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爷拍她一下:“叫商老板!”
“好好好,商老板商老板。我把商老板带走啦,过会儿再还你!”说着在她爹的腮帮子上亲了一口。
少男少女们不由分说推着商细蕊出了门。黄老爷摸摸被女儿香了一口的腮帮子,对周围人道:“这倒奇了,他们这帮年轻人,几时也懂得听戏了!”
人笑道:“不听戏是因为没见到好的。见到好的,像商老板这样的,模样标致,戏又精到,谁能不爱呢?”这话听在众人耳里,莫名的产生了一种暧昧的意味。黄老爷想是极为赞同,拈着胡须眯眼笑了。
程凤台眼看着商细蕊被他们前呼后拥卷出了大厅,细细瘦瘦的一抹月白身影,落了霜的新柳儿一般清俊灵秀,黄小姐贴在他身边一打比,立即显得腰圆膀厚,气息粗蛮的,像个傻大姐。他们途径麻将室,黄小姐见了程凤台,又跑来搂着他脖子道:“程二哥,待会儿出来陪我跳个舞。”
程凤台被她扑得往前一倾,嘴里的烟头差点烫着手背,忙吮了两口烟,掐熄了火:“不去!”
黄小姐撒娇道:“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你跳舞跳得那么好!”
程凤台捏捏她的脸,笑说:“对呀!我已经跳得那么好了,还跳个什么意思呢。我现在要练习牌技!”
旁人笑道:“小姐不要缠着二爷,他今晚没把妹妹带出来,少了这颗福星,打开局起就输到现在,都输红了眼了,万万离不得牌桌。”
黄小姐一昂下巴:“那,范涟,你出来!”
范涟今天又与程凤台坐了个对家,瞪着牌无比的专心,看起来,他才像是红了眼的那一个:“我也不去!”
黄小姐柳眉一竖:“喂!你!”
旁人又笑道:“涟哥儿今天手气绝好,看样子,是要把他姐夫输得当裤子呢!他更离不了牌桌了!小姐去外面玩吧,这里烟熏火燎的,别呛着你。”
黄小姐瞪了瞪范涟,放开程凤台就出去玩了。片刻后,商细蕊的冰雪嗓音又亮了起来,不知道唱的什么,好像是玉堂春。
程凤台点了一根烟,斜眼看了看范涟:“你怎么不出去玩?怕黄小姐看上你啊?”
范涟瞪他:“在人家里你胡说什么呢!我不出去玩,因为我要把过去输的都赢回来。你呢,这么惨了还坚守阵地,真想当裤子啊?”
程凤台说:“我?我不喜欢跟小孩子一块儿。”
旁边一个桌上的黄家姨太太听见这句话,扭头说:“这话可不对,咱们家小姐今年才十七。程二爷呢?二十二还是二十三?才差了这几岁,就卖起大辈儿来了。”
程凤台一叹:“不说岁数。我总觉得我老了,给黄小姐当爹都有富余。”这句话明显是吃人豆腐。黄家姨太太背过手来笑着打了他两下:“给她当爹,美死你了。”
范涟跟着他叹道:“我总喜欢与你混,便也觉着自己老了。”
两人又相对叹了一声。
程凤台少年家变历经人情冷暖,而后在商界摸爬滚打独力支撑,心中激增了无数岁月。而范涟身为旧式家庭的庶子,自小在眉高眼低中成长起来,心眼和为人都是相当的机灵练达。他们虽然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混在一群中年人里应酬交际,亦是八面玲珑如鱼得水,无人敢小看他们。
聚会进行到十点一刻,商细蕊在花园里时唱时歇。程凤台在屋内输了三千多块,屁股都坐疼了,脑子也有点涨。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熄了烟蒂,招手唤过黄家一个内侄:“来!大侄子替我两副,我去解解内急。”
黄家姨太太又要打他:“什么大侄子,人家比你还大三岁呢!你是真好意思的!”
范涟急得拍桌大喊:“姐夫不许走!你这是输急了尿遁!”
程凤台抓了两个筹码砸他脑袋。
外面花园里挂满了彩灯,姑娘小子们都不跳舞了,团团围成一圈看商细蕊唱戏。程凤台向他们一张望,发现他们那眼神,醺醺欲醉的,分明就是看人比看戏多一点。商细蕊的月白衣襟上不知被谁点了睛,簪着一枝鲜红的早梅,白雪里的一点红,像只颜色搭配得很好的胸针,非常的别致醒目。他拿一把折扇游遍了姹紫嫣红,比戏园子里唱戏还要累,因为没有垫场,都不带歇气的。
“黄小姐,真唱不了了。”
黄小姐说:“那我们跳舞吧!”说完向商细蕊一伸手,竟要与他共舞一曲。
商细蕊愣了愣,没有去接黄小姐的邀请,比起跳舞,他还是宁可唱戏的:“那……我再给各位唱一折吧。”
程凤台看着好笑,这帮学生小姐新派作风,最是没羞没臊,商细蕊快要被他们活活难为死了。于是决定再做一回舍身救美的好事,分开人群笑道:“黄老爷等商老板等了半天,你们还扣着人呢?散了散了,以后到戏院里听吧。”为免与黄小姐陷入唇枪舌战,上前拽住商细蕊就走。黄小姐急的张手捞了两把小戏子,到底没捞住,气得一跺脚。
商细蕊的手腕在程凤台手里,才一点点细,微微的发凉,像玉做的肉。他的脸上的表情也是凉润的,有时候心不在焉,言语缓慢,丝毫没有流言中的魅惑气息,简直比范涟盛子云这些个正经大学生还有书卷气。
程凤台带他穿过花园穿过小桥,来到池塘一块僻静的地方,笑道:“商老板可真顺着他们,唱了一个多钟头,我听着都替你累得慌。”
商细蕊微笑着要说什么,可是喉咙一歇就起不来了,皱眉哽了一哽。程凤台摆摆手:“哎!你别说话。我也是逃出来的。我们就在这里静静的呆一会儿。”一面唤来一个过路的丫鬟,微微笑道:“劳烦姑娘,给弄一杯热茶过来。”不多会儿丫鬟端来了热茶,程凤台亲手接过来递给商细蕊。商细蕊从来不吃外头的茶水点心,唯恐有人下了料害他嗓子,这不是他疑心病重,与他亦师亦友的宁九郎就曾被人如此这般加害过。身在名利场,不得不留神一些。可是今天程凤台拿给他的这杯茶,他无故觉得很放心,坐在石凳上慢慢喝着,嗓子就舒坦多了。程凤台捡了一把石子,站在池塘边上打水漂玩儿,月亮的倒影在水面凝结成一个发光的玉盘,被他当靶子打碎了。两个人果真静静的不说话,远处是纷闹的游乐之声,他们在这里与荷塘清风相伴,凉爽安静,反而有种做梦似的感觉。商细蕊看着程凤台月光下的侧影,暗想程美心的这个弟弟,和程美心倒是一点都不像。这样的直率,爽朗,体贴,还有侠义心肠,长得也比程美心好看……真是不错的。
程凤台忽然一回头与他撞了个眼神,笑着掂了掂手里的石子儿。
他们静过片刻,马上就有人找来了,来人一边走一边拍着巴掌大声笑道:“啊!程二爷躲到这里来了!你小舅子满天下喊人拿你呢!”
程凤台对商细蕊一挑眉毛,苦笑道:“我得回去了,今儿是非得当裤子不可了。你呢?”
商细蕊说:“我和你一起进去吧。推了黄老爷好几次,今天一定要奉陪到底的。”
程凤台笑道:“那你就在我身边坐着,保准没人再敢差使你。”
商细蕊点点头。
☆、7
程凤台进了牌室,身后紧紧跟着商细蕊,屋里的人都抬头看着他们,不懂他们两个话题人物怎么会走到一块儿去的。范涟尤为注目,眼神在他们身上兜了两圈,未露声色。黄家大侄子给程凤台让座,笑说赢了两副输了一副,程凤台抓了一把筹子塞进他兜儿里答谢他,再叫人搬把椅子搁在旁边,让商细蕊挨着坐。众人见这情形,更是盯着他俩看个不休。
程凤台点一支烟衔在口里,道:“商老板,打牌吗?”
商细蕊说:“不太会。”
程凤台说:“不会不要紧。待会儿帮我随便摸一张就可以。”
等到摸牌的时候,商细蕊还有点不敢,他们这些人一掷千金,一副牌的赌资够他唱好几个月的,摸差了他可拿什么来赔。
程凤台说:“没事。你就随便拿一张。我输到现在,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范涟也笑说:“是啊,蕊哥儿随便拿一张,让我姐夫早死早托生。”
商细蕊踌躇了一会儿,拣了一张牌拿在手里。程凤台掰着他手掌一看,顿时面露喜色,把牌抠出来掷在桌上,大笑道:“四万。胡了!”然后抓着商细蕊的用力手摇了一摇:“我觉得,我的运气来了!”他已经有太久没有尝到胜利的滋味,乐得跟个孩子似的。
商细蕊心说我坐你身边是没人敢使唤我了,就光被你使唤了。然而后来他给程凤台摸的牌竟然局局开胡,比察察儿在的时候还要灵。胡到后来别桌的人都不打了,都跑来看时来运转的程二爷,和新纳的这颗Luck Star。同桌的牌友怨声四起,声讨程凤台请外援的作弊行为。
程凤台笑道:“别废话,跟我打牌就是这规矩。不然你们也可以请人摸牌。”
旁人笑道:“我们哪有这贵人相助的命呀!要么商老板坐过来?”
商细蕊还未答话,程凤台便把他的手牢牢按在桌面上:“谁都不准动!这是我的人!”
这一句玩笑话引得众人打趣起来,只有范涟听出了别样的兆头。他抬眼望了望程凤台,又尽瞧着商细蕊。商细蕊触到他的眼神,两人便点头笑了一笑。范涟是很深资的票友,他们是老相识了,当年在平阳的时候,商细蕊和常之新蒋梦萍闹得这么声嘶力竭楚河汉界,可是商细蕊和仇人常之新的表弟却还是很客气很友好的,可见范涟是多么的会做人了。
范涟冲商细蕊招招手,说:“蕊哥儿蕊哥儿,怎么光帮我姐夫不帮我?咱俩可是老朋友了。你到我这儿来。我给你提成。”
程凤台看了看范涟,二话不说,脱下蓝宝石戒指就套在商细蕊手上甩派头。意思是你有钱给他,我就没有么?他和商细蕊两个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手指一般的纤长秀气,那戒指本来就是女式改制的,戴在无名指正好。程凤台把商细蕊的手翻过来亮给大家看,笑道:“哎?你们说,这像不像婚戒啊?”
要换别人说这话,商细蕊肯定要觉得轻薄羞辱了,可是从程凤台嘴里说出来,就那么的可乐。大家又哄然而笑。有人便说:“要这么讲,程二爷的媳妇可就多了。这儿的太太小姐谁没得过二爷的戒指呢?”
不少女宾听了这话,都悄悄摸了摸手上的戒指。
商细蕊在程凤台身边坐了半夜,话也不多,他们说什么他便笑着听,但是常常有人借故跑来与商细蕊搭个话。别看这一帮人在背地里嚼尽舌根,见了面还不是照样把商细蕊当电影明星那样捧着,人人都恨不得过来摩挲他两把——这个红极一时的稀罕玩意儿。他们就是这样一群无聊的人,把讲闲话当成一种娱乐,实际上没有坏心恶心损人之心。程凤台知道背地里也一样有人议论他,而且不比议论商细蕊来得少,从上海到北平,少年发迹情债累累,关于他的话题也是很精彩的。
程凤台这刚胡了两局牌,警察厅周厅长衔着一支烟走过来:“商老板原来跟这儿坐着,我找你呢。”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占着戏子的程凤台,程凤台只当没察觉。商细蕊起身要给周厅长让座,被周厅长按下来,于是那手也就顺理成章搁在他肩上不挪开了。程凤台斜眼看了看眼下暗藏的风月,神情很是不屑,周厅长也只当没察觉。周厅长当了十几年地头蛇,如今屡屡被曹司令这条强龙所欺,双方有失调停,逐渐水火难和,他对曹司令的小舅子自然是不假辞色。
“前几天搅你场的那个混球,我让人给他吃了点苦头,现在还关在里面。打算关到商老板消气为止,怎么样?”周厅长手指暗暗用力,捏揉着商细蕊的肩头。商细蕊毫无知觉似的,表情眼神一点儿没动,听见这话,哎呀一声,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上台做戏的,什么场面没经过——您快把人放了吧!”
“怎么没大不了的,下面人说送来的时候血葫芦一样,都见了血了!不治治还了得!”
商细蕊笑道:“那就是了,哪有把挨打受伤的人再关起来的道理呢?”
周厅长盯着程凤台的头顶心,冷笑说:“总之是要关一个。打人的那个咱没能耐关,只能关挨打的了。”程凤台神态自若地碰了一张牌,装没听见,心里想商细蕊的名声大概也就是这样被搅坏的。护着他捧着他的人太多,他一旦受到一些些冒犯,就被献殷勤的人拿来小事化大做文章了。但是这类事情如果以后被人传诵起来,肯定还得怪作商细蕊受不得意见,倚势欺人。这红角儿真也难当。
商细蕊不好与周厅长争论,坐着默默的不言语,周厅长揉了他一阵就走开了。在场的人们差不多都是知道商细蕊前两天被人泼开水的事情,就是不好意思当面提起来,怕他难堪。范涟知道他性情憨厚,不碍的,便笑道:“蕊哥儿,这一次是为的什么?腔没安好?还是词儿差错了?”
商细蕊想了半天:“腔是一定没有问题的了,我安的腔,你是听过的。大约还是词吧……”
“是谁填的词?”
商细蕊慢吞吞说:“啊,那个啊,我自己填的啊……”
范涟顿时噎了一噎:“为什么不用雷肖海他们的?”
“他们都没有杜七好。”
范涟心道他们再不好也比你强了去了。这商细蕊,斗大的字识不上七八个,他改戏词那不是瞎胡闹吗?被人泼开水还是便宜的,就是泼硝镪水也不算冤枉。在戏迷们的心目中,“戏”是多么神圣高尚的存在啊!
“我记得你刚来北平的时候,与宁九郎演过一个《帝女花》,是杜七填的词,填的美极了,我到现在还能背得好几句。”
旁人插嘴道:“这出戏怎么没有听说过?”
范涟笑说:“蕊哥儿和宁九郎造出来的,只在过去的齐王府演过一回。”他又向商细蕊建议道:“蕊哥儿,不如再把杜七请来,保你的唱词万无一失。”
有人问:“这杜七是什么人,有那么了不得?”
众人都取笑他连杜七都不认得。程凤台旁听了许久,心说我也不认识什么杜七,什么人物强成这样,不认识他就算罪过了?问范涟:“到底谁啊?”
范涟解说道:“说起杜七,可是个人物了。杜明蓊杜探花的侄儿。杜明蓊当年奉西太后的谕旨给南府戏班填新词。一本二十八出的《风月关》,他两坛状元红下肚,笔走青苍一挥而就,深得老佛爷的心啊!老佛爷夸杜探花是‘场上之曲,本色当行’,都媲美关汉卿了!杜七是杜明蓊倾囊相授的亲侄子,那能耐就不肖说了吧!蕊哥儿——我也是好久没见七公子了。”
商细蕊歪头听着,范涟说的这些底细,他和杜七交情极厚的都不知道呢:“杜七爱上了一个唱戏的姑娘,追去法国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来了精神。
“胡闹嘛,他家里人肯定不答应!”
“什么时候的事?咱们都不知道!”
“那姑娘什么来历?唱戏的怎么跑到法国去做啥?”
旁边人急得推了一把商细蕊催他快说,商细蕊身子一歪,靠着了程凤台。程凤台闻见他衣襟上那一支红梅的冷香,笑了笑。
“有一天杜七一早来我家,和我说,他忽然发现梵阿玲的声音很美,可以给我配戏,他要去法国找她学……其余的我也不太知道了。”
众人还在猜想北平几时有过一个声音很美的叫做梵阿玲的女戏子。程凤台最先反应过来,忍笑对商细蕊说了一个英文单词,问他:“当时杜七说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商细蕊点头:“是啊。”
然后范涟大笑起来,在场的摩登男女都大笑起来。商细蕊猜到自己说错话露了怯,羞得脸通红,低声问程凤台:“你们笑什么?梵姑娘怎么了?”
程凤台还是笑个不停:“那恐怕不是个姑娘。”
“是什么?”
程凤台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同他说才好。商细蕊的眼里心里只有戏,神智不知落在哪朝哪代没有回来。他太落后于这个世界了,西方那些新奇趣巧的东西,他居然一无所闻。
“那个……”程凤台灵机一动? 然担骸澳歉鍪茄笕说暮伲还羌性诓弊由侠摹!?
“什么样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