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进了不同的房间,玉桃跟在二人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的犯着怵,她虽然流落风尘,也是有一份架子在的!过来出条子,是因为钱吗?不是的!全是因为钟情着商细蕊!这再搭一个算怎么回事?简直拿她当三流□□这么待了!
商细蕊吃酒吃得发热,脸颊红彤彤的,头也有点晕乎,正要解衣裳松快松快,看到还有玉桃垂首在一旁,打着酒嗝便说:“姑娘快回去吧,二爷和你闹着玩的。”
玉桃将走未走,程凤台发话了:“谁说我和她闹着玩的!玉桃,我和商老板,你挑哪个?”
商细蕊往后退一步,知道程凤台又矫情上了,不禁烦恼得扯开自己的扣子,绞了一把冷毛巾擦脸擦脖子,嘴里说:“跟你说过多少遍,我干这行,免不了应酬!单独相约的我都推了,这又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还要我怎么样才满意!”
程凤台笑没好笑的说:“少来这套!早八百年这是我糊弄二奶奶的话,你拿来糊弄我?今天我就陪你应酬到底,玉桃,你挑一个。”
玉桃听见这番对话也就明白就里了,心说你俩饶了我吧,要早知道商郎有主了,我情愿和狗睡!她故意做了个羞臊的情态摇了摇头。商细蕊这时候脱了外衫踢了鞋,热得火炉一样倒在床上:“我是花钱的客,怎么反问起她来了。”程凤台道:“好,那你来挑。”商细蕊沉吟了片刻,说:“我挑——玉桃,你过来。”
程凤台眉毛一抬,没想到他竟敢这般挑衅。玉桃按捺着激动走到床边,短短的工夫,心里胡思乱想了很多,结果商细蕊递出一把折扇给她:“来替我打着扇,可热死我了!”
程凤台看到这里恨恨地笑了,三步扑到床上去压着商细蕊,在他白玉一样的面颊上啃了几口,疼得商细蕊嗷嗷叫。程凤台转而叼住他的耳垂放在牙尖上碾,一手探到他裤裆用力攥住:“以后离这些男男女女远着点!不许朝他们卖笑!见一回收拾你一回!听见了没有!”商细蕊受不了上下双重的痛楚,扯嗓子喊了两声听见了,过后又低低笑起来,他醉糊涂了,也忘了害臊,很快脏了程凤台的手,眼睛一闭头一歪就睡过去了。程凤台刚才对商细蕊口气那么凶,好像真的要打人,这会儿背过他,嘴边掩不住的温柔笑意,让玉桃兑了热水洗手。玉桃瞪眼瞧着程凤台满手污浊,心想商郎啊商郎,那么几下子就缴了枪,中看不中用啊!
程凤台施施然脱了衣裳睡到床上,一抬头,才发现玉桃还在,笑道:“这床是真小,睡不下三个人。三更半夜的姑娘回去也不方便,不如这样,就接着给商老板打扇吧!”
花钱的是爷,玉桃还能说什么?应了声默默掇过一只绣墩坐到床边,向床帐子里扇着风。屋外间歇传来女子的笑,人影子一晃一晃。商细蕊睡着的时候可真好看,好看得玉桃几乎忘记了他的不中用,手指在商细蕊浓长的眼睫毛上点了一点,商细蕊睫毛一颤,玉桃抿着嘴忍不住再想摸一下,程凤台忽然睁开眼,把玉桃吓了一哆嗦,好像吃了良家妇女的豆腐,被人家丈夫抓奸了。所幸程凤台没有说什么,教她倒了杯凉茶过来仰头喝下,挥挥手打发她走了。
玉桃给他俩掩紧了门,程凤台就着外头的光亮跟着看了看商细蕊。他动商细蕊,用不着偷偷摸摸的,用力捏了他脸蛋,又轻轻扇了两巴掌,低喃道:“这么招人惦记?你有这么好?”商细蕊不堪其扰,一个猛子把脸扎到程凤台肩窝里,睡得很乖。
第二天醒来,商细蕊一句也没有问玉桃去了哪里,倒是昨天跟范涟的那个姑娘来敲门问玉桃姐姐,鬼鬼祟祟的,过会儿范涟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步一荡地溜达过来,一脸老谋深算似的:“我就知道,姐夫不能和蕊哥儿那种玩法。蕊哥儿,你好好收着姐夫别让他作乱,积德积大了!”
商细蕊忘记昨晚被收拾得嗷嗷叫,今天当着人又抖擞起来,嘴里满当当塞着早饭,拍胸脯说:“交给我吧,他敢乱来,吊起来打!”对范涟说:“今天你搭不了我的顺风车,我和商老板要去天桥找个人。”
范涟道:“横竖我也没别的事儿,带我一个逛逛吧。”
程凤台扭头问商细蕊:“商老板你说,带他逛吗?”
商细蕊立刻翻脸不认人:“不带!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话是这么说,架不住范涟厚脸皮求爷爷告奶奶的,最后还是带他一起逛去了。商细蕊那么嫌弃范涟,因为有范涟在的时候,程凤台总是和范涟说话比较多。这会儿开着车,郎舅两个果然又聊上了,程凤台说:“这几天我查商老板的帐,查出许多地契,里面有块地我记得是范家的产业,小舅子你说说,怎么回事?”
商细蕊做过许多程凤台不赞成的傻事,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买地,应该是众多傻事之首了。早年商细蕊张罗着买地,范涟心想便宜别人不如自己赚进,就把范家在河南的一块贡田卖给他了。商细蕊以为沾上皇帝的都是好物,不知道那块贡田荒芜已久,拿在手里也种不出好麦子。今天程凤台要替商细蕊出这个头,范涟是服气的,不敢替自己找借口。程凤台把他的话还给他,扬声说:“就我们商老板这份实心眼,谁要想着占他的便宜,可真是丧德性啊!”
范涟心虚得干笑两声:“田地这东西,也没有折旧一说,蕊哥儿几时不想要了,原数退给我好啦。”
商细蕊和程凤台一点默契也没有,这时候高调反驳说:“不退!那块地再沤个三年五年,种上麦子,以后家里吃的馍馍就有着落了,干嘛退!”
程凤台气得拍了一下方向盘:“有这笔钱放在银行吃利息,三年五年下来还不够你吃馍馍?”
商细蕊给他讲起道理:“放在银行是看不见的钱,资本家一会儿倒闭了,一会儿撤股了,说赖掉就赖掉!换成田地,民以食为天,好处大着呢!再怎么打仗,人也得吃饭不是!”
与程凤台说经济,简直是班门弄斧,但是商细蕊的思路一条道走到黑绝不回头,程凤台纵有千万般的真理,也难以撼动他对土地粮食的热爱,说破大天,他也觉得馍馍比存款更可靠。商细蕊这样说道理:“你们这些城里的大少爷,哪知道老百姓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闹起饥荒来,一个金疙瘩换一个糙面馍馍,凤乙那么大的孩子也就换一顿棒子面粥。你们经历过没有?没有!那时候银行里存个千八百万的又管什么用呢?不论哪个时候,囤钱都不如囤粮,懂吗!”他扭头对范涟严厉地说:“所以落款无悔,我是不会把地还给你的,别想了。”
范涟早就笑得跟王八蛋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了,说:“好,你别还给我了。等种出麦子来,让我尝尝咱们家的馍馍。说不定以后闹饥荒了,我真得拿金疙瘩来同你换呢!”
商细蕊脸上露出一点缓和的笑意,觉得范涟是个受教训的。程凤台连苦笑也笑不出来,有气无力地说:“范涟,你别逗他了,哄傻小子呢?越哄越傻了!”商细蕊鼻子里哼他一声儿,也觉得和程凤台是一点默契都没有。
到了天桥,商细蕊有的放矢,循音而去,在一个相声摊子跟前站住了脚跟。距离上一次见到这对说相声的哥俩得有半年多了,看两人的穿着打扮精神气色,想来是没有混出名堂。捧哏的小哥时不常要扭头清清嗓子,干咳两声,脸色也黄黄的,看来是生了病了。为了弥补捧哏的精神不足,逗哏的越发手舞足蹈,眉飞色舞。他俩的相声说得还是一样的好,商细蕊笑个不了。程凤台和范涟没有觉得相声多可笑,但觉得商细蕊笑得很可笑,笑得分了音阶,高低婉转,感情饱满,有戏在里面。程凤台和范涟因为商细蕊的笑而笑了。当中讨赏的时候,商细蕊和程凤台咬了一阵耳朵,程凤台在铜锣里放了一张钞票,面额不小:“让逗哏的哥们给唱一个吧。”
捧哏的抬头看看程凤台,低声应了个是,商细蕊在那补充说:“唱个本门的《定军山》。”
捧哏的又抬头看了看商细蕊,偏过头去咳嗽两下,立刻把他们回忆起来了,一般说相声的都是生旦皆通,哪样都能学两句,能够从那两句里听出本门的行当,也是遇见真人了。捧哏的与逗哏的一说,两人都知道他们的身份被商细蕊看穿了,于是索性大大方方开了嗓子给唱了《定军山》。唱戏的时候,捧哏的注意到商细蕊打拍子的手,一板一眼都落在点上,在行极了。
商细蕊得意洋洋的问范涟:“涟二爷给断断,这嗓子怎么样?”
范涟已经猜出商细蕊的想头,笑道:“好得很,比走了的那几个强多了。”
商细蕊点点头,散场之后向程凤台使了一个眼色。程凤台就像衙内的狗腿子,上前趾高气昂地问:“小哥俩戏唱得不错,师父是哪一个呀?”
商细蕊在心里骂了一句街。都怪他没教好,弄得程凤台不懂规矩丢人现眼了!原来在他们江湖上有这样一个规定,不通姓名先问师从的,一律都被视作踢场叫板,闹不好是要动手的!
小哥俩互相望了对方一眼,心想刚还以为来了个内行家,怎么内行家差使个傻狍子来打头阵呢。商细蕊忍不住出面了,说:“二位听说过水云楼吗?”
逗哏的嘚嘚瑟瑟咧嘴笑道:“瞧您说的,我们来北平混饭还能不知道水云楼,真是……”捧哏小哥目光冷冷的盯了一眼逗哏的,捅他一个胳膊肘。逗哏的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收起玩笑,放下手里的玉子,拽平了袖管,恭恭敬敬地弯腰问商细蕊:“老板您……哪位?”他们心里都猜到眼前的是谁了,只是不敢信。
商细蕊对他们的态度很满意,微微颔首,说:“能练出这把嗓子很不容易,拿起来了就别轻易撂下,总比你们风水日晒的强吧?明天下午这个时候,来水云楼找我。”说完转身就走了,小哥俩还没从震惊中醒过闷来。
商细蕊在前头走,身后范涟兴奋的什么似的,拍着巴掌说:“蕊哥儿,太帅了!就跟皇上微服私访似的,黄马褂一扒,个个点头哈腰的服帖!天下谁人不识君啊蕊哥儿!”
商细蕊心里也挺得意,但是对范涟云淡风轻地说:“这才哪到哪,厉害的你还没见识过呢。”
程凤台笑道:“这是真的,过年那会儿我和小叔叔写信,提了一嘴商老板,结果你猜怎样,他在英国居然也知道商老板这号人物了!让我有空请商老板去英国唱唱戏!”
范涟惊讶道:“哟!那是好事,商老板去呀!把名声扬到海外去,那叫一个威风!”
商细蕊摇摇头:“唱戏是个尊贵的事,不对知音不可谈。”他受不了这大日头,一猫腰钻进汽车里关了门,范涟也要去开那车门,被程凤台拦住了:“就送你到这里,说了今天不顺路嘛!”然后贴着范涟的脸轻轻说了一句:“那块贡田的事,咱俩没完。走了!”
范涟背上冷汗都下来了,目送他俩绝尘而去。
☆、103
一〇三
说相声的小哥俩原是一对堂兄弟。捧哏的哥哥在族中排行第五,逗哏的弟弟排行第六,他们又是姓任,喊起来就是任五任六,非常顺口,导致也没有人去记得他们的真名了。任六在科班里结结实实打熬过几年功夫,有着很好的老生功底,曾经挂靠天津一个有名的戏班唱了一阵子的戏,人还没有□□,先把戏界一位大亨得罪了,导致梨园行都待不下去了。放眼长江以北的大码头,也只有商细蕊有这份胆色收留他重新登台,不怵恶势力的威胁。哥哥任五虽然不会唱戏,但是读过几年私塾63 ,能写会算,是个秀才,长得登样,跑跑龙套也是划算的,加上任六说好说歹磕头作揖的,商细蕊也一并给留下了。
任六打量商细蕊和善,进戏班第一天,摘了头面就腆着笑脸向他预支工钱,道:“班主,您大恩大德,先给我哥哥把病治了,我当牛做马慢慢偿还您。”
任五很不赞成弟弟这样得寸进尺,正要说话,一张嘴又呕心呕肺地咳嗽起来。沅兰与十九拿手绢子蒙住口鼻,很嫌弃地说:“哟!这该不会是肺病吧!可别传染了!”
商细蕊见多识广的,往任五脸上瞅了瞅,说:“不能,你们忘了王三爷和丁六奶奶吗?得了肺病的人颧骨都是燥红燥红的,任五白的那样,我看是饿虚了,吃碗卤煮多放肺肠,补补也就好了。”
那意思仿佛只愿意负担一碗卤煮的价格,任六立刻就急了。程凤台在一旁放下报纸失笑道:“你别胡说八道给人耽误病情了!明天去协和医院照一张爱克斯光,挂两瓶盐水,没什么大不了的,等病好了再来上工!”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皮夹子里掏出几张钞票,任六在那谢得不行,把钞票叠了几叠掖进口袋里。任五只斯斯文文地朝程凤台拱了拱手,脸上窘得要命,非常惭愧,看得出来是个读书人的脾气,不习惯受人恩惠。
程凤台说:“这不是我送你的,往后得从工钱里扣。不过水云楼有这样一个规矩,一年之内医药费超过二十块钱的,班子另外给补贴。安心治病,把医院的单据留好了。”
这是商菊贞在世时定下的优待,随着水云楼的发展,额度不断有所调高。因此光是医药费一项,这几年来也不知道被师兄弟们钻了多少空子,骗了多少钱财。十九笑说:“如今二爷都成了我们水云楼的账房了!连这都知道得清楚!”
程凤台委屈了:“可不是吗!你二爷是做大买卖的人,如今跟了你们班主,净干这些十块八块鸡零狗碎的事情。”
商细蕊嘿嘿笑起来:“说好的,我主外,你主内。小爷管着你吃香喝辣的。”
程凤台也不反驳,只是拍了他一巴掌背脊。周围戏子们都习惯了他们无时无刻的恩爱,纷纷露出暧昧深沉的微笑。任五任六初来乍到,也算看出点端倪了,还是觉得有点诧异,暗自换了个眼风,从此对程凤台的态度也是特别的奉承,当他是二班主。任五去医院检查过一遍,其实也没有什么严重的毛病,着凉以后患气管炎而已,打了几天消炎针也就痊愈了。任氏哥俩进了水云楼以后,为了讨商细蕊的喜欢,时常在后台说两段相声,商细蕊听完,往往会掏出几个零钱搁他们的衣兜里,并且对其他人说:“他俩是我雇来唱戏的,不是说相声的,没道理白使活儿。听乐了就得花钱,江湖道义懂不懂?”班主大人这样表态,其他几位老板只能紧随其后掏出打赏钱,倒是让任五任六凭此赚了不少外快。不过楚琼华从来没有打赏过他们,他从来都不笑,再可乐的相声也不能使他开怀。
这一天任五任六又使了一段活儿,商细蕊翘着二郎腿,一手捏着茶壶,全神贯注听得带劲,其他人却只盯着他脸上看。等到他哈哈笑起来,大家不约而同的脸上一松,表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气。沅兰向程凤台拍巴掌大笑:“二爷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程凤台顺手拿一盒火柴朝商细蕊掷过去,咬牙切齿地笑道:“没出息的东西!”商细蕊慌忙一伸手接住了。十九和大圣他们已经在那笑得弯了腰了。原来听相声次数多了,沅兰注意到他们班主只会在听荤段子的时候发笑,其他时间一律面目凝重,神游天外。这次经过大家的集体验证,发现果然是这么一回事。任六把包袱引到下三路里,商细蕊听了就眉开眼笑的,说点正经的段子,他便不大捧场。
商细蕊被大伙儿取笑得莫名,谁也没有胆量给他说破。任六不敢加入他们开班主的玩笑,替商细蕊说话道:“但凡是个男人,哪有不爱听这个的!不瞒各位说,过去我们在街上,一块钱里有八毛都是从腥活儿里来的嘞!”他说完这话,没有留心到几个老板脸上都露出点轻蔑的神色。任六虽然也是科班里坐科的,但是由于说过相声撂过地,就好像是一步踏错,走了下流路子的妇女,无论如何不算个正经出身了。任五察觉到大家的态度,心里很替弟弟感到难过,默默地找一张小桌子摊开账本工作起来。他来的第三天就开始学做帐了。程凤台乐意放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任五则急需一样在水云楼站稳脚跟的职务,从头学起做账,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程凤台对他却很耐心。
任五任六都觉得水云楼里的人虽然不尽是厚道的,有这行里刻薄势利的一贯毛病,班主两口子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倒是很好相处的。
沅兰几个爱说爱笑的上台去演西厢记了,留下男人们在后台静静的。程凤台在那指点任五做账,两人窃窃私语地咕哝,仿佛是怕水云楼那点存款数目被人听去了。商细蕊无聊得在看一本工尺谱,手拍着膝盖打拍子,忽然侧耳一听,喝道:“别说话!”着实把大家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