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二月红怀了身孕,时候拖久恐怕就要显怀了,到时候被人说先奸后娶,很不好听。婚期在即,只剩一个月不到的筹备期,薛千山自己也很着急,第二天就与四喜儿约在同一间酒楼里软硬兼施强索周香芸。四喜儿年轻的时候由于貌美而且出名,脾气扭曲难缠可被视为一种独特的滋味。用他老相好们对他的评论,叫做“有嚼劲”。如今年过半百姿色全失,这份脾气就教人难以下咽了,嚼劲虽然还是嚼劲,然而是一块皱巴巴骚哄哄的牛皮筋的嚼劲,嚼得人腮帮子疼。薛千山与他周旋半日口干舌燥,最终赔掉好大一笔钱不说,还被他动手动脚地摸了个遍,差点惨遭诱奸。十分的委屈,十分的恶心,二十分的身心俱疲。
周香芸大事定矣。另外一个被商细蕊看中的小戏子名叫杨宝梨。十七八岁的年纪,冷冷清清地专门在戏班子里给人垫场,比周香芸的状况好点儿有限,只强在没有一个四喜儿打骂折磨他。商细蕊爱看戏,闲时将全北平城犄角旮旯的草台班子都刨过一遍,除了捧角儿,就爱火眼金睛地捡出混在鱼目里的珍珠来赏玩一番。周香芸固然是经过校验的一颗明珠,至今还有票友念念不忘,跟商细蕊打听王昭君的底细。这一位杨宝梨以商细蕊看来,年纪小小,有模有样,妥妥的也是可造之材。得到杨宝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薛千山掏了两百块钱,托人去传了句话就办成了。杨宝梨听说是商细蕊指名要他,乐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他们在同一城里干着同一行,年纪也差不了多少岁,地位却是有如云泥之别。对杨宝梨来说,商细蕊就是神佛祖宗,是报纸电台上的人,偶尔从座儿上望他一眼,远得连面目都看不大清楚,就看见那戏服花团锦簇的,头面材料大概特别地好,在强光灯下动辄闪烁,灿若繁星。使得商细蕊就像个绸缎珠宝堆砌出来的虚幻的假人。杨宝梨从来没有和商细蕊见过面,谈过话,有过什么交情,不知怎会忽然之间好运当头,居然被商细蕊钦点上九重天。
杨宝梨哪知道商细蕊曾经带着程凤台看过一次他的折子戏。杨宝梨唱起戏来,嗓音里天生含有一股哭腔,夹着鼻音,格外的软糯凄美。受得的认为非常动人,比如商细蕊;受不得的就很听不惯,比如程凤台。
那天程凤台不停地吃着瓜子零食,吸溜吸溜撇茶叶喝茶,吧嗒吧嗒点烟卷抽烟。把商细蕊给烦死了,一拍桌子低吼:“你能不能安静点!”由上至下瞥他一眼:“嘴就没个停!像个女人!”
程凤台冲他一笑:“我说爷们儿,咱们起堂吧?这有什么可听的呢。”怕他不乐意,补一句奉承:“比商老板差远了。”
商细蕊的脸色果然由阴转晴,摇头晃脑:“那当然!不过他也不错啦!”
程凤台道:“我看他不如小周子好,这唱得,太晦气了。”
商细蕊摇头道:“你不懂。不是人人都能找着自己的风格,好多人唱一辈子戏,就随自己师父的声口随了一辈子。找着自己的风格多难啊!杨宝梨小小年纪就能有自己的味儿,一千个人一万个人里没有一个重样的,我再点拨点拨他,绝对是个人才!”
程凤台盯着台上的人使劲品咂,还是看不出个好来。
商细蕊望着台上一叹:“我最讨厌泯然众人啦!跟谁都不一样,就是好样的!”
这么一说程凤台就明白了。杨宝梨未必真是有多好,胜在踩着了商细蕊的心缝儿。商细蕊台上台下,唱戏做人,就求个排众而出,别具一格。
周香芸与杨宝梨得了个好前程,各自满心欢喜地辞别旧友打点行装,预定在夏至那日一同拜入水云楼门下。之前一天,二月红穿了一身符合她现在身份的鲜亮打扮,静悄悄的来后台告别。说是静悄悄的,因为众人觑着商细蕊的颜色,不敢多搭理她。有资历的戏子们觉得这丫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也不特别漂亮,也不特别灵巧,想不到还没出道就给自己找着人家了,真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年轻的戏子们则以商细蕊的观念为准绳,一律对二月红嗤之以鼻,将其视作水云楼的叛逆。
别人都会不理她,唯独腊月红不会。腊月红勒头了一半,爱惜地拉着二月红的手,站在后台一角目光殷切地说话:“师姐要走也不急这么一会儿,看完我的戏再走吧?”
二月红是突然地要嫁人,突然地有身孕,都没来得及与腊月红好好地唱一出作个纪念。二月红刚要点头,薛家派来接人的老妈子就探头探脑地来催促了。二月红对老妈子畏畏缩缩地小声道:“能耽搁会儿吗?我想看了今儿的戏再走,行吗?”语态之中毫无姨娘主子的气概。
不等老妈子应答,沅兰就在那里高声曳气地道:“别介呀!十姨太快请吧!咱们这里乌烟瘴气的,哪敢多留您呐?您心意到了就得了!”
二月红知道这是要开始奚落她了,留下来最后还得受一场脸色,很没意思,紧紧握了握腊月红的手,对商细蕊道了一句作别就要走。
商细蕊背对着她“恩”了一声。小来代表商细蕊,拿出事先预备好的红包想要递给二月红。这时沅兰又出声了,拦着小来?3 溃骸笆烫皇俏姨裟睦恚∧饪刹欢园。∷坡パ钅饧改辏涯骼淼靡ぷ佑猩ぷ樱矶斡猩矶危嗾腥讼不兜乃榱橐恢ü嵌洹D缃褚蛔吡酥勖且膊恢竿惺裁幢ù鹆恕:么醯母勖前嘀骺母鐾吠郏俊?br /> 二月红局促不安地红了眼圈,给商细蕊跪一跪那是应当应分的,可是这么被挤兑着跪,未免有点欺负人。腊月红身形一动,准备如果师姐不愿意,他就要冲上前为师姐打架,把师姐护送出去。商细蕊也没想到沅兰暗布此招,手里的活儿全顿住了,心想你们挤兑就挤兑,怎么又有我的事儿了呢。
平心而论,以商细蕊的为人,虽不会待二月红有多爱护多周到,然而一般戏班子里班主的打骂刁难刻薄气是从来没有的。他对手下戏子更像是一位前辈同仁的态度,比较的大方随和。遇到花言巧语会讨好他的,他就说说笑笑亲热些;遇到嘴笨木讷的,他就事论事也不会难为人。可恶是沅兰几个仗势欺人的最可恶。商细蕊的可恶,全在于不理庶务治下无方,使水云楼始终处在奸佞横行的情形中,是一个天真的昏君的可恶。
二月红念着商细蕊过去待她的和善,很端正地忍泪给商细蕊磕了三个头。小来赶紧扶起她,把红包塞进她手里。商细蕊侧过一点身子,扭头望了她一眼,道:“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二月红走了,腊月红追出几步去送她,一直看她上了汽车,车子开走了方才失魂落魄地回来扮戏。及至到了戏台上分了心,一个倒扎虎没扎好,被座儿喝了倒彩,垂头丧气灰溜溜地跑下台。众戏子都知道商细蕊的脾气,今天是商细蕊的大轴,之前的戏要有什么差错,乱了场子,势必对后头的戏有所影响。这可是商细蕊的大忌!腊月红可惨了!商细蕊果然就跟一门小钢炮似的从远处横冲直撞而来,照着腊月红的大胯就是一脚把他踹躺下了,接着炸开一串响雷:“你看你这犯的叫什么错!二月走了你就没心唱戏了?没心唱戏!你给她当陪嫁去!”
程凤台在门外面就听见他在狮子吼,推门一瞧,腊月红五体投地,商细蕊横眉立目地一脚踏在他背上,这原本该是个英雄的样式。但是因为旦角儿的妆化了一半,打起人来水袖飘拂,鬓角珠花乱晃,看上去乃是一名悍妇。
程凤台笑道:“哈!商老板,您这是“武训徒”呢,还是“武松打虎”呢?”
众人都笑了,商细蕊气气哼哼的放开腊月红,转身由小来替他别上一只玻璃领扣。腊月红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用看,下脚的地方肯定青了一大块。旁人安慰他道:“幸好你这错没犯在班主的戏里,要和班主同台,你唱砸了戏,哎哟……”这话都没法儿往下说了,教人连想都不敢想。腊月红顿时觉得身上这点疼也算不得什么了。
众人扮戏的扮戏,闲聊的闲聊。商细蕊扮完了戏,半垂着头坐在镜前发呆,一概杂事不理,一概杂言不应。商细蕊的这份发呆也不能叫发呆,得叫入戏。如此有个半个来钟头,就能上台了。期间程凤台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待他唱完了下台来,往往票友也就追到后台了,身边简直没有一刻清闲的时候。商细蕊与程凤台刚认识那会儿,哪个大牌的票友他也不给傍,唱完了戏一定和程凤台痛聊一番戏中长短,然后去吃夜宵。如今两人年头一长,商细蕊免不了恢复正常的交际活动,与票友一言一搭谈得风生水起。程凤台在旁也不吃醋,也不尴尬,自顾着喝茶抽烟看报纸,一边琢磨着生意上的心事。商细蕊只要眼里看见他的人坐在咫尺之遥,就觉得内心非常安定,也不必多说什么。他是有点怪,哪怕周围人再多,再热闹,他也非得要程凤台杵在那里,好像除了程凤台,其他的人都不算是个伴儿。但凡连着两天不见人,再来就要同程凤台发脾气了。因此程凤台隔三差五有事无事都来后台坐着,如同应卯一般。等到卸妆完毕,票友们请客吃夜宵,商细蕊预备赴约。程凤台便把报纸卷吧卷吧插到茶几底下回家睡觉了。新晋的票友们有不认识程凤台的,很看不懂这一位先生是个什么来历,要说是票友吧,在票房里从没见过他;要说是剧院里的管事吧,看这气派又不像。老票友们都是知道这位二爷的,趁着程凤台掐烟蒂收拾摊子的工夫,笑道:“程二爷这套捧角儿的路数,越来越像齐王爷了。”
提到大名鼎鼎的齐王爷,在场的老一辈都笑了,觉得经这么一说,还真是像!商细蕊也望着程凤台发笑。
程凤台一面穿西装,一面问道:“哦?齐王爷,认识!他是怎么捧角儿的呢?”
“他老人家捧角儿,从不上包间,就跟后台坐着抽大烟。待到轮着宁老板的戏了,齐王爷就扮个龙套上台喊一句道白,走个过场,完了接着回后台抽大烟。”
拿齐王爷捧宁九郎来比方程凤台捧商细蕊,这本身就含有一些暧昧意味了。这行里难道还有谁不知道齐王爷对宁九郎是怎么个意思?
程凤台笑道:“那我可比齐王爷用心。你问问商老板,我还是上包间的次数多。今天这出我看商老板演过至少八百遍,就懒得往前头去了,听得我都会唱啦!”
票友们一齐起哄道:“不如二爷几时也扮上,票一嗓子玩玩。您嗓子听着是不错,让商老板教教您,一教就能出来!”
程凤台大笑:“他教我?他这脾气,我可怕挨打!”他望着商细蕊:“我这就走啦,你们慢慢玩。商老板?”
商细蕊点点头:“明天也来。给你看我和小周子的《红娘》。”
程凤台应声对他笑笑。
第二天因为是周香芸杨宝梨入班之日,同时拜入的另有两位老生,两位花脸,一位武生。一块儿搓堆定在梨园会馆写关书拜祖师爷,照例有份热闹可瞧。但是这份热闹是不好开放给外人展览的。程凤台本来对这些戏子们的内务也不是多么抱有兴趣,纯粹为了给商细蕊做个伴。商细蕊邀他观摩,谁也不敢有意见。其他到场的闲杂人等,除了几个很有声望的梨园名票,前辈大拿,就是一个兴致勃勃的杜七。杜七抱着手臂笑容欣慰,好像是自己家里添丁进口了一般,这两个小戏子,他也很看得中。
周香芸和杨宝梨一人一身青布长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签关书,按手印。杨宝梨有着一步登天的兴奋,心中幻想了许多成角儿走红之后的景象。周香芸心倒不大,只觉得苦尽甘来,以后再也不用忍受朝打夕骂的生活了,按手印的时候泪盈盈的。等到拜祖师爷,周香芸规规矩矩磕了头上了香,杨宝梨磕过头,忽然一个转身朝商细蕊跪拜下去,脑门碰在地上,清脆地又给磕了三个。众人都略感惊异,不知他是什么用意。商细蕊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道这两天怎么总有人赶着给我磕头呢?
杨宝梨口中道:“香案上的祖师爷是梨园子弟大家伙儿的祖师爷,商老板是我杨宝梨的祖师爷。祖师爷在上,受弟子一拜!”
周香芸晾那儿都傻了。要他有样学样这么着来一遭,他可来不了!虽然杨宝梨说的也是他的心里话,但他就是学不来这一手!
杨宝梨的这一手,使得确实有点儿张扬。外人心道有这么个闹鬼的东西搁在戏班子里,不定还要出什么幺蛾子呢!水云楼的几个戏子们因为同样也是激流勇进的张扬作风,看见同类人就觉得有竞争感,趔他一眼,十分不屑。不管旁人怎么看,商细蕊显然对这一手马屁功夫非常受用,笑眯眯地简直要摇头晃脑了,嘴里装模作样谦逊了几句,手上亲自把他搀起来,彻头彻尾一个昏君的状态,看着教人恨得慌。
仪式完毕,众人前呼后拥地要去吃席,程凤台肯定不会去,和商细蕊告辞。商细蕊在外人面前还是很登样的,装犊子的谱儿一套一套,是个正经的场面人,目不斜视客客气气地略作一番挽留,就不吭不哈地放了人。程凤台回到家里擦了把脸正准备吃饭,他的一个大伙计急赤白脸地前来报告,说北方的那批货出大事了!
程凤台一听,猜也能猜得到大概会是什么情况,当即就皱眉问道:“货现在在谁手里?我们这边伤了人没有?”
何止是伤了人,一共死了俩,伤了仨,死的还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干将。程凤台丢了一批天价货物,还没死了这俩伙计觉得心疼。来北平以后这几年,他外有曹司令枪杆护卫,内有范家朝中有人,实在两方都使不上劲的地带,拿钱铺路总没错!虽然处在一个乱世之中,程凤台的生意是做得太顺当了。然而这毕竟是一个乱世,意外层出不穷,防不胜防,乱得一点章法都没有。闭门家中坐的好人都保不准什么时候祸从天上来,何况是干着火中取栗的买卖,江湖道上黑着呐!
程凤台很快镇定下来,吩咐厨房上菜,留下伙计边吃边说。二奶奶看这伙计气色不好,便坐到厢房内隔窗旁听,听得心惊胆战。一早知道走货危险,没想到如今时局混乱,那便险上加险,军队荷枪实弹地押车,还有人敢明抢,而且抢起来跟打仗是一样的。
饭后程凤台进屋里与二奶奶商量付给俩伙计家人一笔安置费。两位伙计出生入死跟了他十年,必须得有良心,他准备出一笔够两家老少吃喝一辈子的款子,而且还是好吃好喝,那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二奶奶听后,一句还价的都没有,当即开箱取印章,张嘴呵潮了盖在支票上,一面道:“这事你得亲自上人家去,钱到情谊到,才显得仁义。”
程凤台笑道:“哎!是了,我先去一趟姐姐家里,晚了出城不方便。现在连谁下的手都不知道,这不是笑话吗?如果不是姐夫他们军方的人,还得另想办法。你不用给我等门,今晚顺道睡在范涟家里,和他谈谈事。”又道:“支票你先收着,这钱不能一次性给完。普通人家忽然乍富,不是好事。”
三少爷由乳娘护着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跑进来,一把搂住程凤台的腿。程凤台站在柜子前,绞毛巾又擦了一把脸,头上都是汗,心里都是事儿,抖了抖腿,一眼也没有看他。三少爷扁扁嘴,很快被母亲抱走了。
程凤台到达曹府,恰好曹府也正闹得满天星斗。门外警卫员身子挺得板直板直,曹司令便是在不打仗的时候,也是一身戎装。在大厅里转着圈儿狂吼,马靴硬碰硬地跺在地砖上踢踢踏踏,仿佛随时就要抬腿给谁一脚厉害的。几个孩子怕得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程美心是不怕他的,面上带着一点悠然的笑意,立在一边任由丈夫燎原之怒:“我他妈早就应该毙了他!狗日的!混账东西!他妈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带着老子给的兵!不听指挥!不听指挥就该毙!这他娘的就是造反!”
程凤台满脸调皮地笑:“哎呦!这是要枪毙谁?我来得不巧,赶上姐夫发火!”
曹司令气急败坏地瞪他一眼。程美心对他招招手:“没你的事。你进来吧。”
姐弟两个并肩在沙发上坐了,程美心把缘由一说,原来是曹大公子在驻地多番受到日军撩拨,一忍再忍,今天终于厚积薄发,自作主张与日军交火了!双方并不肉搏,只是拉开架势互相炮轰。参谋偷溜出来与曹司令汇报战况,曹司令在电话这头,就听见那头震耳欲聋的炮响。下达命令停火,曹公子不听;喊曹公子来接电话,曹公子也不听。第二个电话打过去,换了个一问三不知的小兵,通风报信的参谋已经被抓去挨军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