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竟是淮尚阁的俐娘。
见伤势如此严重的宋岐,俐娘一向端庄的脸庞掩饰不住的焦急:“公子!”
陈遇道:“赶紧找大夫!”
俐娘这才起身,沉声道:“来不及了。”
他紧张起来,问道:“什么意思?”
俐娘道:“歹人与官府勾结,官府突然贴出通告,说这些命案的凶手就是两位公子,两位画像已贴满坞都城内。”
陈遇大惊,这个面具人来头不小。
俐娘道:“我来时已准备好马匹盘缠,就在后门外,两位赶紧离开!”
他看着双眼紧闭的宋岐,面露难色。
俐娘突然跪在地上:“陈公子,我家公子就托付给你了。”
陈遇赶紧将她扶起来,道:“……好。”
第7章 挣钱
马儿脚程相当快,天色已晚,陈遇带着他就地过夜,此时离开坞都已近半百里。
陈遇生起篝火,宋岐端坐在一旁,背后的疼痛剧烈,久了有些麻木,他的神智也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睁开双眼,本就白皙的皮肤因为伤病显得更加苍白。两鬓的碎发被冷汗浸湿,卷曲着贴在脸颊上。
陈遇心2 下不忍,柔声道:“忍着些,下座城明日就能到,咱们去买些药。”
他摇摇头,朝着自己的怀里瞥了瞥眼。
陈遇疑道:“你有药”
他点点头。
陈遇把手伸进他的怀里。胸口大幅度的起伏,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他身体灼热的温度。
脑子里又莫名其妙的浮现出那个吻。他微微脸红,终是掏出了好几个瓷瓶。
他问:“用哪个?”
宋岐颤抖着声线:“绿瓶。”
轻轻剥下他千疮百孔的衣服,后背的肌理已经大面积的皮开肉绽。
陈遇皱眉,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绿色的粉末倒在伤口,他痛得又把脸埋进了臂弯。
他放慢了些手上的动作,两刻钟才上完药。
宋岐静静地端坐着,背后疼痛,不敢靠着,只能笔直地坐着。
他别扭地把自己的背后挪到他的面前,冲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宋岐抬眼,玄色的缎子就在眼前。
他笑了笑,阖上眼,下巴向前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宋岐柔软的茶色发丝触碰着他的颈项。陈遇心想,他洗头用的是哪家皂角,如此顺滑。
火光静静地摇曳,让他想起坞都前的那个晚上。
没想到短短几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天上是月亮清冷的光辉。
宋岐头一歪,侧脸就紧贴着他领口的肌肤了。
陈遇突然开口道:“你怎么那么多药啊?”
他懒懒地:“医馆顺的。”
陈遇噗嗤一笑,道:“我道衔知兄是正人君子。”
他勾了勾唇角:“人为财死呀……”
陈遇道:“你看看你,偷东西遭报应了吧,偷的那点儿药全用自己身上了。”
宋岐道:“哎。”
他有些乏了,头枕在他的肩膀,双手就无意的垂在了他的腰两侧。
陈遇方面,倒觉得自己像是被他从身后搂着。耳根微微发红。
他赶紧寻了个话题:“为何俐娘要称你做‘我家公子’?”
宋岐但笑不语。
他继续道:“莫非你们乃是眷侣关系?”
他闭上眼,轻声道:“并非。”
陈遇问:“那是为何?”
宋岐道:“俐娘倾心于我。”
原来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这经历倒是似曾相识,他转念一想,不就是自己吗,追了那个人这么些年,从没等到过回应,现在的一切,也都是为了那个人而努力。
他苦笑道:“难怪她这般帮助我们。”
他不做声,平稳地呼吸。
回忆又开始侵袭他的脑海,沈若的音容挥之不去。心脏收紧的疼。
宋岐又开口道:“不及宜修对沈兄情深。”
话语像麦芒轻轻地刺了一下他的心口。
陈遇道:“取笑我有趣吗?”
夜里有些凉意,宋岐本能地靠他近了一些:“何必呢,求之不得,误了自己。”
他垂下眼睫,低声道:“我又何尝不想放弃。”
“……”宋岐抿抿唇,道:“据说崖柏香毒使人昏睡后,会让其梦到命中注定的恋人。”
陈遇惊喜地眨眨眼:“真的?”
他笑道:“梦到沈兄了?”
他笑眯眯地点点头。
宋岐道:“说明你们之间还是有缘分的。”
这个传说好像是用来哄些小姑娘的,陈遇却高兴的不得了,唇角一直高高扬起。
宋岐半眯着眼,没有什么表情。
“那你呢?”陈遇问,“你为何不接受俐娘?”
宋岐道:“俐娘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
他轻笑:“只是我喜欢男人。”
陈遇一惊,先头他说喜欢荡的,还以为是个铁打的汉子呢。
好像不小心窥探了别人的隐私,他扁扁嘴,不再说话。
夜阑人静,点点星辰。
次日天亮,两人整装,陈遇载着宋岐再次踏上去秦淮的路。宋岐的外衣已经不能穿了,于是裹上了陈遇的褂子,倒也不大不小将将好。黑衣裳显得他愈发的白净。
陈遇道:“我们不是往城里去?”
宋岐摇头:“王爷忘了,咱们现在可是通缉犯。”
他一时还没适应过来自己的新身份,真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一个王爷也会落得被朝廷通缉的地步。
“哦。”
宋岐道:“从琴岭绕行,可省去不少麻烦。”
陈遇道:“行吧。”
宋岐道:“说也奇怪,朝廷签发通缉令,不需要圣上批文吗?”
陈遇挠挠头,面色尴尬,道:“这朝堂之事,我不甚了解……”
宋岐道:“我道王爷是朝堂中人。”
陈遇道:“本王担有保家卫国前线杀敌的重任,这些琐事交给皇兄。”
他轻笑:“草民惶恐。”
他这一路倒还真没看出这人有半点惶恐的样子。
陈遇抬起下颌,露出两颗尖利的虎牙道:“嗯,好好服侍爷,重重有赏。”
宋岐道:“谢王爷。早前在山林之中王爷还欠草民八千两银子,也请务必算上。”
陈遇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对了,还有草民祖传的羊角匕首,鞘上镶有两颗上好的羊脂白玉,王爷也报销了吧,就打一万两算,一共一万八千两银子。”宋岐道。
陈遇义正言辞:“你这是在敲朝廷竹杠!”
宋岐道:“朝廷更当体恤百姓。”
陈遇道:“古人言,僵卧孤村不自哀 ,尚思为国戍轮台,读书人怎能少了气节。”
宋岐道:“古人言,为政以德,方能譬如北辰 。”
陈遇道:“古人言,民无廉耻,不可治也。”
宋岐道:“古人言,明主治吏不治民。”
陈遇词穷,气的想把他从马上扔下去。
琴岭之所以称为琴岭,以其嵯峨峻岭,连绵起伏,恰如琴弦。此间山色秀丽,美池桑竹,叫人心旷神怡。
宋岐带伤,受不了疾速颠簸,两人一马,多天来,行进之间倒也看了不少景色。
沿着山路一直行进,一汪碧绿的深潭映入眼帘。湖光潋滟晴方好,水色接天,一派生机。
宋岐道:“咱们的干粮吃的差不多了。”
陈遇道:“你不是说前面有个村庄?”
宋岐道:“今天是到不了了。”
陈遇道:“剩下的干粮差不多够吧。”
宋岐道:“王爷整天都吃不腻的吗?”
陈遇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岐道:“我想钓鱼。”
陈遇:“……”
宋岐折了根竹枝,用骨刺削了削,在湖边的泥土里挖出两条蚯蚓,从先前腐蚀的外衣上撕下一条布料,组装一下就成了一支鱼竿。
陈遇也学着支鱼竿,无奈蚯蚓都捏断好几条,也绑不上去。
他愤怒地把竹竿扔在地上,道:“渔耕农事,不是大丈夫所为!”
宋岐寻了个高地,将绑着饵的鱼竿送进了湖里。
他静静地端坐着,瞥了一眼气冲冲的陈遇,道:“我这鱼可不是免费的。”
他差点儿没忍住一掌把他拍进水里。想起自己那莫名其妙赊了他的一万八千两银子更是一头无名火,无奸不商!无奸不商!
“呸!谁吃你的!”
他转身轻功跃起,就不信这山中还没有些野兔野鸡了!
玄色的身影渐渐隐没在远处的密林之中。
宋岐轻笑。
天边一声渺远的鸟鸣撕破苍穹,扑棱翅膀的声音渐渐逼近,他轻轻伸出右手,金翅苍宇雕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指骨上。
宋岐取下大雕脚上的纸笺,手一挥,大雕展翅跃起,再次与苍穹融为一体。
他打开纸条,随即便捏碎扔进了湖里。
水面如镜,万物无声。
他右手探进袖中,摸了摸那柄羊角短匕。
傍晚,陈遇灰头土脸的领着一口袋蘑菇回来了。
宋岐:“……”
陈遇道:“今天想吃烤蘑菇。”
宋岐道:“王爷仁厚,爱戴生灵,天下之福。”
陈遇道:“那是自然。”
宋岐面露难色,道:“衔知境界低,参不透这世间万物相残相食的规则。”
说着拎起三条大鱼。
陈遇扭头不看,把自己的蘑菇倒在一旁,有模有样的生起火来:“山野松茸,尤为佳品。”
打了半天火石,都没擦出个火星子。陈遇有点恼,明明学会了的,怎么今天又不行了。
宋岐蹲下身,从他手里拿过火石,磕碰几下,火焰就熊熊生起了。
陈遇别扭是别扭,还是就着这个火坐下了。
“打火费……”
陈遇怒目,站起身,就等他说出价格然后踩灭。
宋岐道:“不收了,我与你用同一把火。”
暮色渐渐笼罩了这一方天地。
宋岐烤鱼的香气简直要把陈遇的胃都给勾出来。
他不动如山,将蘑菇一只只穿在竹枝上,架在篝火前。
陈遇弓着腿直直地望着篝火,唇角没有弧度,火光把睫毛映成了橙红色,摇曳的火焰倒映在眼波之中,四下游离。
宋岐坐在他身旁,一度失神。
鱼似乎是要熟了,他翻了翻肚子上的肉,香气四溢。
宋岐挑眉道:“腥气除不尽,倒有些想吃蘑菇了。”
陈遇白了他一眼,将蘑菇翻了个身,道:“本王亲手烹制,无价之宝。”
说着拿起一串,大口塞进口中,眉毛上提,咀嚼的动作同他的表情一样夸张:“哇!当真是外焦里嫩,鲜美多汁!”
宋岐看着他夸张的动作,巴巴的望着。
他又咬下一口:“本王尝过世间绝味,也不过如此!”
宋岐:“……”
“玉盘珍馐怎及……”
剩下的话语被宋岐吞没了。
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吻。
陈遇脑子又是一空。这次的吻比起上次似乎目的性更强一些,灵活的舌头卷走他还未吞咽的蘑菇,就撤了出去。
嘴唇上还留有宋岐的余温。
陈遇恍然明白,这是一次卑鄙无耻的掠食行为。
宋岐笑道:“嫩。”
这个“嫩”字带着七分戏谑,不知道说的是香菇还是自己。
陈遇臊红了脸,斥道:“你……!”
宋岐倒像个没事人一样,接着翻烤手里的鱼。
他伸手就去夺他手里的鱼。
感受到他的动作,他迅速抬手,让其扑空。陈遇恼,放下蘑菇,双手齐上,宋岐躲闪间,肘击中其侧肋,他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按在了地上,一翻身跨坐在他身上。
宋岐被他压在身下,仿若谪仙的面庞近在咫尺。
空气中只剩下火焰的毕剥翻响和两人交叠的急促的呼吸声。
身下的人突然抬头,在他的嘴唇上蜻蜓点水的啄了一下。
陈遇愣着,思绪阻塞,眼里只剩下这个人笑吟吟的双眼。
“你……”少顷,宋岐开口道。
他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宋岐道:“你衣服烧着了。”
陈遇了然,随即反应过来,衣服烧着了!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衣袂上点点火光,大叫:“水!水水!”
宋岐指了指方才钓鱼的水潭。
他头也不回的直冲了过去。
浅水的凉意浇灭了衣袂的火焰,也浇醒了思绪。
陈遇拍拍脸上的水珠,有些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事。
到现在为止,他的人生都在为沈若而活,他只觉得沈若会是他这一生所爱,于是执拗的握着儿时的承诺一路走到今天,不论沈若回应与否,陈遇觉得,自己的一生都不可能从他走出来了。
宋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知道,然而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与这个人,也仅仅只有“同去秦淮”这一层关系罢了。
他理清思绪回去准备说些什么都时候,宋岐已经依着树干睡着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心神又变得不宁静。
翌日,两人一马若无其事再次踏上去路。
陈遇道:“你说的村庄还有多久?”
宋岐道:“不出半日便可抵达。”
陈遇道:“叫什么来着?”
宋岐道:“琴林镇。”
陈遇道:“有酒楼没有,没肉吃没酒喝,本王快要成和尚了。”
宋岐:“……”
陈遇道:“干嘛不说话了。”
宋岐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王爷,咱们,没有钱。”
陈遇:“……”
宋岐道:“走时匆忙,俐娘没准备盘缠……”
陈遇道:“那你先前为什么急着往那里赶我道你又有些什么亲戚朋友呢。”
宋岐道:“我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在那里挣些钱。”
陈遇道:“挣钱?”
宋岐笑道:“然也。”
第8章 阿花
8正午时分,总算是抵达了琴林镇,小镇远不及长安和坞都繁华,但低矮的平房错落有致,人烟十里,倒也平安和乐。
两人下马步行。
陈遇道:“什么活儿挣钱啊?”
宋岐侧首打量了他一番,道:“宜修觉得自个儿能做些什么?”
陈遇托腮思忖了半天,道:“我棋艺不错。”
“哦?”宋岐觉得有趣,笑道,“我道宜修一心修习武艺。”
他不屑地撇嘴道:“桑吟都夸我呢。”
不错,夸他“臭棋篓子”。
宋岐笑着点点头,道:“衔知眼拙。”
琴林镇太小,来回半个时辰就走到头了,两人走走问问,竟连一个店家招伙计的都都没有。
陈遇叹道:“民生凋敝,无从就业。”
宋岐眼尖,挑着下巴往东边指了指:“天无绝人之路。”
陈遇顺着他的眼光瞧过去,豁然一座两层高的大酒楼,大喜:“这酒楼当真气派,想必工钱不低,不过这哪儿写了招工了,我怎么没瞧见。”
宋岐摇摇头,道:“不是那个,那个后面。”
陈遇盯着寻了半天,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里瞧见一个小门,门上挂着一个小木板,写到:聘短工。
两人扣门说明来意,一个麻布衣裳的伙计打开了门,打量了他们一眼,便领着他们进去了。
门内是个小小的院子,种满了观赏性强的花草,可见主人闲情雅致。秋海棠开的艳丽,宋岐很喜欢。
伙计把他们带到一个布置规整的房间里,一位老者坐在桌前。
老人瞥了他们一眼,道:“看你们骨骼清瘦,不知道可有力气?”
陈遇拍了拍胸脯,拱手道:“在下自小习武,力气不在话下!”
说完骄傲地斜了宋岐一眼,这下我可有钱挣了,等着求我吧你!
宋岐轻笑:“伤痛在身,力气活诸多不便,不过笔墨之事,绰绰有余。”
老者点点头,了然。
提起笔在纸上改改画画,道:“凑巧我这儿缺个伙计缺个账房。”
陈遇不高兴的鼓鼓嘴,还以为宋岐要失业了呢。
老者道:“账房一日三钱银子,伙计一日两钱。”
陈遇这下恼了,道:“我也要做账房!”
老人抬头道:“只招一人。”
陈遇委屈的撇嘴。
老人看看他,捋了一把胡须,语重心长道:“现在的年轻人,做什么都要攀比,你这位朋友有伤在身,你们应当多互帮互助才是。”
宋岐笑道:“前辈说的是。”
陈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人把合同递给二人,两人一一核对签字,道:“这屋里的人都叫我桂伯,你们有事儿找我就行。”
说完探头叫刚才的伙计:“阿花阿茶,带他们两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