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阿成!”
唐逸宁唤着自己的弟弟,急急往外追去。
而我,也在那顷刻间失了全身的力气,忽然跪倒在地,向天痛哭,为我最爱的亲妹妹。
轻蕊,你所爱的那个男人,其实也深爱着你。
只是他太蠢,太蠢。
而你,你又太傻,太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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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唐逸成大闹崔府,要将杨轻蕊的尸体带回唐家,又在她的棺木上撞得头破血流,让崔家对他这迟到的悲伤措手不及,不知该感动,还是该害怕。
唐逸宁深知内情,只怕弟弟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悄悄命随身侍卫将他打昏,硬是带了回去。
是晚,唐逸成开始发烧,且伴着胸肋疼痛,咳嗽气逆,大夫诊断下来,说是肝火急剧上冲,伤及肺胃,虽是开了方子用着,却没有一点效果,反而烧得更厉害,迷蒙之际,唤的一声声,居然都是“轻蕊,轻蕊”。
后来再请了宫中的太医过来,又说什么“公子胸中忧思积郁,耗伤心之阴血,乃至阴阳失衡,阳气偏亢,诚心火也……病由心生,公子这症侯,重了……重了……”
人到情多情转薄,放了手,才知相思已深。
心未错付,情未错与,到头来,还是一场欢喜一场空。
断肠回首处,生死两茫茫。
唐逸宁早顾不得抱怨弟弟的错处,向户部告了假,衣不解带地守在弟弟身畔,又找了高僧为萦烟和轻蕊超度,唯恐是两人死不瞑目,向弟弟寻仇——亏他还有点颜翌宁的现代记忆,居然信这个。
不过,我也忍不住会想,这两个女子,会恨他么?
萦烟此生有憾。
红尘漫漫走一场,青楼歌哭无人解。寻了一辈子的知音,还是无人知音。她自己选择了那条路,心甘情愿生殉了自己那场无人应和的爱情,应该怪不得唐逸成吧?唐逸宁待她礼仪周到,又送她宝镯陪葬,也应该怪不得唐逸宁吧?
自然,也不能怪我,我并不是他们的第三者。他们美好的二人世界,大约只在萦烟的幻觉中存在过。
而杨轻蕊……
她的襟怀阔朗而任性,她喜欢别人,也理所当然地相信人家应该喜欢她,从不是多疑的人。可她一定至死都弄不明白,为什么最爱她的人会伤害她最深。
她其实是个爱情傻瓜,不会记仇的爱情傻瓜,就像……后世的丁绫。
便是走得遗憾,杨轻蕊也不是萦烟那般放不开的人。
想起丁绫短短的发圆嘟嘟的脸,我心底安慰地笑了一声。
唐逸宁再聪明不过,当然看得出那日我是有意拿了轻蕊的东西刺激唐逸成,直诛其心,虽然从公而论我没有错,可惜事涉他自己的兄弟,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家伙护短护得连着几日不太和我说话,浑然忘了这个弟弟的所作所为。
眼见唐逸成病得厉害,我心底也不安起来,不声不响跟在唐逸宁身后帮着他照料,只嘴里还和唐逸宁犟着:“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让他看到一些事实而已。”
唐逸宁握着唐逸成的手,淡淡说道:“阿成也只和萦烟说了几句话,什么也没做。”
我沉默。
或许是非对错并没有一定的界限。萦烟、杨轻蕊、唐逸成,还有我,我已经说不上来谁是完全没错的无辜者。
艾德是个出家人?[VIP]
萦烟想争取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不惜攀附权贵;
杨轻蕊想自己的姐姐过得幸福,不惜暗算甚至布置除去萦烟;
唐逸成为了家族和自己绝望的爱情,烧死了自己所爱的女人;芒
而我为了自己的妹妹,刻意报复唐逸成。
如果唐逸成病重不起,等于是我杀了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朋友,甚至是对自己情深意重的少主人。
唐逸宁见我黯然,心下又不忍,低声道:“唉,我知道也怪不得你……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一半因人事,一半是天命。事到如今,我只盼着阿成尽快放开心结,好好活下去……”
“想他放开心结,好好活下去,不如将他交给我吧!”
屋外忽然有人懒洋洋地说着。
我只听到那声音便害怕,急急往唐逸宁身后闪。
唐逸宁疑惑看我。
我低声道:“是艾德。”
唐逸宁略一迟疑,上前便开了门。
月夜下,艾德正一身玄衣抱肩而立,一脸可恨的笑容居然显得神清气爽。探头看到唐逸成躺在床上的瘦削面容后,总算他的笑容开始有点发苦。格
他看向唐逸成的神色,不像看朋友,倒像追星族看向自己的偶像,有一种近乎信仰的痴迷。
“才不过几天工夫,便病成这样……”
他欠了欠嘴角,转头望向唐逸宁,“唐大公子,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就把他交给我吧。我师父是个释安寺的高僧,医术精湛,一向欣赏二公子悟性,说他是个佛家有缘人,我将阿成带回去,师父一定会救他。”
“你?佛门弟子?”
我也顾不得害怕,当场质疑。
吃肉喝酒,打家劫舍,甚至想强暴良家妇女。
这种人如果是佛门弟子,嫖客妓女都可立地成佛了。
艾德显然看出我在想什么,脸上红了一红,咳了一声,才道:“我其实……已经算不得佛门弟子了。虽然从小在寺中长大,可师父总说我不听话,后来阿成到寺中和师父论禅,我佩服阿成才识,跟他合得来,就悄悄跟他下山,再回去时,师父已经把我逐出师门了。不过他说我本性不坏,所以还让我在寺中住着。”
见我还瞪着他,他终于受不住般叫了起来:“上次……上次想那个你,是我喝了酒嘛,又着实想不通,你一个土头土脑的丑丫头,怎会让阿成迷成这样,杀人放火这种事都肯干了,一时冲动想试试……”
“你把我弟弟带走吧!”
唐逸宁忽然截口说道,“如果令师能救他,未来五年之内,贵寺所有用度均由唐府布施。”
艾德明显松了口气,用薄毯将唐逸成裹了,小心抱在怀里,奔出门去,竟是用了一身轻功,越墙逾垣而去,令人叹为观止。
我呆呆地望着苍黑无际的天色,问唐逸宁:“你这么信任这个坏蛋?”
唐逸宁怅惘地望着空了的床榻,支着额道:“这人既然肯为阿成做那么多事,应该不会害阿成。何况,释安寺的和尚……的确与阿成有来往,并且以医术闻名。”
顿了一顿,他的眸子转向我,意味深长说道:“其实这些天我也想着,对阿成来说,唐府有太多不能细想的过去,还有……你,我。在这里养着,的确不很合适。”
也对,人在红尘中,难免红尘事。
对唐逸成来说,我和唐逸宁,只怕也已是他心头卸之不下的某种负担。
佛家心净,必可普渡众生,少了那许多怨憎纠结。
而我也终于想通,为什么前世的幻像中,最后将萦烟放出去的会是艾德了。
前世的叶儿,纠缠在唐家两兄弟之间,想逃,终究没能逃开,应该也是被自己的妹妹带回了唐府。
因为有着唐逸成的心结,她行事应该很低调,不招惹唐逸成,也将自己怀过他孩子的事一笔勾消绝不提及,同时对萦烟保持了表面上的尊敬,只想安稳地伴在自己所爱的男子身畔,哪怕是以小妾的名义。
杨轻蕊当然是不肯的,她一样地使着她任性的小姐性子,用胭脂下毒嫁祸萦烟,让萦烟受尽唐家上下冷落,又逼着唐逸成除掉萦烟,绝望内向的唐逸成终于选择了引开叶儿,烧死让自己爱恨不得的未婚妻,嫁祸萦烟。
为了唐家平安,他向狱卒暗示了唐家不想她活着出来。
萦烟为此受尽屈辱,拼死要逃出大牢,为自己报仇。
艾德是武者,又信奉佛理,到底还有几分侠义心肠,见自己信赖的好友渐入歧途,就想办法混入了牢中,为萦烟的出逃相助了一臂之力,大约算是给唐逸成减轻罪孽。
而逃回唐家的叶儿,应该早已知道了杨轻蕊是自己的亲妹妹,并深信是萦烟放了那把火,面对轻蕊的惨死,以及萦烟的步步紧逼,终于下令将她活活打死,让萦烟五百年不肯断了报仇的念头。
大约轻蕊之死,也是叶儿心头最放不开的?0 幔灾戮宋灏倌甑穆只刈溃募且渖畲Γ廊挥幸桓霰簧盏妹婺咳且簧砥岷诘呐樱由辖忝昧牡纳送矗胼友檀业幕镁辰岷希谷梦乙晕谇笆栏粘赡茄娜耸俏易约骸?br /> 糊涂的失去和糊涂的到来[VIP]
虽然我带着后世记忆重活了一遍,可一切还是照着原来的那个方向发展,所有人的结局都不曾改变,只除了各人心中的爱恨。
死了的,活着的,心中大约还都有着恨吧?
不过不要紧,恨着的同时,都还懂得什么是情,什么是爱。芒
于是,我们的后世,应该会幸福吧?
风动树摇,有淡淡浮云自一轮弯月上轻轻飘过,转瞬逝去,那弯月便依旧还是一片清明,如同五百年后的夜空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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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大半个月后,唐府收到了唐逸成的书信,说是身体已无大碍,但山间宜于休养,所以暂时不下山了。
唐逸宁看了信,叫人多多送些钱粮去释安寺,让他安心休养,虽是向唐缙报了喜讯,让老父安心,当着我时,却是愀然不乐。
我问他:“怎么了?”
他让我看唐逸成书信中最后一行字,却是一副偈子:“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笑道:“这人看破红尘了!”
唐逸宁却摇头:“他还是没看穿。”
“为什么?”格
“无忧无怖固然好,可如爱都没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哦,你情愿选择有忧有怖了?”
“如果有你,一定会有忧有怖,那我也没有选择了。”
我微笑。
没有选择,对,我也早已没有选择。
颜翌宁和叶皎,算是我们的前世还是后世,我已分不太清,重要的是,我们都没有选择,只能与对方相伴。
又或许,我们有了彼此,再也不需要别的选择。
一世已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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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宦官张永在总制三边的大臣杨一清等人的建议下,在平定安化王叛军回到京城后,向正德皇帝密奏九千岁刘瑾的十七条大罪。正德皇帝将信将疑,亲自到刘瑾府上查抄,发现了印玺、玉带等皇家禁物,并发现刘瑾日常侍奉御前时所持的扇子中暗藏匕首,勃然大怒,下旨将刘瑾凌迟处死。家人以及一贯依附的党羽,斩的斩,关的关,流放的流放,随着刘瑾的倒台无一有好结局。张永平叛有功,连兄弟都封了伯爵;杨一清也因此升任吏部尚书。
唐家本有位少夫人与刘瑾有牵扯,但萦烟已死在大牢中,杨一清等人又素与唐家交好,因此唐家无恙,反而有司认为唐逸宁年轻有为,正议着提拔之事。
我早听说凌迟就是俗称的所谓“千刀万剐”,据说要让人活活给割上三千多刀,痛上三天三夜才许死去。这种刑罚,还当真是百年不遇,加上刘瑾为祸已久,惨死在他手中的官员平民不计其数,在都察院前行刑的第一天,百姓人山人海地围观着,刽子手拿了割下的碎肉片,一文钱一条地叫卖,当场便有人买回去祭奠亲人,随即烧烤着吃掉,以解恨意。
我想起我那个给包成一团拎出去做药的胎儿,也想见见这位九千岁给凌迟的模样,第二天便大着胆子,拉唐逸宁同去看看。
穿着便装正在人堆里挤着时,唐逸宁无奈地抱怨:“多少年脾气都不改,记得你前世出门,也喜欢这样扎堆儿的热闹。”
我想着五百年后的那些热闹步行街,以及再也看不到的现代化设备,由衷地感慨:“如果是那一世……我才不用出来呢!”
估计卫星电视早就同步转播,相关网页的评论一分钟几百个地往上冒了。
唐逸宁大约也回忆起了属于颜翌宁那一世的记忆,一脸的茫然向往:“嗯,我怎么觉得那时过得比现在舒服啊?不过,东西都怪怪的,不如现在的东西用起来得心应手。”
我还没来得及嘲笑他彻底落伍的小农意识,忽然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很细,甚至有些尖锐的两个声音,开始如隔着堵墙般不真切,但却没有淹没在如潮水般暄嚣的环境中,而是断断续续传入耳中,越来越清晰。
“这人类还真能想法子,当真剐上三天三夜啊?”
“算了算了,万物有灵,咱们收了吧!”
“好,好,就当做好事了,收完了我们回去设置一下时空频段。最近系统老是出错,纽约的一架飞机撞到了三十五年后的时空频段上,跑到委内瑞拉了。”
“嘿,估计是修系统漏洞时想着打游戏,漏了一处吧?”
纽约,飞机,委内瑞拉,系统漏洞,打游戏。
我打了个寒战,望向唐逸宁。
他正微皱着眉,若有所思:“我好象听到一些……似曾相识的话语。”
我承认我怀念完整的颜翌宁了。只有那时候的阿宁才能和我有完整共通的交流。
这时那两种声音又在惊叫。
“喂,有没有弄错?”
“是啊,这两个人……怎么会有五百年后的脑电波?”
“系统还真不稳定啊,特别对这些意识流的,只要波段不在我们监视范围内,就可以自由在各个频段来去。”
“这两个脑电波很正常啊,而且……都是同一生命体的两种脑电波!唔,一个完全的,一个似乎给分解过了。又是系统漏洞?”
“哎,得让他们好好检修一下了。”
“那现在这两个怎么办?收了?”
“肉体都还在,收了往哪里放啊?算了,让他们各归各位就成了。”
“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重了的怎么办?”
“复制一下。”
正听得呆住时,忽听前方人群大片暄哗,如浪头般卷了过来:“刘瑾死啦,刘瑾死啦……”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忽然一轻,如被打散了般直飘向空中,迅速被不知哪里的飓风向后吸去。
惊慌往原地看时,唐逸宁正以翼护的姿态,护住身后那娇小玲珑的女子,随着人流移动。
那女子神情间犹有我的大咧无畏,眸光已是莹澈,注视着唐逸宁的面庞时婉约中带了一抹淘气的微笑。
如果我从小在叶儿所处的环境中长大,便会长成这样的模样性情么?
还没来得及细想目前我的境遇,便觉自己忽然被压扁,挤于某个小小的空间,然后刀片般在眩目的白光中游动片刻,才又散开,正要舒展一口气时,忽觉手足有点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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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吃力地撑起身手,手足僵硬得和不是自己的一样。
用力晃动着脖子,我对着明亮的水晶吊灯和正播放着的液晶电视傻了眼。
液晶电视里,正播放着我参加某次作品研讨会的录像。
忽闻“啪”地一声,我转过头,见一个女护士扔了手中的吊瓶,边往外冲着边喊:“颜总,颜总,叶小姐醒过来啦!”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头栗色短发,西装革履的颜翌宁喘着气冲到跟前。
我挠了挠头,叹气:“上一刻钟,我才看到刘瑾死去。”
颜翌宁笑得嘴角扬得高高的:“我是在昨天睡梦里看到刘瑾死去的。”
我噎了一下,试探着问:“你是唐逸宁,还是颜翌宁?”
颜翌宁又骄傲地一笑,坐到床边,抓揉着我的短发道:“都是我。怎么样,我两世都很优秀,都很漂亮,而且对你都很好,对吧?”
“你……记得?”
“当然。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明代,杨旭就想法子,断断续续分解了一部分我和你相处时的脑电波送了过去,还说我这部分脑电波应该是再也回不来了,留着大部分的思维继续在这里生活工作,并照顾着你这个植物人才好。谁知这小子猜错了,虽然这半个月我一直精神不好,连上班或陪你说话时都是神经恍惚,可昨晚一下子便觉得自己恢复过来,嗯,是一种忽然完整了的感觉,并且……多了很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像是……多活了半辈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