔悴,下巴冒出了一点胡茬,衣袍穿得也很朴素。虞操行见他这模样,立刻明白说大国师醒不来了的传闻大概是真的了。
就算再如何强大的人,在心爱之人出事后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啊。虞操行一边庆幸着自己并没有心爱之人,一边假惺惺地问:“我表弟还好吗?”
“不劳关心。”谌巍道。
一边说,剑圣一边瞥着眼前的烛龙。
这般庞然大物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会显得面容狰狞吧,但虞操行偏偏能令它的表情看上去溢满了恶毒。谌巍听到他说:“早知道你两人的关系,当初我就放他一马留个人情了。”只觉得那语气虚伪又可怕。
非常可怕,
除了可怕的人,谌巍想不出什么混账会打主意不当人而去当条大长虫。
但这也挺好,毕竟……
谌巍没思考完,久久等不到回答的虞操行就张开龙嘴对着他咆哮,狂风卷着乌云化为巨浪向着他扑来,来到他面前时,狂风已化作利刃,乌云则化为了沉重的石块,以遮蔽他全部视野的势头要将谌巍撕为碎片。
谌巍佁然不动,甚至湘夫人也不曾出鞘,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它们来到。
风云过后,他同样站在原地,分毫无损。
虞操行吃惊了一瞬间,以他的城府,这点吃惊原本不至于被谌巍发现。然而那双明亮的龙瞳实在太大,使得一丁点变化落在人眼里也极为明显,反倒叫谌巍觉得可笑。
“你不可能觉得这些对付大妖魔的手段在我这里也能成功吧?”谌巍问,“如果要以力破巧,至少拿出你全部的实力来。大宗师之境,可和那些活着就能增长的妖魔不同。”
虞操行眯起眼。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当年的车炎、虞氏圣女、乃至青城老掌门、朝廷里几个有宗师之境的将军大臣,这些人都在他面前出手过。如果说过去会因为他自己实力不够,以致对区别模模糊糊,现在他即将成为真正的烛龙,眼力也上来不少,对谌巍的力量看得更加清楚。
谌巍绝不只是大宗师。
但是……大宗师之上,难道还有境界吗?
虞操行心中疑问转动,更加谨慎,表面上则用他也有些关心的问题打掩护。
“你竟然知道那些妖魔死在我手里?”
“不然那些侵.犯边关的妖魔呪兽到底去哪里了?”谌巍反问,“我在魔域外围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们。倒是车山雪他大徒弟对我说,你要变为烛龙,定要无数牺牲。既然没吃人,那就只有吃妖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