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自己不肯给别人的,就光问别人要啊?看不出来你还挺鸡贼。”程凤台笑着从皮夹子里抽出两张大钞:“拿着吧。少爷。”
商细蕊瞟了一眼,还不乐意了:“没有红封皮包着,我不要,你当我要饭的呢!”很快穿好了衣裳,拽着程凤台:“二爷,我们一起去瞧小周子!”
程凤台哪有兴致搭理什么小周子,轻轻挣开他:“商老板自己去吧,我这裤子还没干呢。”
商细蕊去了一盏茶的工夫,程凤台烘干了裤子穿戴整齐,叼着香烟出门伸懒腰,正看见小周子抹着眼泪被商细蕊和小来送了走。才半个来月没见,小周子在商细蕊家里养出来的那点肉头统统还了回去,穿着冬衣都显着瘦了,像一张皮影似的。小周子一点儿没有注意到程凤台,走到门口忽然返身跪下,在雪地里给商细蕊磕了一个头,抽噎道:“今儿回去我怕再也见不着商老板了,商老板对我的大恩大德,周香芸来世再报您的!”
去年仿佛有一个楚琼华,在临别之前也这般说道。楚琼华向来是自怜自伤,恨天恨命,林黛玉一般的柔腻之人,说出这种诀别的话只吻合了他的悲情,未必吻合了事实,所以谁也不会当真往心里去。周香芸却不是这种人。商细蕊和小来脸色都凝重得很。小来把他搀起来往他手里塞钱,商细蕊只答应着“我一定尽力,你再熬一段时候”之类的话。
送走了周香芸,程凤台上前道:“又挨他师父整了是吧?”
商细蕊点头:“二爷怎么知道?”
程凤台道:“这都不用猜!四喜儿是什么样的货色?小周子在你这里崭露头角,好多人都打听他想捧他呢,四喜儿更受不得了。”说着看了商细蕊一眼,笑道:“《昭君出塞》的主意可是你出的,戏也是在你水云楼里演的,商老板就忍心让美人儿被匈奴蹂躏死么?”
这比喻说得商细蕊和小来都笑起来。周香芸的王昭君是登峰造极的,三四场戏演下来,北平城提起王昭君就要想到周香芸,商细蕊在这个角色上,都不见得能超过他多少。小来为了掩饰那点笑意,掩上大门快步回了屋。
商细蕊英姿飒然地背手站着,仰天道:“朕,绝不是寡义之君,必会救明妃于水火的。”
程凤台一巴掌拍上他的屁股,假装吃味儿道:“你们唱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要想学得会,先跟师父睡25 。小周子这么个美人坯子,商老板打的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算盘吧?”
商细蕊嫌恶地瞥他:“粗俗。太粗俗了。你以为我是你啊!”
程凤台转而搂着他的腰:“行吧,我粗俗。商老板去穿身衣裳,我们出去吃肉。”
吃饭这个活动商细蕊最喜欢了:“我们去吃牛排!”
“恩,吃牛排。”
他们正准备出门,门就自己开了。范涟一只梳得油光水滑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往里一张望:“蕊哥儿!过年好啊!”再一瞧:“哟!姐夫也在!您这是给咱们蕊哥儿拜年来啦?”
程凤台就烦他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挤眉弄眼的小样儿:“你来做什么?前两天常之新出差,你也不去送一送,赖哪个娘们床上呢?”
“别胡说了,我是去谈生意。”
“大过年的谁跟你做生意?只有外国人跟你做生意。你是给英国女王裁睡裙呢,还是给美国总统卖茶碟呢?”
范涟在平阳那会儿和水云楼他们来往殷勤,到了北平以后,却是商宅的稀客。未料想大节里偶尔登门拜访,却是不大受欢迎的样子。商细蕊还在那儿背着手看热闹,招呼也不同他打。他是受了程凤台的奚落,又受商细蕊的冷落。
范涟哀怨道:“蕊哥儿,你看我姐夫,是不是很凶很混蛋?”
商细蕊看看他,正色道:“二爷说得对!”
范涟被噎得不行,程凤台哈哈大笑。
“得了,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商老板干嘛来的,快说吧。”
范涟心想你好好的大老爷不当,倒来给戏子当经理啦?瞪一眼程凤台,一面凑到商细蕊面前去谄笑道:“蕊哥儿,您举手之劳,和戏院打个商量匀一个包厢给我?”
商细蕊还未发话,程凤台就先幸灾乐祸地笑了:“不是吧范二爷!刚才年头钱就花完了?还买不起一个包厢?哎哟喂,太惨了!来!叫声爸爸,我给你买。”
范涟也就烦他这份得瑟劲儿,皱眉道:“去去去,你成天抱着蕊哥儿大腿你知道什么?来年定包厢的都是些什么人呐,富不与官斗,懂吗?别说我的包厢定不着了,你的有没有还不一定呢!”
程凤台不禁与商细蕊互望一眼,有点摸不透这是个什么情况。
范涟看两人神色,惊讶道:“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呢?”
程凤台与商细蕊双双迷茫地望向他。
范涟嗐一声:“好嘛,你俩这日子过的,嗬!酒池肉林神魂颠倒啊!蕊哥儿自己也不知道?”
商细蕊莫名地摇头:“戏园子有经理,水云楼里有账房有师兄。我就管唱戏排戏,别的都不管的啊!”
范涟怒其不争,道:“蕊哥儿这出《潜龙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红透了!南京那边都听见风声了。今年南京要来一批新到任的大官来北平考察,加上此地原有的这个次长那个局座,个个儿巴望着要瞧蕊哥儿的戏。我就一个做小买卖的,可不敢得罪他们呀!”
商细蕊踮了踮脚尖,晃晃脑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范涟低声下气地望着商细蕊:“蕊哥儿,和戏院打个招呼,通融通融?”
商细蕊转脸认真地看他:“不好!不干我的事儿。”
范涟还来不及嚎啕,商细蕊就跑回屋里去了:“我要和二爷出去吃饭!涟二爷再见!”
范涟扭头找程凤台哭诉:“姐夫,我怎么得罪他了?”
程凤台也不知道:“这得问你自己,你是抢他吃的了还是给他喝倒彩了?背地里说他坏话了?反正他除了吃、戏和八卦,其他也没别的上心事儿。”
范涟细细回忆了最近一次见到商细蕊直到今天的点点滴滴,人前人后哪里不是捧着逗着,并没有任何开罪他的地方。简直越想越委屈,眼看着就要嚎起来了,程凤台赶忙止住他:“打住打住!不就开箱戏嘛!坐下面不是一样听,非得要包厢?”
范涟有难言之隐:“我这……刚认识个女朋友。”
程凤台鄙视地斜眼看着他,范涟朝着他拱手作揖。程凤台想了想:“那天我帮你想想办法。要是不成功,只能委屈你的小女朋友了。”
范涟喜不自胜:“姐夫肯帮忙就是好事儿!”
程凤台挑挑眉毛,商细蕊已穿了新衣裳从屋里出来了,看见范涟怎么还没走,丢了个白眼过去。
程凤台搭着范涟的肩:“我帮了你,你也帮一下我。今天出门没开车,你车钥匙拿来,晚上我给你送回去。”
“那我怎么办呀?”
“你叫洋车啊!要有闲工夫溜达回去也行。”程凤台理所当然地回道:“你不得讨好讨好商老板吗?”
商细蕊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屡屡看手表,耽误他吃饭那罪过可大,就快要发怒了。范涟求人气短,只得老大不情愿地交出车钥匙,目送了他们绝尘而去。
☆、56
五十六
吃过了元宵,水云楼开箱大吉。过年十几天里商细蕊都没想到要去买一份报纸来看看,开箱那天,清风剧院的顾经理为了拍商细蕊的马屁,把这半个月来凡是涉及到商细蕊《潜龙记》的报纸挑那褒奖的统统买来,亲自在后台一字一句朗声念给商细蕊听。商细蕊不像别的大红戏子,身边总有那么一两个帮闲的清客。他尽管很享受前呼后拥的感觉,离开戏院却不要有人跟在身边。一个小来就够使唤了。对于真正的贴近生活的朋友,他还是很挑剔的。平时商细蕊掐着点儿来戏院里唱戏督戏,唱完了就跟下班似的,急匆匆赶回家吃夜宵睡大觉,谁耽误他一刻他就要暴躁。顾经理很少有谄媚他的机会。今天开箱,商细蕊身为班主,要带领众人给祖师爷磕头,要亲自揭封存放行头的箱笼,要清点新购入的头面道具,所以起了个大早来盯场子,顾经理可算逮着人了。
顾经理哇啦哇啦大喇叭一样念完一篇评论的文章,水云楼的众位戏子个个点头称赞,又追加了一番吹捧。商细蕊手里捧着一只茶壶,靠在沅兰的椅背上笑容可掬地听,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的虚荣心,听着听着还不时地嘬上一口茶壶嘴儿,这做派越发的像那几个唱武生的粗汉子了,唱旦的没有这么糙的。
由报纸上看来,戏曲真是最最雅俗共赏的东西。从文豪大儒到拉车的挑担的,商细蕊的票友遍布各个社会阶层。唱京戏的时候多去天桥的戏园子,劳苦人几毛钱买一张票消磨一晚上,跟着学了哼哼。有一次商细蕊坐着洋车,上坡的时候车夫为了鼓劲儿,嘶喊了一声商细蕊的武生戏——商细蕊是一耳朵就听出自己商派的味儿了,抿着嘴直笑,下车的时候特意多赏了五毛。这一出《潜龙记》因为是昆曲,市井小民难学得像,但是特别投了文化人物的喜好,报纸上显得相对热闹一些。哪怕根本不会唱戏的文化人,下笔写来也是头头是道,不说做功唱功,光听他们解析解析人物情节就觉得受益匪浅,知音两三。而苦力们只会声嘶力竭给他叫一声好。刚出道时,商细蕊喜欢这份热烈的喧哗,唱久了心沉了,还是更爱听些值得琢磨的反响。所以这些年京剧这样爆红,他也不敢放下昆曲。来北平以后,商细蕊问鼎梨园,水云楼的经济状况也宽松些了,终于能够由着心意创造一些不为了卖票的戏,心中的充实是其他戏子不懂的。
顾经理翘起一只大拇哥:“嘿!都说如今是京戏盖过了昆曲的风头,我顾某人就敢说个不!京戏也好,昆曲也罢,那全得看是谁唱了!是吧?商老板我跟您说,年后三场的《潜龙记》为了买个票,都打出人命来了!如今这行市,一出戏要没有商老板,几毛钱人都不一定有工夫去看。要有了商老板,几十块钱都买不着票!”
商细蕊一脸受用:“票价还是不要定得太高,不要太黑心。”
顾经理点头称是,道:“商老板知道今儿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军界政界商界的大拿,什么金部长的公子啊何次长啊,就跟您前后脚的,一群大兵来把剧院里搜了一遍,说是怕有人安炸弹,现在还跟那儿站着岗呢。”
商细蕊道:“我来的时候好像就看见了。”
顾经理四下一瞥,用手拢着嘴,与商细蕊耳语道:“据说啊,是北边来人啦!”
商细蕊听不懂:“北边来了谁?皇上回来了?”
这是一九三六年的年初,国家虽然处在一个四面楚歌的情势之中,像北平南京之类的城市仍然是一片歌舞升平。商细蕊这样的戏子,对于j□j势更是漠不关心,外面抓匪抓得那么厉害,他一无所知。顾经理见他懵懂,也不便与他解释,笑笑打算糊弄过去了。商细蕊仍在那儿追问:“到底谁来了?神神秘秘的。是皇上吗?”
“是我来了!”
商细蕊听见这声音,心里就欢畅,一回头果然看见程凤台握着一份报纸推门进来。水云楼的戏子们以及顾经理见到他都十分的客气,与他说说笑笑的打招呼。
程凤台把帽子放在茶几上,大衣一脱,跟回家了一样:“我每次来,都看见你们那么热闹那么开心,究竟都有些什么好事儿?”
沅兰笑道:“在咱们平阳有一句老话,叫做‘若要乐,戏班子’。戏班子向来是最热闹最开心的地方。要是唱戏的都乐不起来,可怎么给你们看戏的找乐子呢?”
程凤台也笑道:“这话也不对。要是往下要演《诸葛亮吊孝》,你们还那么乐怎么行?”
沅兰一拍商细蕊的后背:“呐,所以我们班主不是有戏没戏都来盯着吗?谁要是唱哭戏之前还敢那么乐呵,他是要骂人的!可凶了!看不出来吧?别说咱们了,就是灯光打得不好,戏台子没扫干净,顾经理都逃不了一顿呢!”
顾经理附和着苦笑几声,连道:“应该的,应该的。”
程凤台抬眼看着商细蕊:“恩,确实看不出来。我头几次见你们班主啊,你们班主弱柳扶风的在汇贤楼唱杨贵妃,卸了妆也是斯斯文文、安安静静的,我都被他骗了好久!谁知道其实是这么筋强骨健彪呼呼的人呢!”
商细蕊哼了一声。四周戏子们都笑起来。有程凤台专美于前,顾经理便要告辞了。程凤台喊住他,和他说起包厢的事情。这节骨眼向顾经理要包厢,简直比要他的老命还困难。顾经理哀哀相告,表示要他的老命可以商量,要包厢则是万万不能够的,腆笑道“程二爷也是生意人,生意人就讲一个信誉,定出去的包厢怎么收得回来呢?您别难为我。不然我请二爷一个前座儿,保证连商老板衣裳的褶子都能瞧得见!包厢看不着那么清楚的。”
程凤台不屑道:“少蒙我啊!当我头一回看戏啊?那我坐后台看商老板好不好?更清楚了!还能看见商老板的腚呢!”
大家一阵爆笑,顾经理只是一味奉承点头:“您要愿意这么着也行啊!”
程凤台瞪起眼睛看他,顾经理醒过闷儿来:“那我给您出个主意。今儿曹司令也来,二爷和司令挤挤?”
程凤台叹气道:“说来说去还只有这个办法。我还约了范二爷呢!”
“那不打紧啊!多拼一张桌,宽宽敞敞的,都是亲戚不是?按您的口味给备上最好的大红袍!委屈不着您呐!”
清风大剧院虽然是西洋人建造的西洋式建筑,北平头一号的话剧舞台。但是在中国干买卖,难免也染上了中国戏园子的风气。二楼每个包厢搁一张黑漆四方桌,兼售茶果糕点,有服务生随侍。就连剧院的经理也有着戏园子掌柜的传统作风,在角儿和权势人物面前非常奉承。
程凤台抽出一根香烟,顾经理掏出打火机给点上。程凤台道:“这次就算了。今年的包厢我还是定个老位子的——连定三年!别到了时候闷不声响的就过期了。范二爷的也给他留着。”
顾经理忙不迭答应了告辞。商细蕊笑道:“二爷就知道我能在这儿唱三年了?”
程凤台对他笑笑:“反正商老板不管在哪儿唱,我都追过去看,一看三年不挪窝。”
几个女戏子马上喝倒彩臊他们俩。程凤台打开报纸看新闻,不搭理她们。商细蕊却像吃了甜食一样开心得意,隐隐还有点害羞,顺嘴问:“你这什么报纸呀?有说我的吗?”
程凤台笑道:“害臊不害臊?凭什么是张报纸就得说你呢?”商细蕊想想也对,失望地去洗脸吃点心准备上妆。程凤台却失声道:“哎!你别说!还真有呢!”
商细蕊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程凤台迅速把这则内容浏览了一遍,清了一清喉咙,满不在意地把报纸翻开一页道:“能说什么呀?都是墙头草。商老板唱旦的时候,咬定说商老板没有j□j。商老板唱生去了,就说商老板有两根j□j。”
十九另外两个戏子正化着妆呢,一笑手一抖,把脸都弄花了,一边抱怨程凤台嘴坏,一边还是忍不住笑。
商细蕊站在他跟前,拿热毛巾擦着脸,道:“具体怎么说的,你念给我听听。”
“就是这么说的,没什么可念的。”
“有!肯定有!”
“商老板擦完脸快抹点油去,脸都皴了。”
光是这样可不能转移商细蕊的注意力,商细蕊把毛巾往小来身上一甩,就跟程凤台犟上了:“我不抹油,你快说!我要听!”
“听什么呀?不是告诉你了?夸你有两根j□j呢!”
“怎么夸的?一个字一个字告诉我!快点快点!”
“那等你下了戏我给你念。”
“我不要!我就要现在!哎呀你要气死我了!快点!”
“下了戏再念有什么关系?报纸又不会凉了。”
商细蕊抓耳挠腮片刻都等不得,很快就从和悦的情绪飙升到暴怒,吼道:“叫你念你就念!偏要和我唱反调!你是不认字儿吗!”
程凤台呆了一呆,一时脸上有点挂不住,抬眼望着商细蕊。
在很多时候,尤其在程凤台这里,商细蕊就是一头丝毫没有涵养功夫不知分寸的犟驴。一起急就把私底下的态度拿出来了,让大家看得都很惊奇。一来是没料到商细蕊对程凤台的脾气有那么坏那么急,二来是没料到程凤台对商细蕊会那么耐心和气。他们两个居然已经亲厚到这个地步了,完全超出了陪吃陪玩的酒肉朋友的界限。过去范涟范二爷在平阳那两年,混水云楼可比程凤台混得勤,对商细蕊也捧极了。商细蕊从始至终待他客客气气,偶尔开个玩笑,反正从来不会这样子的。他能够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坐得稳稳的,岂是那种不知进退登头上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