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揣着一肚子大事在回程的路上,商细蕊在北平,也正面临着一件大事。商龙声把弟弟叫来锣鼓巷的宅子,单单兄弟二人守着一壶茶说话,天气落着点小雨,卧室里有陌生男人咳嗽和女人细语的声音,商细蕊盯着门外淅沥沥雨丝沉默半天,在那不聋装聋。四喜儿终于疯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梨园行给的援助有一搭没一搭的,嫌他自作自受,是个无底的窟窿洞。等他死了,梨园界倒隆重对待起来,要替他好生操办操办,至于谁来主持这桩白事,大概因为要花钱的缘故,大家都挺谦让。商龙声的意思,是要水云楼出头。商细蕊不接话,他不愿意。以四喜儿的所作所为,商细蕊在他落难的时候肯递一只馍馍给他,就算仁至义尽,其余再多一点的交情都没有了。
商龙声说:“我知道,四喜儿那样的人性,这几年你在北平待着,没少吃他的亏。”商细蕊吸吸鼻子,不讲话。商龙声说:“这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商细蕊疑惑地扭头看向商龙声,商龙声阔着腿撑着手,一派气概地端坐着。此时卧室竹帘一掀,走出个朱唇粉面的时髦女人,女人手中端一只盥洗的铜盆,向商细蕊微微一点头,冒雨将盆中残水泼在梅树根下。商细蕊眼尖地发现那盆中残水竟带着血红色,等女人转回身,不禁留心看了她一眼。商龙声这次来北平,来得蹊跷,仿佛是在进行着什么秘密的行动,商家班被他抛在天津,声称是投奔弟弟来走穴的,可是很少登台,也很少与商细蕊见面。独个儿住在南锣鼓巷的空宅,一大笔一大笔支着钱花,那阵子商细蕊听见屋里有女人的声音,想必就是眼前这一位,而现在,屋子里应该还藏着一个伤员。商细蕊走过江湖,商龙声瞒不了他。
商龙声没有打算瞒他,直说道:“有一个兄弟犯了日本人的忌讳,躲藏在我这里。我想趁着四喜儿办丧事,让他夹在人堆里混出城。”
商龙声的侠肝义胆是梨园行公认的,为兄弟甘冒风险,这不是第一回。商家门风如此,商细蕊也是当仁不让,默然想了一想,道:“我得先见见人。”屋里人听见这话,不等相问,主动让年轻女人打起竹帘恭候。商细蕊撩起长衫就进去了,床上半卧着一个病中的男人,首先拱手对他虚弱笑道:“商郎,我们好久不见了。”
听这声口却是旧相识,商细蕊无言还礼,在他跟前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如今是彻底不记得这一位的名姓。这男人因为伤病,惨白的脸瘦脱了形,嗓子喑哑的,该认识的也要不认识了,然而身上掩不住的书卷气和官气,沉着安定的,仿佛一切都是胸有成竹。商细蕊不记得这张脸,但是对这派头倒是很熟悉,他身边向来多的是文人和官宦。
商龙声不解释此人的底细,只说:“我教他冒充四喜儿的堂侄,丧事你不用操心,全由我们料理了,不过是借水云楼的名头压一压。到时候扶棺回乡,我与他一道走。”
商细蕊从不在俗务上用心,耳聋之后,更加两眼放空,明知疑点重重,他也懒得去追究,点头道:“大哥安排就好,我这人和钱都管够。”临走,床上那人向商郎真诚致谢,商细蕊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水云楼出面办四喜儿的丧事,果然招来一票子闲话,说商细蕊明明和四喜儿关系恶劣,但是为了沾死人的光,装的情深义重,太要出名了。其实对于这些爱嚼舌头的小人,要收服他们也很容易,不过是多给点好处,待他们格外客气一些而已。商细蕊借出去无数的钱,对人也没有架子,偏偏在这一点上又犟起来,不肯让他们占便宜,不肯假以颜色。到四喜儿出殡这一天,天上风和日丽的,四喜儿的假堂侄孝衣孝帽子穿戴得挺像那么回事,病歪歪的由商龙声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模样浑然天成。商细蕊吊着一张脸,不哼不哈跟在后头,真像死了亲人,谁也不敢上前去与他搭茬,唯独姜家跃跃欲试。姜家本也无意承办葬礼,但是教水云楼越过辈分接了去,姜老头心里大不舒坦,不舒坦就要找事撒气,从轿子里探出头叫唤商细蕊,要烟要水要找茬儿。钮白文凑上前伺候:“老太爷要什么,您和我说。”姜老爷子挥开他:“就撂着我这摊不搭理,是不是?”商细蕊听见了,仍是闷头朝前走。姜家大爷看不过,没好气儿地上前一推商细蕊的肩:“商老板,好大的架子!眼里还有长辈没有!”
商细蕊扭头指了指耳朵,摆摆手:“大爷!您没骂错,我是个聋的!”他像所有聋子一样,说话声音特别大,引得周围同仁纷纷侧目,都当是姜大爷小心眼,在当面揭短难为商细蕊。姜大爷闹得臊脸,呆了一呆,商细蕊一马当先就往前头走去了,杨宝梨等小戏子经过姜大爷身边,轻声嬉笑道:“骂聋子打哑子,扒老太太的裤衩子!”这个场合下,姜大爷总不好当众和小字辈较真,只有气得干瞪眼。
送葬队伍走到城门,照旧重重的看守着日本兵。钮白文上前交涉,日本兵瞅着一张张哭丧脸也嫌晦气,大致检查过后,就该放行了,谁料手里牵的那几只狼狗绕着棺材奋力猛嗅两圈之后,上扑下跳狂吠不止,把日本兵叫疑了心,居然枪把子一砸棺材盖,提出要开棺检查。翻译把话一说,梨园行就炸锅了。这人欺负人欺到了头,无非是辱妻与掘坟两样事,今天面对面的,在北平城的城墙之内,竟要撬开梨园子弟的棺材板!
商龙声一巴掌按在四喜儿棺盖上,目光杀气腾腾转过日本兵:“谁敢放肆!”随着话音,几个高个子武生围上前来,将长袍下摆掖在裤腰带里,虎视眈眈的似乎随时准备动手。他们上台表演的人,实际武功怎么样不说,在行的是气势迫人,光是这一瞪眼一摆工架,就足够叫日本兵紧张了。日本兵嘴里吆喝着,哗啷咔嚓给□□上了膛,那几条狼狗也是狗仗人势,跳着脚狂吠,吠到楚琼华跟前要往他身上扑。楚琼华惊呼一声,直往商细蕊身后钻,商细蕊也不躲开,慢慢低下头把狗看了一眼,不知他眼里带着什么恐怖的气味,那狗嘤地一声趴下不响了。
假堂侄对眼前剑拔弩张的局势毫不动容,反而一直沉吟着望向商细蕊,见商细蕊吓趴了大狗,他也跟着笑了笑,随后上前与商龙声耳语了几句话。商龙声看一眼商细蕊,脸上露出不忍的表情,禁不住大义驱使,最终还是唤来商细蕊私谈。商细蕊在他面前垂耳恭听的乖顺样子真是让人心疼,让他做哥哥的怎么开得了口,他对旁人尚且义薄云天,两肋插刀,怎么到了自家兄弟这里就成了索债的鬼?憋了半天劲,仍是哑然无言。假堂侄从商龙声背后当机立断出声道:“商郎千万帮忙,今天不出城,以后怕更没有出城的机会。”
商细蕊说:“我会替你想办法。”
假堂侄看着棺材:“我的办法好想,这里面的东西怕是不容易。”
商细蕊听出意思,猛然扭头望向商龙声,问:“棺材里的不是四喜儿?”
商龙声说:“不光只有四喜儿。”
商细蕊瞪大了眼睛等下文,这时候,商龙声与假堂侄互望一眼,只有交底:“里面还有盘尼西林和吗啡、奎宁。”
商细蕊和程凤台混久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走私,他听程凤台说过,现在黑市里的盘尼西林贵逾黄金,比贩鸦片还要发财。但是商细蕊不相信商龙声会做这个买卖,商家的人,都不怎样在乎钱财,绝不会费这周章,冒这风险去挣钱。
商龙声看穿商细蕊的疑惑,眼里尽是凝重:“这些药,是运到前线的。三儿,这事……”
商细蕊心里倏然一紧,耳朵里哨子吹响起来,商龙声的话就听不见了。他转过身快速走到城墙根,一手撑着城墙,一手捂住耳朵歪头拍了拍,像要把耳孔里不存在的浆糊拍出来,非常焦急和痛苦的样子。商细蕊心里乱麻一样,感到惊慌和恐惧,如果是走私倒好了!他发动北平城所有的上流故交,倾家荡产大概能保住商龙声一条性命。可是如果被日本人顺藤摸瓜查出药是往前线去的,莫说商龙声人头落地,整个梨园行也要被牵连。大哥糊涂!这样的大事,怎么能瞒着他做!
远处钮白文焦头烂额的走来,摊着巴掌朝商家兄弟说:“二位爷,都什么时候了,倒是拿个主意啊!日本人非要开棺,这成什么话了!咱们唱戏的再贱,也没教人这么糟蹋过!欺人太甚!”钮白文这么个老好人,也忍不住怨恨起来。
商龙声说:“转回庙里停灵,落葬的事,日后再商议。”这句话说得大声,带有了决断的意味,叫梨园行都听见了。姜家等等与商细蕊不好的戏子们露出幸灾乐祸的冷笑,是笑水云楼无能。假堂侄此时不再淡定,拧着眉就要反对,商龙声截断他,拱手致歉道:“侄少爷,令堂叔的棺椁近日一定替你运回家乡,今天眼看是不成了,咱也得顾着点活人,您多体谅吧!”他宁可事情泡汤,也不肯让商细蕊再做牺牲,商细蕊已经够冤够苦了。假堂侄见商龙声这样态度坚决,只得认下。钮白文点头叹气:“也只能这么着,窝囊是窝囊,总好过冒犯亡魂。我去同他们说,原路来原路回吧!”他们想到要和梨园同仁说,和日本翻译说,和看热闹的闲人说,独独忘了要和商细蕊说。一来是没留神商细蕊正聋着,根本听不见他们方才做的决定。二来商细蕊就不是个管事的人,便是耳聪目明的时候,和他商量也属于白搭。于是,被他们遗忘的商细蕊拔剑而起:“不许开棺!谁都不许动!”接着搡开人群,抢先来到翻译面前,说:“我要见九条和马!”
此话一出,梨园哗然。
☆、124
一二四
下午近晚,日头已经偏斜,发丧的队伍松散在城门周围闲等着。往来的老百姓认得这些角儿,平日里台上台下远远望上一面,就要花费好几块大洋,今天一个个素面朝天站在实地上,不看白不看!于是三三两两的,在那瞅着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角儿们横竖被看惯了,别人专注的评头论足的眼神,拂在他们脸庞好比一阵微风,根本没有触动,几个轻浮戏子甚至偷偷地向大姑娘抛媚眼儿。商细蕊下了戏台,不喜欢被人盯着瞧,他背转身,面朝四喜儿的棺材站着,那一身落落寡合的气息在一群戏子中间反而惹眼,招着人往他那看过去。
四喜儿买不起盘尼西林,导致梅毒发作身亡。现在死了,遗骸却是躺在应有尽有的盘尼西林之中,命运弄人,可见如是。商细蕊愣着神,远处一辆汽车急速驶来。雪之丞步下车子,他难得穿了日方的军装,那种土黄混沌的颜色,显得萎靡,裤腿膨起,特别暴露出他下半身的短,像个日本人了。雪之丞也意识到这身制服的不合体,披麻戴孝的戏子们修长俊俏,气质洒落,比得他越发的萎缩和矮小,戏子们一人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瞅住他,也让他抬不起头。雪之丞压低帽檐走到商细蕊身边,商细蕊还聋着,见到面,双方无言对视一阵。商细蕊是真没脸开口,非常惭愧,前阵子提出绝交的是他,现在到了用得着人的时候,难道又要另一副嘴脸。商细蕊做不出来,他只有往后退了半步,弯下腰朝雪之丞深深的鞠了一躬,要说的都在里面了。雪之丞受惊了似的,顿时脸热心跳,慌忙也往后退开一步,还了商细蕊一礼。
外人看不懂他俩打的什么交道,姜家大爷向人们嗤笑道:“瞧瞧,在这拜堂呢!”听的人也冷笑起来。有雪之丞与守城的卫兵交涉,拿出九条家的名义签文件画押,送葬的队伍很快就能启程。碍于商细蕊的耳疾,雪之丞无法与他多言,冒着众人的眼光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带着愧疚与仰慕,一心只为了帮商细蕊的忙。但是二人即便无甚交谈,打从雪之丞一露面,也就坐实了商细蕊与日本军官的流言,一个唱戏的有什么社会地位,遇到麻烦居然能够差遣得动一个日本军官,两个人私底下的交情可见一斑了!与商细蕊有仇的同行自不必说,见着商细蕊自己挖了个坟坑往里跳,那是正中下怀,得意极了。往常替商细蕊辩白的友人,这时候不免暗暗埋怨商细蕊不作脸,你就真有猫腻,也别当众拿出来现眼呀!白白辜负了他们的信任与好意!大家各怀心思,统一的对商细蕊抱有看法,出城之后,竟无人与他并行。商细蕊一个人走在前头,后面拖了好长一段空,也是他自己的脚程快,犟驴追着日头似的跋涉,钮白文试图撵上来,还未发话,商细蕊指指自己的耳朵,表示听不见,不聊,接着就把人甩脱了。他知道人们在怎样说他,可是,他早已经解释不清了!
商龙声默默的跟上去,在商细蕊身边陪了一段,商细蕊像是没有察觉,头也不回。今天的事端由商龙声而起,是他不该瞒着商细蕊犯险,使商细蕊毫无应对之策,只有自污名誉来挽回绝境。平时众口一词地以为商细蕊任性,孩子气,不大通人情,每每发生事故的时候,二话不说担起肩膀的正是这么个孩子呢!商龙声欠弟弟的,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偏还时不常的拿着兄长的架子责罚商细蕊,他有什么面目责罚商细蕊?商龙声心里的愧痛逼得他眼眶泛红,喉咙里咳嗽一声,也不管商细蕊听不听得见,兀自嗓音沉沉地说:“我在戏上资质平平,怨不得爹对老二用心。那年老二伤得厉害,远近郎中都说不成了。老二不成了,商家的戏脉要断了,可巧你就来了。”
商细蕊眼神一动,他想不起来商二郎的面目五官是什么样儿,就记得他是个小瘫子,屙屎撒尿全在炕上办,而且脾气坏得很,常常大喊大叫,闹得整个戏班不得安宁,又常常痛哭,哭得像狼嚎。商细蕊在戏班不到一个月,商二郎就死了。
“你被卖来戏班子那会儿,看着才四五岁,扯嗓门一哭,半条街都听得见!雄鸡打鸣似的!等擦干净脸再问话,那皮肉神气,口齿言谈,浑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娃娃,还会背论语和唐诗!奇不奇?”很奇!商细蕊现在可是一首诗也背不出的。商龙声用力眨眼睛,把泪水抿干在眼里:“还不会捏筷子的娃娃,倒能一口气背下二十篇唐诗。爹高兴坏了,说孩子记性好,嗓子好,是吃戏饭的材料。买下你,让你当老二的替身。可老二怎么死的?老二是练功夫被爹生生压断了腰!这还是亲爹对亲儿!你替了死鬼老二,在戏班过的什么日子,更不用说了。这里面有一半多的罪是替我受的,假如我能成器,老二不必死,你也不必……”商龙声说到此处,泪水潸然落下,铁汉子的两滴泪把商细蕊看呆了神。他知道商龙声自持兄长的责任,见不得弟弟越过哥哥去吃苦,这一直都是商龙声的一个心结。商细蕊神情柔和下来,轻声说:“凡是商家的人,命中注定要在戏上吃点苦,我不怨。”商龙声脱口道:“可你不是商家的人!”他停下脚步看着商细蕊:“有一件事,爹临死前逼我起誓,要我终生瞒住你,眼下的情形却非说不可了!你莫要认定自己天生戏骨,生生世世要陷在这腌臜地方厮磨,这是爹强加你的命,不是你原来的命!”
商细蕊预感到商龙声接下来要说出惊天的秘密,他竟有些害怕,忙转过头想要走开。商龙声一把捉着他臂膀,目光灼灼的郑重说道:“打小的聪明劲儿,能背诗,能背文,哪能不认得自家家世!刚来那会儿,家里姓甚名谁说得一清二楚!每说一次,爹就痛打你,打得你怕糊涂了,也就真的不记得了。现在告诉你听:你原姓杨,家在四川渠县,祖上都是做官的人家。那年母亲万氏带你和姐姐来平阳走娘家,正遇着灾年瘟疫,返程路上把你弄丢了。杨家沿途找回平阳,爹为了私心留下你,带着整个戏班离乡避了五年。”
商细蕊呼出一口带着颤抖的气息,摇了摇头:“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
商龙声道:“你纵然不记得杨家,杨家一定记得你。听大哥一句劝,现在天下变了模样,正是小人作怪的世道。你的耳朵怎么聋的,那本书怎么来的,一桩桩一件件,你心里有数!今日为我堕了名声,往后他们更要明目张胆的害你了!三儿,听哥的,辞了戏回杨家去,你是官家的男丁,兴许爹娘还在世,他们不能不认你。”
商细蕊猛的挥开商龙声的手,红着眼睛低吼道:“苦也吃了!罪也受了!现在告诉我不姓商!我离了戏还能做什么?还会做什么?向谁讨回这戏台子上耗的二十年?”说完抛下商龙声,一头向前怒走,心中莫名恨意滔天:“这辈子!我姓商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