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袖着手都听呆了。程凤台仰头扒完了饭,捏一把他的脸,再拍了两下:“商老板其实不算真挨过饿,净挑嘴吃。”
他这么说,商细蕊可不服:“挨过饿!小时候平阳大旱,我饿了好多天!”
程凤台只是笑道:“你那是受了伤,不算是真的体会过挨饿的苦头。”
商细蕊分不清这两者的概念,但是他回想回想,被人伢子买进商菊贞手里以后,还真是没有挨过饿了。有时候全戏班的人都挨饿,只饿不着他。商菊贞给自己的儿子吃白菜,也要想办法给他弄肉来,说是他唱武生的,要吃得好一点,筋骨才会长得结实。商细蕊几乎就没有三天不见肉的日子。到了十二岁,小来被拨去伺候他,他连衣裳都不用自己洗了,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道一门心思地学戏。对照同辈人周香芸在云喜班的生活,商细蕊的童年虽然辛劳,却算是蜜糖水里泡大的了,要不然,也养不出他这一副天真烂漫的个性。
商细蕊有点疑心程凤台是在与他开玩笑,因为程凤台现在油头粉脸身娇肉贵的,着实难以联想他所吃过的苦。商细蕊索性就不去想它了,说:“二爷,我全身黏糊糊的,我要洗澡!”
程凤台道:“哟,明天就是小年,澡堂子恐怕都关张了。那让小来去烧水。”
商细蕊不干:“你要冻死我!我要有热水汀!”
隆冬的天气在中式屋子里洗澡,是怪冷的。程凤台本着谁糟蹋谁清理的原则,剔着牙缝尽心替商细蕊寻找一个能洗澡的地方,看了看怀表:“老葛这老东西,今天肯定睡懒了!等他来了,我们到六国饭店开个旅馆洗澡去!有热水汀,大浴缸,保准冻不着你。”
商细蕊听了默默地不接话。小来拿抹布进来抹桌子,眼皮也不抬地道:“商老板不便去那种地方。”——尤其跟你。后半句话小来没有说。
程凤台立即很敏锐地联想到,商细蕊过去肯定在旅馆开房这件事上落了把柄给街头小报,受到过无情的八卦。转头似笑非笑看着商细蕊:“商老板名气大,无缘无故去那种地方,是容易被人传闲话。”
商细蕊是想什么要什么的急脾气,急起来就差满地打滚:“我不管!反正要洗澡!哎呀不洗澡就要难受死啦!怎么过年啊!”
门外老葛已经来了,两短一长按了三声喇叭做信号。程凤台思前想后把心一横,一拍大腿起身道:“走!洗澡去!”
小来忙把商细蕊衣裳脱了,取来一件雪青色的锦缎外袍给他穿上。商细蕊系着扣子,道:“暖和吗?”
程凤台一揽他肩膀:“暖和极了!”
小来收拾了一些衣物毛巾等待要跟上,程凤台笑道:“说他是个享惯了福的少爷,他还不认账。洗澡怎么还让小来姑娘跟着。姑娘交?2 野桑宜藕蛩 彼底沤恿硕骱蜕滔溉锊⒓绯隽嗣拧P±匆膊辉端停且怀鋈ィ桶衙藕仙狭恕?
老葛给他们开了车门,先笑道:“商老板这一身可真精神,显得您秀气,白净,跟擦了粉似的,气色真好!”
商细蕊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真的呀?”一面低头钻进了车子里。
程凤台笑道:“真的呀!我说你好看你还不当回事,老葛总没假的了。”
老葛也算摸清楚这俩人的脾气了,只要程凤台和商细蕊在一起,他见着商细蕊就抹了一嘴的蜜,不管夸得在不在点儿,只要是好话,商细蕊就马屁全收。商细蕊一高兴,程凤台自然心情愉快,再好说话没有了。老葛随后请罪:“对不起二爷,今天我来晚了。”
程凤台嗐了一声:“快过年了,家家户户事儿都多。明天准放你的假!今年红包领双份的!你是最辛苦的了。”
老葛喜上眉梢,谢过之后问道:“二爷,去哪儿呢?”
程凤台道:“去小公馆。”
老葛心里一秃噜,还当自己听错了,扭转脸望着程凤台。小公馆里养着个什么玩意儿,程凤台别不是忘了吧?
程凤台一点下巴,表示他没有听错:“走吧。”
老葛点点头,怀着你敢死我就敢埋的心态上了路。路上就听见程凤台谎话连篇,做功不比商细蕊在台上差。
程凤台看了一眼商细蕊:“老葛!停车!”
老葛不明所以,吱呀就刹了车,听他示下。
程凤台道:“换个地方吧,不去小公馆了。”
老葛心想二爷您终于知道保重自己不惹祸了,哎地一声,答应得很痛快。
商细蕊奇了:“为什么不去小公馆了,小公馆是什么地方?”
程凤台百味杂陈地又看了他一眼,为难道:“哎呀,不大好说。以后有机会再详细地告诉你——老葛,车子调头吧!”
商细蕊凭着多年来在梨园行练就的八卦敏锐度就知道里面有事儿,眼睛蹭蹭地冒着光,一把搂住程凤台的胳臂:“啊啊啊!二爷你快说你快说!你不说我哪儿也不去啦!”
程凤台佯装坚贞地支撑了一会儿,终于在商细蕊拳脚相加之下屈服了,提防似的瞅了一眼老葛,商细蕊跟着也瞅了一眼老葛,然后会意地把耳朵凑过去了些,生怕给他听见了秘密。老葛心想这他妈干我什么事儿呢?程凤台那张嘴,抽烂糊了也说不出半句真话,你当我想听吗?
程凤台低声道:“你知道我小舅子为什么二十好几了还没结婚么?”
商细蕊想了想,踌躇道:“因为……因为他喜欢男人?”
程凤台都给气乐了:“你这是哪儿听来的闲话?不要乱说。哎!是因为他喜欢了一个女人啊!”
商细蕊惊讶:“哦?是有夫之妇,唱戏的?难不成还是窑姐儿?”
商细蕊为何有此一问,原来范涟也是个不安分的。早在与商细蕊相识那会儿,混迹于平阳梨园界,手面十分大方,乃是大洋堆出来的名票,又会交际,性子又沉稳,谁都愿意与他结交一二,不免就沾了一屁股的情债。但是他为人向来低调,过去是和水云楼一个女戏子有过一段情,商细蕊才多知道了些。现在说他有了心上人,商细蕊习惯性的净往这些方向联想。
程凤台叹气:“差不多吧……是舞小姐。”
商细蕊哪知道那么洋气的词,正色点头:“是哪家的五小姐?”
程凤台心说咱俩这就跟说相声似的,我还是捧哏的那一个:“不是在家里排行第五。是舞厅里陪人跳舞的舞。”
这么一说商细蕊就明白了。
“我刚来北平的时候,就在东交民巷那里买了个房子做投资。范涟不敢把舞小姐带回家去,问我借了房子安置着。这都快三年了。”
商细蕊惊呼:“范二爷居然在养了她三年!我们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这不成了阎惜娇的乌龙院嘛!”
老葛在那儿暗笑,琢磨着还真是的。
程凤台道:“所以你千万保密,待会儿见了人不要多话,不要盯着人多看。我们参观一下范涟的阎惜娇,洗了澡就走。”
商细蕊点点头,接着杂七杂八问了许多关于范涟和舞女的八卦。程凤台半真半假一一答了,里里外外把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好像他除了是个不收租子的房东,就是个包庇小舅子的姐夫,反正不管哪个角色都是很义气的,而且也很有保密的义务。老葛就不得不佩服他家二爷,顺便把那些话也牢牢记在心头,不要等商细蕊想起来了问一句,自己给他穿了帮。
☆、52
五十二
东交民巷路路人稀少,积雪还很厚。一幢幢灰石砖砌起来的异国风味的别墅,盖着雪,冷灰和轻白,乍看之下很像微型的外滩银行街,非常肃静好看。程凤台的这幢房子门不朝街,很不起眼。原来是西班牙方面的一个办事处,辗转曲折落到他手里。周围的邻居不是大使馆,就是兵营,银行。他刚来北平的时候,日本人正在北边作乱得非常厉害,因为怕忽然之间打起仗来交通阻塞无处可逃,买这幢房子多半是出于保命的考虑,想着挨在外国人旁边,相当于一个租界区了,肯定是比较安全的。这样的房子横竖也不好租出去,最后就沦为了寻欢作乐的乌龙院,很是暴殄天物。
小公馆的赵妈给他们开了门,一看见程二爷带着一个年青人,很吃了一惊。除了两位二爷,这房子里还不曾造访过别的人。打量着商细蕊身段风流眉眼俊秀,二爷把他带来这个白日宣淫之地,便难免有了很□□的猜测,也不敢多问,上了茶准备去喊舞女小姐下来。
程凤台给了赵妈一个眼色,赵妈俯身下来听吩咐。程凤台轻声道:“上去和她说,我带了客人过来,要用用这屋子。让她穿整齐了见一面出去逛逛,晚些时候再回来。”
赵妈点头应是。然而不等赵妈去喊,舞女小姐在楼上听见车喇叭的声音,临窗一看,果然是程凤台的汽车,心中一喜,也不看车上下来的到底有些什么人。飞奔到化妆台前扑了点粉,抹了点口红,吊带裙外面披了件桃红色的睡袍就下来了。一路踱下楼,一路还娇嗔:“哎呀我的二爷!你有多久没来了?你是不是把我忘了?好没良心呀!”
程凤台听见她这一嗓子,寒毛都竖起来了。商细蕊本来一到陌生的地方就分外安静一言不发,觉得西洋的房子果然特别暖和,脱了袖笼和帽兜,在那儿环视四周瞧新鲜。听见舞女小姐的声音,耳朵尖儿一抖,目光锐利地盯了过去。
舞女小姐散着卷发,脸上荡漾着风骚的笑容,两条细白大腿在睡袍的下摆里忽隐忽现勾魂勾魄。商细蕊把她从头盯到脚,又从脚盯到头这样扫射了一遍。舞女小姐打眼瞅见一个陌生人,又是那样风雪交加的眼神,不禁愣在楼梯口,笑容也凝了一凝,对商细蕊微微一点头,目光水灵灵地看向程凤台。
程凤台趁机忙道:“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范涟的女朋友曾小姐,这位是我的一个小朋友,田先生。”
舞女小姐到底是场面上混的人,马上反应过来了。不着痕迹地把衣襟一掩,掩没了雪白酥胸,换上一副矜持的笑容:“原来是田先生,您好您好。您先坐着喝茶,我上楼换件衣裳再来陪您聊,真是失礼了。”
不等她转身,商细蕊两步上前,一把薅住她的头发就拖了走。商细蕊那一把武生的彪悍力气,直把舞女小姐痛得两眼翻白吱哇乱叫,猫着腰亦步亦趋。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赶得上商细蕊的脚步,几步踉跄跌坐在地上,拖鞋也掉了,睡袍也敞了,死死抓住商细蕊的手臂,由商细蕊将她拖在地上滑曳到门口,开了门一把掼了出去。
舞女小姐摔在雪地里,一冻给冻醒神了,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哇地一声就地哭开来。老葛听见嚎啕,把她搀起来扶好,心想我就知道今天得有这一出,不是你就得是二爷,反正总得有人挨了商老板的揍,就没想到那么快。
隔着一扇门,外面的哭声清清楚楚凄凄惨惨,哀怨得像一抹旷地怨灵。这一切都太快了,程凤台都看傻了,和赵妈呆愣愣立在那里望着商细蕊。商细蕊对姑娘家发过一顿飙之后,立刻回复到他清新柔软的少年模样,甚至觉着他嘴唇还微微撅着,受了委屈生着气似的,让人无法前后联想起来。
商细蕊问道:“浴室在哪里啊?”
这一问也不知道是在问谁,赵妈打量两人的神色,闹成这样了,程凤台眉毛都没皱过一下,脸上含着点无奈的笑意,仿佛很容着这位田先生。果然程凤台冲她一点头。赵妈马上带笑道:“田先生跟我来。”
程凤台追道:“你先上去,我待会儿就来啊!”
商细蕊头也不回,也不答应他一声,与赵妈上了楼。
老葛在外面车子里,就看见大门一开,商细蕊朝外丢了个红艳艳的大包袱,等包袱滚了一圈自己站起来,才发现那是个活人。舞女小姐的妆都泪花了,老葛把自己的外衣给她披在肩头。程凤台一开门,舞女小姐就扑到他怀里嘤嘤哭泣:“二爷!二爷这是个什么人呀?一见面就动手!你看!头发都被他扯下一撮儿!你看呀!”
程凤台为怕商细蕊杀个回马枪,在这儿给抓了现行,佯作安慰把她扳开一个适当的距离:“你不认识他是谁?”
舞女小姐只认识演电影的阮玲玉,不认识唱京戏的商细蕊,挂着眼泪委屈地摇摇头:“我要认得他是谁,有多远躲多远,还至于受欺负嘛!”
程凤台欣慰:“哎!你不认识他就省事了,我也不用再嘱咐你了。”
舞女小姐绵绵一拳打在程凤台胸口嗔怪他。在挨过商细蕊的拳头以后,舞女小姐这一拳简直像在撒娇挠痒痒似的,程凤台本来就见不得女人家抹眼泪,这一粉拳更捶得他心里塌了一块,揽着她肩送她进车子里,哄道:“小可怜,今天你可受委屈了,可是有客人在这里,今天这屋子你也回不来。范涟家里亲娘姨太太一大群,你也不便去。这样吧……”他从支票簿里抽了一张空白支票,在背面写了几行字:“拿这个,让老葛去找蔡掌柜支些现钱。然后逛逛街,买点儿东西高兴高兴,你不是喜欢一件水獭皮的大衣很久了?这就去付定金。晚上六国饭店吃顿好的睡一觉。啊?乖,不哭了。待会儿我让赵妈把衣裳鞋子给你送过来。”
舞女小姐偷眼瞄见便条上的那个数字,差点咧嘴狂笑出来,袖子蒙着嘴又装了两声委屈,才坐到汽车里去,忽然又探出脸来:“让赵妈把我的化妆包也送来,还有那套祖母绿的首饰,灰狐狸皮的围脖!”
程凤台记着了。赵妈给浴盆里放了热水,待商细蕊入浴,便给舞女小姐逐一把衣裳首饰选捡好,拿一块丝绸披肩包了一包送过去。这时候程凤台不在,舞女小姐也就没有流泪哀嚎的必要了,哼着歌儿举着便条左看右看,眉飞色舞的。赵妈开了车门,把一大包包袱递给她,舞女小姐沉沉地接了,道:“把我梳妆台上的香水面油都收一收,别给那兔儿爷砸碎了。今晚我不回来住。”
这句兔儿爷证实了赵妈心中的猜测,再回去侍候商细蕊,心里就有底了。老葛在前头开车,舞女小姐在后座翘着大腿,人仰马翻地穿丝袜穿衣裳化妆,丝毫不避讳老葛。老葛把反光镜折了一折不去看她,就听她在那儿问:“哎!老葛,我问你,这兔儿爷是不是二爷的新欢?”
老葛对他家二爷的姘头向来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和这种风尘女子更是无话可说:“我不知道。”
舞女小姐瞥他一眼,娇笑道:“你不告诉我?不告诉我我也知道,那小子细皮嫩肉的,和二爷准干净不了!不过这是跟哪儿淘换来的疯兔子呀?怪吓人的。二爷倒扛得住他!”
老葛心想他是兔子你是鸡,二爷这两天家也不大回了,净陪你们这群飞禽走兽玩儿。等哪天二奶奶火起来,把你们的老窝捣了,你们一个都活不了!我是知情不报,八成也活不了……
程凤台进到浴室的时候,商细蕊已经□□躺在浴缸里美美地闭目养神着。程凤台松开几颗衬衫扣子,挽了挽袖口,给他揉着额角。
“二爷,你怎么来了。”
程凤台看他享受得眼睛都懒得睁了:“我得来伺候商老板沐浴,伺候商老板更衣啊!”
“你不去追她?”
程凤台理直气壮的:“她是范涟的女人,我去追她做什么?”顿了顿,笑道:“不过商老板怎么这样不讲理,这样凶,怎么能打姑娘呢?”
不提则罢,提起这个,商细蕊倏然一动,仿佛又要跳起来打人,在水里激起一片水花儿:“谁让你们俩有暧昧!”
程凤台眼睛也不眨:“说我们有暧昧可就冤枉了。你仔细想想,她下楼那会儿还没见着人呢,嘴里喊是是谁?可不是范二爷的二爷吗?朋友妻不可戏,我和范涟这么要好,怎么会去染指他的女人,对不对?你要不信,下次打牌的时候遇到范涟,你尽可以去问他,问他舞小姐是不是他的相好,我与舞小姐是不是清白的。没有男人肯做活王八的。要真有点什么狗屁倒灶的蛛丝马迹,不用你动手,先让范涟来打死我。”
商细蕊本来心中确凿才动的手,被程凤台三言两语一说,满肚子的确凿都无从说起了。本来□□这回事,也就是眼角眉梢的瞬间风月,只被有心人看得真切。然而这一点风月又是最无凭无据,自由心证的了。而且还架不住举例说明,架不住细琢磨。真要说起来,好像也没啥说得出来的证据,好像是很不讲理,很疑神疑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