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要做什么?寻死吗!
“白胤!”隔着法阵,云韶怒道。
这算什么,偷偷跑来送死吗?因为什么,那看不到摸不着的天谴吗,他从来不是认命之人,为何引颈就戮!
让云韶想破脑袋,他都不觉得白胤会是坐以待毙之人。
云韶的声音极大,这片空间又安静,阵中三人闻声齐齐回头。
仙帝一脸高深莫测的漠然,东君则是带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深长,打量着面色焦急的云韶。
白胤也睁开双眼,隔着法阵漠然地望着云韶,随即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又安然闭上了双眼。
这是何意?
云韶心中怒气更甚,纯钧剑锵然出鞘,言简意赅道,“停下,否则即便是两位尊神的法阵,小仙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剑尖直指法阵最为薄弱之处。
仙帝原本一脸漠然,带着几分轻蔑,但在看清云韶剑尖所指之后,也面色微沉。若是来人只是一介小仙,无论他阵法造诣有多么精妙,在至为强大的力量面前,也不过是蚍蜉撼树,技巧起不了半分作用。
一力降十会便是这个道理。
然而云韶身上已经有白胤的神力残余,半神之身同仙界众仙已然不同,若是不计后果全力以赴,还真有可能让他将法阵破坏一角。
东君向仙帝递了个颜色,直截了当地先收了手,法阵缺失一人,仙帝自然也支撑不下去,只得也跟着收了手。
白胤猝不及防,口中喷出一道血雾,面色灰败,站起身来摇摇欲坠。
云韶扑上前去,动作比脑子更快,上前扶住了他。
随即云韶反应过来,又微微恼火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想起刚刚见到的一幕,怒极攻心,扬手扇了白胤一巴掌,“不想活了?”
他这又是发什么疯?
白胤摇了摇头,“人祸尤可躲,怎堪天灾临头?”
“究竟是为什么?”云韶更急。
白胤声气极弱,“我涅槃自地狱轮回道,虽是重获新生,力量强横无比,但终究不比东君仙帝依靠自身修得,如臂指使。因此常常不受控,反而容易被凶恶戾气所反制,约束不住,且灵力逸散,终将消失。”
“就如凡人练功贪进,走火入魔一般。”
“为此,我只得百年重入轮回一次,涤荡尽心中戾气,方能掌控自如。然而,轮回一次不如一次,这最后一世便应该是终结了。如同危楼,地基不稳,越是往上加砖添瓦,越是摇摇欲坠。”
“想来是脱籍残杀族人的报应。”
“若是当年没有剥皮褪骨脱离凤族,或许还有涅槃之机,但现在,已是束手无策。”白胤微微摇头,“可见命数之类的事,环环相扣,因果相继。我掌管因果,自己却看不破。”
云韶震惊,他没想到事态已经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原本想要不管不顾,仍旧留在仙界散魂的,但你在那,我只好来了此处,将危害降到最低。”白胤甚至笑了笑,“我想,若是没有我,仙界也算是一片净土,你应该会喜欢。”
他甚至留下了半身神力,即便是白胤身后,也不会有人敢为难……不,也许从头到只有他一个人在为难云韶。
云韶总算是明白剩下这两位尊神为何在此处了,白胤愿意主动告知,自愿配合,这两位简直是求之不得、乐意之至。
不可一世的凤君,竟然选择这种幽暗无声的地方结束一生,同他那些光彩亮丽的前半生相比,简直是出乎意料了。
云韶咬牙,“白胤,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如此自私?”
“安排地倒是妥当,”云韶冷笑,“你死的倒是心安了?你就没有想过若是我今日得知,会是怎样感受?”
“整整十五年,莫说是个人,就是养了后山那棵树,突然便看不到了,你又如何忍心?”
白胤面色灰败,“也许在你心中,我还不如后山你随手栽的那棵树。”
云韶恨不得再对着他的脸来几巴掌,让他清醒清醒,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可恨,明明已经而是做尽,回头却又在他面前一副被抛弃了的生无可恋的模样。
做给谁看?
云韶一手提剑,一手提着白胤的领子,“起来!”
当真是恨不得对着他心窝子来几下,真让他立刻变成死人。以前恨不得他死,但眼下,已经没有了这心情。
白胤微微抬眼望着他,因为灵力的溃散,双目中红芒尽褪,露出了黑亮的瞳仁,澄澈而微微迷茫。
“你先随我回去,天下之大,玄妙无数,怎会没有解决之法?我同你一起找,总会有法。”云韶皱眉,最后道。
白胤望着他,双眸因为这句话而微亮,随即又垂落眼睫,“自我成神至今已逾千年,若是有法,不会等到今日。”
云韶看着白胤一根根将自己的手指掰开,转身又走回了阵中。这是云韶第一回 挽留,也是白胤第一回毫不犹豫的拒绝。
“云韶,不要再管我了。你能来,我心中甚是安慰,你走吧。”白胤闭上双眼,不再看他,“提前结束也好,于你我都是解脱。再强留你,总有一天我会当真控制不住自己。”
云韶一脸的不可置信。
仙帝和东君在旁边看了一出好戏。仙帝仍旧是一脸冷漠,“可以继续了吗?”
白胤点了点头。
东君沉吟了一会慢悠悠道,“其实,除了散魂之外,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什么?”云韶立刻问。
“既然问题出在灵力不受控,那么散尽灵力,变成凡人,便是所谓返本归元,也许便能标本兼治。”东君说完,连仙帝都投来了目光。
但那目光显然不是惊讶于东君这颇具新意的说法,而是有些埋怨东君多管闲事的。仙帝想来应该是最乐意见到白胤今日陨落于此的。
东君依旧笑眯眯,只等白胤自己定夺。
反正白胤选择如何,对他的影响并不大。他活了这么多年岁,在场诸人的这场闹剧,在他眼中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玩闹,仙帝那点小心思他不是不清楚,只是懒得去搭理罢了。
白胤犹豫一瞬,眼神扫过忐忑望着他的云韶,摇了摇头,“不。”
云韶已经气得冷笑连连,他没想到等来的是白胤这种答案,当即转身,“好,你非要死,我也拦不住。”
仙帝倒是有些好奇,“凤君这是为何?”
仙帝也算是阅人无数了,可是他从没见过如此有意思的人。
白胤深深望了望云韶的背影,“与其变为凡人,手无缚鸡之力,亲眼见他远去,还不如此刻死了更干净利落。”
“若是没了这一身灵力,如今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还能留得下他。”白胤自嘲地苦笑,“是我从一开始便踏错,阴差阳错,最后竟让我两人陷入了这等境地。”
云韶脚步一顿,蓦地转身,长眉怒挑,目如寒星。
“浮生倥偬,若是仅求一条性命得存于世,又有何难?难的是如何活着,如何放弃。”
“放弃?只要我还活着,便绝不会放手。”白胤的目光贪婪地隔空描摹着云韶的轮廓,最后道,“所以我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
云韶握紧剑柄,表情难言。
“云韶,你明白吗?”
云韶转身回来,薄唇紧抿,下颌线绷紧,“白胤,堂堂神君,你这点出息!”
东君的表情更是意味深长,他倒也不催促,只是笼着袖子看两位小辈在这争执。
有意思,该死的那个想死反而死不成,想别人死的那个倒是死活不让他死了。情爱一事,自古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个中滋味也许只有他们二人自己清楚了。
果然,避世清修固然清净,偶尔入世才能看到众生趣事。
“到底该如何?”仙帝有些不耐,若不是为了仙庭稳固,他也不会拨冗前来,如今竟然看他们僵持在当场了,“凤君?”
云韶心中如何不明白,他冷声道,“白胤,你这是拿命在逼我?”
“不敢。”白胤道。
白胤背对云韶而坐,向仙帝微微颔首,破天荒地客气道,“麻烦了。”
仙帝闻言心里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
耀目的光华,再度从仙帝手中升起,即将笼罩白胤。与强大的光柱相比,坐在阵中的人看起来无比脆弱,仿佛马上便要消失一般。
“停下吧,我不走了。”云韶最后说,“白胤,凡人又如何,当年你充军流放之时,比今日之境况狼狈不知百倍,我又何曾嫌弃过?”
白胤倏地睁开双眼,惊讶、狂喜、不敢置信等神色毫不遮掩,一一闪过,“你……这话是何意?”
东君拢了拢袖子,对旁边面色冷凝的仙帝道,“走罢。”
仙帝面有不甘。
东君意味深长地续道,“无论如何,今日之后能影响到你的人已经不在,也算是差强人意了罢。世事岂能尽善尽美,你应当高兴才是。”
头顶的长长黑幕被东君撕开一道长口,二人化作两道光消失在了东海。
云韶悠然转身,也许真的是因为生死之间,以往的坚持和固执都在一刹那间稀松了许多。
死生亦大矣。
他已经失去过昭元,难道还要失去白胤吗?同样的痛苦已经难以承受第二回 。
反正他们之间的羁绊,无论生死都是斩不断的。
白胤有逼他之意不假,但他若是自己不愿,又能逼到哪儿去?
自始至终他怨怼的,不过是白胤罔顾他的意愿恣意妄为,未有尊重。然而,当云韶飞升的时候,想的却只是找昭元而非找徒弟。
若白胤不是凤君,也许他们会有更好的过程。
只是白胤从来没敢想过,也许云韶也有几分同样的心意,从囚1禁那里开始便完全错了。
现在,云韶也已没有多余的想法,再无奢望,也许白胤变成凡人,于他二人而言才是最好的结局和开端。
“此间事毕,山人打算离开仙界,去往人间择一处清修。”云韶慢慢往前走,“仙府内,不欢迎颐气指使、不可一世的凤君……”
白胤的眼神黯淡下来。
云韶话尾语气一转,顿住脚步,微微偏过脸来,眉目温和,记忆中突然闪现出离开时见到的白胤房内被细心收藏好的一事一物。
“不过,端茶递水、虚心修炼的小人儿,倒是还缺一个。”
白胤大喜,腾地站起,喜色几乎从眼角眉梢溢出来,再也收敛不住。
刚刚散魂散灵的疼痛仿佛已经从身上消散,每一处都透着轻快,像是绝境之中终于得到了救赎,跟着云韶的背影便追了过去。
“师父慢走,这样是走不出归墟,等等我!”
返本归元,不单单指的是灵力,还有最初那片本心。
——那……爱呢?
——哪怕只有一点点?
白胤也许永远不会提,若是三日之前,他问出那句话,云韶不是犹豫着点头,而是果断地摇了摇头,今日会是怎样的另一番情景。
所幸,这最后一次冒险的尝试,他没有做错。
很多年后,天舫那个精灵机巧的小弟子清逸,都已然成长,继承了掌门之位。
偶尔还会想起那年天舫大劫,初见那位风采绝然的师叔祖的模样,只是,自从云韶飞升之后音讯全无,只能将那份惊艳远远地留在记忆中,留待追溯了。
然而,贵为掌门人的清逸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所追思的故人,此刻就在天舫的后山呢。
“该你了。”云韶托腮,眼神斜了斜,忍不住打趣,“第三盘了,师兄,这盘师兄还剩下什么能押,干脆一并拿上来罢。”
云归端详了颓势尽显的棋局半晌,终于投子认输,在云韶揶揄的眼神中试图转移话题,“白胤那厮呢?”
云韶眉眼不抬,“打发酿酒去了,今冬梅上新雪,化了做酒恰好。”
云归咋舌,实在是难以想象对方被云韶支使着酿酒的模样。
想起白胤,云归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一直忘了同你说,当年你去归墟之前,我没来得及拦住你。”
云韶终于打起一点兴趣,懒洋洋地抬了抬眼,“拦我作甚?”
“这第三盘,便告诉你一件事罢。”云归神神秘秘。
“在你之后,我又去了一趟东君处,见到了那位小仙侍,你猜怎么着,”云归笑道,“那人其实是小青鸟化成的!”
“青英早就在东君殿前等着你了,就为了说出那几句话。也是你太过着急,若是多逼问几句,保管那单纯的实心眼孩子露出马脚。”
云韶挑挑眉,果然大显意外。
云归说,“话说到这你就明白了罢?归墟那件事,早就在白胤和东君意料之中了,只剩你还蒙在鼓里!”
云韶指尖捏着一枚棋子,闲闲地敲了敲棋盘,听见云归的话反应竟是不大。
“云韶?”云归的指尖在云韶面前晃了晃,以为他是听傻了,“云韶!”
“师兄。”云韶似笑非笑,意味深长,“你师弟还没有你想的那么傻,不至于一无所觉。”
“那又如何,现在这样,我觉得就很好了。不过……这样说来,的确是要同阿青算算账。”
第94章 番外 酒
“咳。”云韶清了清嗓子,手里捧着一卷书。
面上一副正儿八经的严肃样,若是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位仙君看似正经无比的眼神,其实压根就没落在书上,而是一直在瞄旁边的酒杯。
瓷白的玉盏,里面盛着黄澄澄的竹叶青,春日的温度适宜,因而酒香也在空气中完美的挥洒着,清淡却甘冽绵柔,勾人的小妖精似得,挠得人心里痒痒极了,让云韶压根就看不进书去。
更不用提某人还极为坏心地将酒倒好了,就推到云韶的手边,只要抬抬手便能碰到。
云韶说他早便戒了酒,架不住某人促狭的挤挤眼,“我知道啊,不是给你倒的,只是放在这里,待会喝便是了。”
说完了还貌似颇为体贴的笑笑,“戒酒嘛,我当然支持啊!”
实在是生平最大之考验。
没过一阵,云韶又瞄到了酒杯上。
啧,算了,云韶终于放弃天人交战,手指一伸,正要碰到酒杯——
“哗啦”院内传来了几声脆响,云韶眼皮一跳,一个瞬闪便到了屋外。
白胤一身朴素布衣,此刻衣袖都卷了上去,露出肌肉线条精壮的上臂,此刻他的两只手臂还徒劳地团城了一个半圆,然而,地上的酒坛已经摔得粉碎了。
云韶捏紧了手中的书,瞅了瞅地上四分五裂的窖藏竹叶青,又瞅了瞅已然呆滞在原地的白胤,同样陷入了呆滞。过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白、胤——”
这是他飞升之前就记挂的几坛子酒,在戒酒之前,他曾经飞赴酒馆,在埋酒之日便重金预定下了,二十年后来取。统共就这么几坛,就这么让白胤给摔了!
白胤尴尬地笑了笑,“这个……”
他看着云韶的表情,知道现在对方一定心如滴血,说什么都已经听不进去了,还是试图挽回了一下,“云韶……物以稀为贵,现在少了一坛,剩下的几坛喝起来定是倍感顺口……你说对吧?”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糕点也不能日日吃的,会吃坏牙,须得日思夜想,才得那么一小盘才好吃……想来……想来都是这个道理,所以也没有必要太过惋惜嘛……”
云韶听完甚至冷笑了一声,白胤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浓重了。
果然,云韶出其不意地出手,白胤虽然脑海中虽然已经想好了应付之法,奈何实力完全跟不上上,他的道行实在是太浅了,即便是留了手还是在盏茶时间内被云韶按倒在地。
这还是云韶手下留情的缘故。
白胤一只手被云韶拧着,另一只手投降似的举高,俊朗的脸上挂着近似无赖的笑容,一口白牙龇地在春日的阳光下更显灿烂,“云仙师好手段,小人甘拜下风!”
自从回到人间之后,他们便不再以师徒相称,改为直呼姓名。云韶嫌白胤一口一个师父,实在是称呼地他别扭,白胤听到了更是求之不得。
刚到人间的时候,云韶喜欢江南灵秀,他们便寻了郊外一座灵气汇聚之所,筑起结界,建造了这个简单的仙府。
挖好山洞之后,还须得费心布置。白胤大丈夫心理作祟,不愿让云韶动手,自愿将建造仙府的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给云韶支了个凉亭让他歇着。
然而……以往抬抬手施个术法便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现在白胤却不得不亲力亲为。一天过去了,云韶在凉亭坐得优哉游哉,白胤却累得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