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能力衬不上野心。”谢闻灼笑笑,递上一杯桃花茶。
“自负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偏偏朕还得陪着他做戏。”燕稷接过杯子:“朕倒是想看看等来日他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等喝完了茶,燕稷转头,看着时间差不多,对着邵和点了点头。
邵和会意,深吸一口气,伸手将身上衣服弄乱了些,踉踉跄跄朝着门外跑过去,声音惊慌:“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寂静的宫城很快喧嚣起来,外面灯火通明。
燕稷起身回榻上躺下,听着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轻轻笑了笑。
……
庆和帝遇刺的消息,当夜便传到了众臣府中。
帝王早先病重昏迷半月,大病初愈身子还未养好,如今又受惊,当即便昏迷过去,高烧不退。
百官不敢怠慢,三更半夜穿戴洗漱前去宣景殿求见,正巧碰上从殿里出来的郑太医,上前询问,老太医叹气,什么话也不说,提着药箱匆匆离开。
众臣面面相觑,垂头等着,不久鼻尖嗅到浓郁的药味,邵和神情疲惫走出来:“陛下仍昏迷着,外面动静不宜过,诸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于是心情更加忐忑。
旦日,宫城传出消息,帝王退了烧,清晨刚刚苏醒。
燕周第一个入了宫,在宣景殿外等候,等了两个时辰得到传召,走进内殿,看到庆和帝脸色苍白靠在榻上,见他进来,有气无力唤了一声:“王叔。”
桃花眼沾染水色,声音微微颤抖,柔软的倔强,同从前那个在生病时委屈看着他的少年没有半点区别。
燕周走上前去:“陛下可觉着哪里不舒服?”
燕稷摇了摇头,狠了狠心用藏在被子下的手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眼睛瞬间发红:“昨夜,昨夜突然便有刺客进了寝宫,拿着匕首,若不是太傅察觉到赶了过来,我,我……”
说着眼眶又是一红。
燕周听他慌乱的连朕都忘记了用,心底放松,面上尽是关切,放软了声音:“别怕,王叔在,无论如何都会护着陛下。”
燕稷嗯了一声,眼睛湿漉漉看过来,满是信任。
燕周看着他的模样,神情更加缓和,半晌,声音染上感慨:“臣还记得许多年前,也有过这样的模样……那时陛下生了病,先帝不在身边,臣过去,陛下就拉着臣,如何也不愿意松手。”
这段经历燕稷自然记着。
若不是因为这事,他当初也不会那么傻白甜的信了燕周两世。
简直是黑历史。
燕稷有些糟心,但还是得陪着燕周做戏,笑一笑低下头去,看在燕周眼里,就成了竭力掩饰的不好意思。
燕周面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即使新帝之前在夜宴时看着十分有威势又能怎么样,到了这种时候,还不是只能露出脆弱的姿态,可怜兮兮的依赖着自己?
表面看着心思深沉难以捉摸,实际上柔软的不堪一击。
他低下头,看看燕稷无意识抓着他衣角的手和竭力掩饰也盖不住的脆弱和恐慌,再想想之前从少年眼底看到的依赖和信任,觉着之前自己对他的忌惮简直可笑。
做戏做到这样的程度,沉浮朝堂数十载的人都未必做得到,哪里会是一个十六岁安逸惯了的还能掌控的。
实在是杞人忧天。
燕周彻底放了心,面上带着长者的和善,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不动声色给燕稷洗脑——你应当信着我,只有我才是能护着你的人。
这种话在燕稷心底原本就是一个笑话,燕周说一次两次还好,说的多了,燕稷熊孩子脾气上来,心里就不想让他痛快。
于是使坏的心思蠢蠢欲动。
等到燕周又一次垂头用极其温情的语调说王叔会陪着你,护着你的时候,燕稷带着无辜的笑,歪着头开了口。
“可是,王叔在武学上的造诣也很是薄弱,这要怎么才能护得住?我也怕伤了王叔。”
燕周:“……”
燕周的满腔得意瞬间变成了尴尬。
燕稷睁着一双沾染水色的桃花眼看着他,泪痣在苍白脸色下越发分明,和着柔软神情,看上去可怜又真诚。
燕周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脸上的笑不那么尴尬,温声道:“陛下无需考虑太多,只要臣还有一条命,便誓死护陛下周全。”
哎哟喂。
厉害了我的叔。
燕稷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真诚:“朕心里清楚的,王叔这么说……即便是王叔没办法护着朕,朕也十分欢喜。”
燕周:“……”
燕周觉着他已经没办法继续维持脸上的温善表情了。
燕稷终于舒心,睁着一双无辜的桃花眼看着他。
燕周深吸一口气,把略微扭曲的表情收回去,又开了口:“臣听邵公公说了昨晚的事,听着都十分凶险,这刺客也着实大胆,实在可恨。”
燕稷伸手又在自己大腿内侧掐一下,眼睛一红,神情惊慌。
“刺客如今毙命,死不足惜。”燕周安慰拍拍他的脊背:“可这事背后一定有旁人,陛下应当将那刺客画像公之于众,说不定曾有人见过他,这也是线索。”
“王叔说的是,可是……”燕稷垂头:“但那刺客怕将身后人牵扯出来,在发觉不敌太傅前用匕首划花了自己的脸,分辨不出。”
“如此也是心机深沉。”燕周眼睛闪了闪:“不过也好,经此一次,想必其他一些有心思的人也不敢再轻举妄动……陛下受惊高烧刚退,今后一定要多注意些。”
燕稷点了点头“烦劳王叔挂心了。”。
燕周面上出现几分自责和懊恼:“不算挂心,到底也是王叔枉顾了先帝的嘱托,没能护好你。”
“不怪王叔的。”
燕周彻底放了心,又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见到陛下无碍臣也放心了,就先告退,回头遣人送些温补的东西过来,陛下要注意休息,将身子养好才是。”
燕稷低声嗯了一声,看着他行礼转身离开,放松靠在后面,听着后面渐近的脚步声,嘴角勾起:“看吧,朕就知道,他一定是这样的反应。”
脚步声停下,谢闻灼站在身后:“确实。”
燕稷转头看他,挑眉:“太傅觉着朕方才柔弱小白花傻白甜的模样做的怎么样?”
闻言,谢闻灼眼底笑意更甚几分,没有回答,低声笑了笑。
“回头燕周一定会派人去查那具尸体,之前只是划了脸,你之后处理一下。”燕稷道:“很多事情既然已经开始了,那我们就要好好玩玩,一定会……”
他笑起来,缓缓开了口:“更有意思。”
身后,谢闻灼低着头,目光在他眼角泪痣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温暖的弧度,应了一声。
第14章
以身子虚弱不宜见风为由,燕稷在宣景殿懒散了三天。
这期间依旧没能躲过傅知怀的小污诗的刺激和太傅的破廉耻教学。
三日后,太和殿上朝,燕稷受到了来自大启朝堂众臣亲切而热烈的关怀。
户部尚书梁川上前一步:“陛下遇刺,臣甚是担忧,见陛下无事臣就安心了。”
苏老太师点头附和:“确实,如今心思杂乱的人太多,陛下一定的多注意些。”
刑部尚书躬身:“近日京都混进了不少人,宫城里的防卫也要加强些。”
“……”
不久,朝中最愤青的翰林大学士周文清走上前:“陛下,诸位大人所言甚是,不过这刺客也着实放肆,天子脚下居然就敢做这些事情,还如此歹毒,简直是……”
读圣贤书耿直了一辈子的周老翰林停了一下,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燕稷笑眯眯补充:“丧尽天良。”
“对,丧尽天良!”
燕周:“……”
燕周嘴角抽动一下。
百官还没停。
开口乱七杂八,说话大同小异,一是陛下您遇刺臣甚是关心,二是陛下身子薄弱应注意身体,三是起异心的人太多陛下一定要多些防备,四则是刺客及背后主谋实在是丧尽天良。
且因着燕稷在第四点态度看着很和善,语气更就加激烈,特别的义愤填膺。
燕稷听着,时不时出声附和一句,看着燕周明明已经要绷不住却还只能勉强忍着的表情很是愉悦,听够了,心满意足挥挥手:“众卿心意朕已知晓,今后自然会多注意,六部也注意些京中动态,若有异样,详细查明禀报。”
众臣俯首:“是。”
燕稷再看看燕周的表情,笑了笑:“这三日歇朝,朝堂之事朕没太顾及,可有要事发生?”
百官瞬间恢复平日里正经严谨的模样,躬身:“近日大启平定,边关贺戟将军那边也是捷报频传,并无大事,陛下无需太过操心,养好身子才是要事。”
闻言,燕稷居然有些惊讶。
什么时候这帮臣子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燕稷十分欣慰:“既然无事,那就……”
后面的‘下朝吧’三次还未能说出口,就又听下方臣子开了口:“就是还有一些不易把握的小事,臣等不敢妄下决断,望陛下定夺。”
燕稷叹口气。
朕就知道。
朝堂再次喧嚣,燕稷百无聊赖坐在上面,也没心思听他们说什么,被叫着定夺的时候点头嗯一声,偶尔低头朝下面看一眼,就免不了看到傅知怀和谢闻灼站在那边朝着他笑。
傅知怀现在倒还好。
但自从谢闻灼开始破廉耻龙阳房中术教学后,燕稷看到他的脸,就忍不住想入非非。
这种极其不矜持的思想是必须不能有的。
燕稷无意识摸摸鼻子,抬起头,突然发现方才还一片嘈杂的朝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只有苏老太师苏谋站在朝堂中间,手执板笏微微躬身,道:“陛下觉着如何?”
“……”
燕稷有点懵。
他下意识朝着傅知怀和谢闻灼看过去,二人一人眉头微挑,一人似笑非笑。
这是发生了什么?
看出帝王不在状态,苏老太师上前一步,再次开了口。
在朝堂沉浮了数十载的老臣说话一般都喜欢做铺垫,前面说的话无非就是些关心之语,这些燕稷已经听了许多,随意说几句话敷衍过去,直到最后。
苏老太师突然躬身,声泪俱下:“陛下初登大宝,后位悬空,六宫冷清。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大选于天下名门闺秀,择选适龄秀女充实后宫,开枝散叶,以确保国祚有继,绵延万世,才是大启之福祚啊。”
身后一阵附议。
燕稷:“……”
朕这是,被逼婚了?
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
若是按照套路,燕稷这时候应当半推半就成了这件事。但一来燕稷作为一正经的断袖,祸害姑娘这种事情决计做不出来,二来,即使十六岁在大启已经到了能娶妻的年岁,在燕稷心里依旧还是未成年。
未成年的断袖,怎么能娶姑娘?
于是燕稷只能选择沉默。
见他沉默,年过半百的老太师抬起头,眼角的红色还没散去,跪了下去,颤颤巍巍开了口:“……陛下,喜则阳气生,陛下应以龙体和社稷为重啊!”
话音落下,身后众臣便跟着跪下去了一多半。
逼婚的既视感越发强烈。
燕稷在心里无声叹气,忍不住朝着谢闻灼方向看去,后者注意到他的视线,眼底蕴起笑意,走上前去:“陛下政事勤勉,平日里要操心的事已有许多,选后一事不必着急。”
说完,他看着苏谋不赞同的神情,又开了口:“至于太师所言喜则阳气生,确实不无道理,只是算一算峄山祈福的日子也要到了,祈天地之运气,才是大喜。”
苏谋一时无言,只能抬头看向高位上的帝王。
燕稷避开老太师殷切的目光,点头:“太傅所言有理。”
话音落下,觉着似乎有些敷衍,又以先帝丧期未过此事不宜为由,三言两语把太极打过去,迅速把话题转到了四月十九峄山祈福上面。
燕周一派原本就不想帝王留下子嗣,见缝插针把选秀的话头岔开,这么一来二去,选秀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燕稷对此喜闻乐见,说了散朝便匆匆出了太和殿。
留下苏老太师无奈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发愁的不行。
下了朝。
燕周脚步从容朝着临亲王府走去,工部尚书骆铭和礼部尚书陈之笑跟在他身后,神情淡然。
三人入府进了书房,燕周在桌后坐下:“那刺客的尸体,派人查过了么?”
“查过了。”骆铭道:“脸已经被划的看不清容貌,不过看身材,身上的伤疤还有胎记,是他没错。”
“确定么?”
工、礼两部尚书对视一眼,点头:“不会有错,胎记都一模一样,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假装出来的。”
燕周放了心:“那就好。”
骆铭犹豫一下,道:“宫城里的那位,王爷心中可是有了底?”
闻言,燕周面上出现几分不屑:“从前也是我们杞人忧天,他还是那般模样,只不过是坐在一个位子上,声势倒是比之前强了一些,心计不足为惧,近日这些事如若不是意外,背后之人决计也不会是他。”
骆铭还是有些不安:“可是……”
话还没说完,燕周面露不悦:“你是在质疑本王的判断,还是在怀疑本王的能力?”
骆铭一惊,急忙躬身:“臣不敢。”
边上的陈之笑也低下头。
燕周看他们一眼:“本王看着他长大,他什么性情最是了解,若十六岁的孩子做戏能到那般程度,朝堂上恐怕早就没了本王的位置,哪还能如现在这般。”
说着,他沉下脸:“你们也要记着,现在享受着的荣华富贵,究竟是怎么来的。”
二人躬身:“是。”
燕周神情稍缓:“行了,近日别松懈,各方面都盯好了,还有……多注意些苏谋那个老东西。”
他冷笑:“之前一直不吭声,如今看新帝还有几分造化,就开始动心思,哪里能有那么容易。”
骆铭低头应了,燕周挥挥手:“回去做事吧。”
二人再次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书房内寂静无声。
燕周伸手从边上暗格中拿出一封书信,瞥一眼,再想想昨日试探的结果,眯起眼睛。
万人之上。
不会很远了。
……
燕稷这几日过的却是水深火热。
苏老太师逼婚上了瘾,上朝时奏请,下朝后御书房苦口婆心,甚至递上来的折子里都会掺纸条。
燕稷很无奈。
白日被傅知怀的小污诗刺激,晚上受谢闻灼的破廉耻教学,人生原本就已经如此的艰难,现在还要承受苏谋无孔不入的逼婚攻略。
也是心累。
这日又被苏谋在御书房明里暗里劝了一通,燕稷走出书房门时,已经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谢闻灼给他将披风系上,笑一笑:“苏老太师也是好意。”
燕稷有气无力看他一眼:“朕自然知道太师心是好的,新帝羽翼未丰,亲王权倾朝野,若帝王能有了子嗣,无疑能让坐着的位置稳固一些,但是……”
他叹口气。
朕是断袖,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闻灼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顿了顿,道:“那么,陛下是真不打算选秀么?”
燕稷点头。
“那,若是陛下此生无子嗣,这大启……”
“这在大启并不算什么大事。”燕稷知道他要说什么,挥挥手:“太祖有训,无良嗣则继贤,大启历十朝,燕姓从来都不是唯一。”
闻言,谢闻灼眼底的光一闪而过:“倒是臣想不开了。”
燕稷看他一眼:“苏老太师比你更想不开。”
说完,他摸了摸下巴:“一直这样也不是个事情……下次去御书房还是把二狗子带上好了,放它在门外守着,一定不会有人敢上前,太傅觉得怎么样?”
谢闻灼无奈笑笑,燕稷眼睛却亮了几分,觉着这是个好办法。
无意间还点亮了二狗子新的使用技巧,皆大欢喜。
只是燕稷的打算到底也是没能落实。
因为就在他忍无可忍准备放二狗子的前一天。
峄山祈福的日子,到了。
第15章
峄山祈福。
日子虽定在四月十九,但实际上不如说是四月十二。
帝王应在这日前去峄山承光寺,斋素礼佛六日,第七日正式举行祈福大典,届时万民俯首,帝王着朝服登祭天台,百官躬身其下,燃香祭祀,祈大启风调雨顺,四时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