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安也去。”钟毓的话才说完,似乎为了让郭殊涵相信,大安特意从里面露了个狗头出来。分明视线比郭殊涵矮,却愣是做出了居高临下的样子,睥睨了眼郭殊涵,然后冷漠的把头缩回去。
郭殊涵:“……我还是骑马吧。”
“你确定?”钟毓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去接我弟弟之前先到我师父那去一趟,已经好久没去过了。我师姐没事就喜欢在外面种些毒草什么的,你要是不小心中了毒,我可解不了。”
郭殊涵:“那这匹马呢?”
“这是钟府的老马了,它认得回家的路。是吧?”说着,钟毓朝着郭殊涵的坐骑弹了个舌,老马跟着打了个响鼻,似乎在回应。
一人一马玩的开心,大安也跟着出来露了个脸,在钟毓身上蹭来蹭去。
郭殊涵看着这个活宝似的主人,脸色不自觉的柔和下来。果真下了马,坐到马车驾驶上。钟毓对老马打了个手势,老马高昂起前蹄,转身朝长安城内走去。
钟毓这才回过头,发现郭殊涵没坐进去,便说:“你坐进去吧,我赶马就好。对了,刚才你去哪了?”
郭殊涵面无表情的说:“送一个熟人出城。我还是不坐进去了,省得和大安大眼对小眼。”
钟毓赶起马,笑道:“至少它现在不咬你了不是。其实我挺纳闷的,大安平时都不咬人,为什么那天会咬你,还咬的那么凶,拉都拉不住。”
马车缓缓前行。
郭殊涵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默了好半天后,才问:“侯爷征战的时候,你帮过他吧?”
钟毓眯起眼睛,看向郭殊涵。
钟毓每次眯起眼睛,郭殊涵都觉得他眼睛里有光,眼尾的弯钩会勾人,勾着勾着魂就没了。
只好不自然的别看眼去,解释道:“我是斥候,有次深入燕军阵营探测敌情的时候,应该遇到过你。在竹林的时候。”
钟毓狭长的丹凤眼睁成杏仁眼,圆溜溜的两颗,只听他诧异道:“两军交战的那块区域,只有一片竹林,还在燕军腹地,我爹怎么会让你去那里探测敌情?”
好,一下子就问道关键了。
郭殊涵有点无奈,不懂钟毓在这方面为什么如此敏感。
幸好他早有准备:“我是跟着刘参将的,又不是你爹。仲夏时节,营地里粮草武器马匹都严重不足,当时正值两军拉锯战。齐国这边,就主战主和问题分作两派,一派主张撤离,保存力量;一派主张进攻,从燕军那里就地补足粮草。”
“两派一直在争吵,侯爷却没有发声,也没有下令撤离或者进攻。”嫁进侯府后,郭殊涵一直跟着钟夫人称呼镇远侯为侯爷,“当时吵得都要动手了,刘参将主张撤离,却摸不透侯爷的想法,他怀疑侯爷另有准备,所以偷偷要我潜到燕军那边看看情况。”
这样一说听起来合情合理。
钟毓打趣:“哟,刘参将挺懂我爹的嘛。仲夏的时候,我刚好赶到那里,被燕军当成流民强行拉到营地里。结果肩不能扛手不能抬,后来燕军要杀我,问我会什么,然后我故意说我会一点医术。”
“那段时候正是酷暑,行兵作战又是在丛林里,多瘴气毒虫,军医正是紧俏。我就借着采药之便,从师父那拿一些混有瘟疫的衣服或者草药过来。”说到这,钟毓道:“我想起来了,是有次我和师父在交接的时候,被人发现了。后来大安去追了的。”
后来没过几天,燕军军营里便出现了大面积的发烧湿热状况,士兵浑身酸软无力,更别提战斗了。钟毓甚至还借用他师父庄熙违反常理的医药理论,说服其他军医,用药性猛的中草药对冲。
结果,疫情非但没有得到遏制,反而爆发似的扩散开。
镇远侯便抓住这个时机,突袭燕国大军,大获全胜。
钟毓说的简单,但郭殊涵知道,从假装流民,到被抓,再到会一点医术,以及说服或者偷偷用药,这每个关口出了半点错,或者引起别人注意,都是死路一条。
他点头:“就是我。大安跑得太快,我差点就被追上,情急之下朝它扔了几颗石子,被大安记住了。真是记仇。”
钟毓白眼:“换你你记不记仇,还怪我家大安。”
郭殊涵笑笑没有说话,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马车继续前行。过了会,郭殊涵想了想,到底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道:“前天从你床头摔下去的东西是什么,我看像玉。”
钟毓常年挂在嘴角的笑淡了下去,郭殊涵心里咯噔一下,隐约的知道不好,忽然间后悔自己这么莽撞的问了。
就听钟毓用缅怀而伤感的语气说:“那是我今生的梦。”
郭殊涵一颗心沉到了水底,仿佛溺水的人,周遭有无穷无尽的水压逼迫着他,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他无法呼吸。
良久良久,郭殊涵咳嗽着,吐出郁结在胸口的那口气,周围总算清明开来。他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尽量让其听起来正常一点:“梦?”
即便再克制,语调还是尖厉的,带着不易察觉的酸苦。
好在钟毓没察觉,他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在学堂,在东宫,在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半晌,他回过神来,轻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是你爱的人?”一句话出口,郭殊涵觉得自己贱的慌,明知道问下去会更难受,偏要问。
钟毓想了想,忽然说不出话来。
钟毓不是脸皮薄的人,说不出喜欢人的话,只是他忽然觉得这个爱字,对于多年来游走于烟花柳巷的他来说,似乎过于沉重了。
他天生不是个会敢于扛起世人非议的人。
马车缓缓前行,穿过郊区,穿过山道。长安城外有条依山修建的官道,平日里少有人来,今日却见着好几波江湖人马疾行而过。
好在这些江湖人士都是信奉孤身闯荡江湖的独行侠,否则钟毓定要怀疑前方有什么大热闹可看。
反正马车在赶,闲着也没事,钟毓便指着刚路过的一队人马说:“你信不信,这些个看似潇洒的江湖侠士,前一刻还在为了半两的米饭发愁。
想当年我浪迹天涯的时候,还真以为是个多风流的事,结果出去了才发现每天只是柴米油盐的发愁,颠沛流离,穷都穷死了。”
郭殊涵现在满脑子都是钟毓刚才说的今生的梦,心塞的不行,又不能让钟毓发现,只好强颜欢笑:“你师父不是大名鼎鼎的毒医圣手庄熙吗,怎么还会穷?”
钟毓满脸悲愤:“他根本不知道钱的重量,治病救人也根本就没兴趣。再说就他赚的那点钱,还不够他买药材呢。”
说着,钟毓想起了些事,便说与郭殊涵听。
“有段时间真是穷得揭不开锅,你知道我和我师姐怎么赚钱吗?她去找个商贾之家,给里面的长子或者宠妾下毒,然后我扮成游方术士,进去医病。这样一趟下来,进进出出有时候能挣个百两银子呢。”
百两银子,可是五口之家一年的开销。
郭殊涵点头:“我看到了一条发财之道。”
钟毓笑:“哪有那么容易,有次被发现了。结果那户人家派出家丁追着我们赶,师姐还好,一身武功,而我就完全是个累赘了。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师姐对我可真好,没有一次扔下我的。”
郭殊涵敏锐的捕捉到“师姐”“对我好”等字眼,然后问:“你的梦是你师姐吗?”
“怎么可能,”钟毓说:“要是师姐,不早就浪迹天涯了么。”
郭殊涵排除了这个怀疑对象后,问:“你真不会武功?”
“经脉俱损,能正常走路都不错了,还指望什么武功。”
郭殊涵罕见的惋惜之心泛起,脑补出如果钟毓经脉没有断,肯定会和镇远侯一样在战场上威风赫赫,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成了个闲散公子。
就听钟毓说:“到了。”
两人一狗下了马车,入目处,是山脉的隘口。夕阳西下,两侧群山排闼,橘黄色的温暖色调打在山体之上。时值冬季,山不显绿,若是春夏之季来看,想来自然风光无限。
钟毓说:“这一块是我师父的临时住所,像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都只是为了方便自己种些药材,也免得惊扰了其他人。尤其是我师姐,她精研毒,搭建的房子外围会有很多毒草毒虫,稍不留神就会中毒,需要靠大安带路。”
郭殊涵看着钟毓把马捆在树旁边,看样子是不带马进去了。
此刻太阳快要落山,本就不暖和的冬日更加凉了。郭殊涵看着钟毓白净的手指在麻绳间打结,忽然在想他的手是不是比当初握他的手的时候,更凉。
“你冷吗?”郭殊涵问:“你今天没披斗篷。”
钟毓今日穿了件曲领中衣,外套白色麻质长衫,褪去了富贵的貂裘,看起来比平时儒雅干练些。他正好打完结,听到这话顺口说:“怎么,你要给我暖暖啊。”
郭殊涵还从未听过钟毓这样说话的语气,吊儿郎当的,不轻不重,根本不知道他的话是真心,还是玩笑。
恰逢郭殊涵此刻正处于“撩不得”的阶段,听到这话,整个人脑子里先是一蒙,然后有点甜,话还没涌上心头,又很快被自己压下去。
只听他脑子里有个声音义正言辞的告诉他:“有点志气没有!”
有的,他想,所以郭殊涵僵着脸,语气生硬道:“你想怎么暖?”
钟毓一愣,随即大笑:“我媳妇儿这么乖,怎么舍得让你来暖。”
郭殊涵这才发觉他是被钟毓调戏了,羞恼不已,重重哼了声,转身离开。
“别生气啊媳妇,等等我!”钟毓在后面喊。
才转过身,郭殊涵就义正言辞的告诉自己:打住,不能再这样了!可是随即又想到,反正他都有喜欢的人了,自己凑不凑过去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他不会要。
郭殊涵这样自怨自艾的想着,连带着觉得自己喜欢男人,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
第24章 庄熙
两人往山内走,大安吐着舌头,摇头晃脑的在前面带路。
进了山麓,拐角后没走多远,钟毓便出声提醒:“前面不远要到了,你跟我后面走,别踩了不该踩的东西。我师父脾气可不太好。”
分明是百草衰败的季节,过了山麓后,却好似走到了另一番天地。草木长得繁盛,都快把地表覆盖了过去。
他跟在钟毓身后,嗯了声做回答,低着头跟着钟毓的脚步走,好似钟毓踩过的地方,留下了大窟窿。
周遭寂静无声,只有鞋底摩擦草地的声音。郭殊涵专心致志的踩着地,没注意到钟毓停了下来,满满当当的撞了上去。
郭殊涵比钟毓矮上一点,现在一撞,鼻梁直接撞在钟毓的后脑勺,疼的他鼻梁发酸。“怎么了?”他捂着鼻子问。
“撞疼了没?”钟毓问,却没回头,只是看着面前草丛间的动静,说:“你站着别动。”
出了什么事?郭殊涵想,他看到大安和它主人一样,正敛声屏气的盯着草丛。
忽然间,大安和钟毓同时动身,钟毓飞速向还在游弋的草丛中跑去,而大安则冲到了前面。
郭殊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跟着紧张起来。
他把手缩进袖口里,那里有个微型的□□。
然而,还不等他操起弩,电石火花间,大安已经咬住了什么东西,正摇头晃脑的甩着。
郭殊涵看到,那是个红白相间的蛇。
待大安把蛇甩晕后,钟毓走过去一把掐住蛇头后七寸,拎着朝郭殊涵走来,口中奇道:“这蛇是我师姐专门用来提炼毒素的,今日怎么让它逃了出来。回头拿这蛇敲诈师姐去。”
蛇貌似从晕乎乎的晃动中缓过来,正奋力的折腾身子,被钟毓用另一只手捏住,缠在手上。
蛇顿时怏了。
钟毓提醒:“这蛇有剧毒,可不是一般的毒。好在它还认识我,没有直接开咬,否则五条命都不够。”
说罢,两人继续前行。
前面走的都是少有人的荒野,再走个数百步,才到院子。院子外用篱笆隔开,里面是个竹屋,竹屋外种着不知名的植物。
钟毓蓦地停住脚步。
郭殊涵差点又撞了上去,没好气道:“怎么了?”
钟毓面色凝重的看着篱笆,轻声问:“篱笆怎么破了?”
郭殊涵发现,有侧的篱笆不仅是开的,还有被撞破的痕迹。
钟毓跑了过去,郭殊涵赶紧跟上。
钟毓跑到竹屋面前,才推开半掩着的房门,就看到屋内木制的桌椅散落满地。钟毓走进去,里屋内同样杯盘狼藉,庄熙平时用来炼药的瓶瓶罐罐碎了一地。
钟毓愣了一下,跑出竹屋,跑到竹屋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那里也空无一人。
竹屋被人洗劫过,师父也不见了,看样子难不成被抓了?
会是谁?钟毓脑中飞速的转着,心中惶急起来。他师父得罪的人不少,会是谁来找他的麻烦?
钟毓想到来的路上碰到的游侠,但很快否决了他们。如果是他们,时间太短了,这里肯定留下陌生的味道,大安不会嗅不出来。
钟毓回到竹屋,找了个没有破碎的瓮把蛇放进去。心想师父失踪有半个月吗?这半个月新婚,他可一直没来过这边。可是如果有这么久,那么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能……
“快,这边!”
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接着是好几人的脚步声。钟毓拉着郭殊涵,拍拍大安的背,轻声说:“跟我过来。”
两人一狗都进了里屋,大安轻声熟路的第一时间钻进床底下,钟毓则踏着床板,撑着自己翻到了房顶处的横梁上面。钟毓伸手:“快上来。”
郭殊涵看着他们如此熟练,配合一致的动作,感觉绝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钟毓见他迟迟不动,外面已经传来人群破门而入的声音,紧张的小声说:“快上来啊。”
郭殊涵看着他伸出来的手,这次很有骨气的没去牵,而是两脚一蹬,直接够上了屋顶那么高的横梁,然后撑着横梁翻身,把自己缩进横梁之内。
钟毓:“……”有轻功了不起啊?
横梁位置太窄,郭殊涵半个身子趴在钟毓身上才把自己完全缩进去。
才缩进去就感觉不对,因为靠得太近了,现在郭殊涵鼻息里全是钟毓身上淡淡的草药香。
这些药香仿佛有股魔力,冲进郭殊涵的大脑,让他整个脑子里嗡成一团,同时心脉搏动带动的血液热烘烘的涌上大脑,冲击得七晕八素。
郭殊涵前脚缩进横梁,后脚便有寒冬腊月里只穿坎肩,露出大半个胳膊的人冲了进来。这个汉子脸上有道从眉毛滑向下嘴唇的刀疤,看得颇为狰狞。
他在乱糟糟的房间里看了圈,然后粗着嗓音对外面喊:“老大,我们来晚了,一个人都没有。”
门外传来声音:“妈的,这次肯定是让獠牙帮的人得了先。快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留下来,听说这老头手里好多值钱的东西。”
獠牙帮?钟毓想,这是什么野鸡门派,完全没听过。
房间的汉子听了,立即开始四下翻找,嘴里咕隆着:“都摔成这样了,还留下个毛。”
钟毓神情戒备的盯着他。
刀疤男在房间里四处翻找,瞧见瓶瓶罐罐里空无一物,随手就扔在地上,顿时啪啪直响,堪比过年的时候放的炮仗。
“妈的,什么都没有。”他骂骂咧咧,随手把破损的瓷瓶从桌上扔下,瓷瓶咕噜咕噜滚到了床底下。
才滚进去,声音便消失了,好像撞到了某个柔软的东西。
钟毓:“……”
他如临大敌般盯着正拿着东西在耳边摇摆的刀疤男,生怕他一个诧异就往床底下看。
好在刀疤男一心惦记着好东西,丝毫没注意到这。他的目光从破碎的瓶瓶罐罐中扫过,终于看到了个完整的大瓮。
他兴致冲冲的走过去,打开瓮盖。瓮盖不大,只有拳头大小,刀疤男看不清里面有什么,索性把手伸进去摸摸。
钟毓伸手,挡住了郭殊涵的眼睛,如此血腥的画面怎么能让小孩子看?
郭殊涵半分心思也没留给下面的刀疤男,而是在心里千回百转的想着,这个距离是不是太近了。
近到只要郭殊涵稍微伸个头,就能亲到钟毓白玉瓷般的脸庞。
这个想法出现的如此突兀,却在他心底扎根发芽,长出了枝繁叶茂的大树,怎么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