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臊红了脸:“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天瑶看他对姑娘毫无经验,于是用肩膀碰了碰他,好心指点道:“我要在上海待上两个月,看薛莲多咱都能看,这回就不去了。你到了那天先去书寓接着月来,再一道去戏院,啊?”
商细蕊拔高了声音说:“我才不去呢!”
商细蕊说不去就不去,开戏那天,和吴月来还是在戏院见的面。吴月来一袭织锦缎的旗袍,外面披着貂皮大衣,戴的全套的宝石首饰。她在书寓中清雅水灵得像一棵玉簪花,现在则是一朵开足了的红牡丹。这一回相见,商细蕊又觉得她很陌生了,连表情态度都变得很不一样,需要重新认识一遍。
两人在包厢中闲话片刻,等薛莲上场,吴月来自动地安静下来。薛莲这一出《宋江题诗》之所以让商细蕊牵肠挂肚,当然有他的不凡所在。薛莲的唱念做打是不必说了,但凡听进商细蕊的耳朵里,那绝对次不了。薛莲的稀罕之处在于他能够一边唱着戏,一边将宋江的那一首诗墨汁淋漓地写在白幕墙上,手与口同步划一,字与戏行云流水,将宋江当时的激昂之情身临其境地表现出来。那一笔字写得也是可圈可点,有着几十年的笔墨功底,看他笔走龙蛇,当真是双重的享受,透着那么股子潇洒和痛快!
商细蕊在戏之一途,南腔北调都能学出三分样子,唯独薛莲这一项本领使他望尘莫及。因此待到薛莲谢幕的时候,商细蕊又忘形了,他忘记自己是商老板了,站起来鼓足力气给叫了一声好,他要是认真扯起嗓子来,简直就像猛张飞一样,“当阳桥头一声吼,喝断桥梁水倒流”。上海的戏院总体比较文静,不像北平天津那样能闹腾,整个剧院被他这一声给惊动了,好家伙,还以为天上炸了个响雷劈裂了天花板。薛莲在台上也被吓了一跳,茫然地往台下张望着。吴月来坐直了身子,挺好笑地瞅了一眼商细蕊,心说这么大一个老板,怎么还学戏迷起哄呢?这也太不庄重了!
坐席上的几盏灯照得观众席清清楚楚,楼下忽然传来一句惊呼:“商老板?!”是盛子云,他回上海家里过年来了。
商细蕊被盛子云道破了身份,正欲往后退去,在场的几个记者比猴儿还伶俐,一听叫商老板,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哪里还会错过这样的新闻,纷纷调转头来对着商细蕊就是噼里啪啦一梭子闪光灯。吴月来沉着冷静地拽了一下商细蕊的袖子:“快走吧,一会儿他们就该追上来了!”她带着商细蕊,两个人就像躲鬼似的,一路小跑到了戏子们的化妆间去,那地方一向闲人免进,比较安全。化妆间里的戏子们好几个都是商细蕊的旧识,更有认识吴月来的,见面了非常意外,一群人亲亲热热地围着二位聊了几句话,薛莲就回来了。
商细蕊面对薛莲很感到心虚,同为卖艺的人,都知道抢风头有多缺德多损交情。今晚别管薛莲唱得有多卖力,多稀奇,商细蕊这么藏头露尾的一曝光,明天全上海的新闻都是他的,再没有薛莲什么事了。因为商细蕊欣赏薛莲,所以也不愿薛莲厌恶了他,站在薛莲面前期期艾艾的,挤出了一个纯良的微笑,乖巧得不得了的样子。
薛莲倒是很好的涵养,两手抱住商细蕊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摇了一摇,笑道:“嘿呀我的商老板,您来上海怎么不同我们说一声呢?还要给我一个惊喜?”
商细蕊支支吾吾解释了几句话,也没人听得清楚这孩子嘴里嘀咕了什么,薛莲也不在乎,道:“不是我挑商老板的礼数,您这样躲了可不合适,好像您老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些记者岂不是更要造谣吗?即便您不在乎,于这位小姐也很失礼。”他一把握住商细蕊的手,迈步就往外走:“我刚才和座儿打了招呼,就说商老板是特意捧我薛某人来的,您和大伙儿见见面说说话,大大方方的,多好!”
薛莲到底是比商细蕊多吃了几年的白米饭,自打商细蕊惊鸿一瞥扭头一跑,他瞬间就想好了对策,不能让这小子白捞了众人的瞩目去。不但如此,还要将计就计,让商细蕊为他抬抬轿子哩!商细蕊被他牵着走,心里也纳闷,不就是几个记者吗,他打都敢打,还至于躲着走了?都是吴月来没有见过世面,带着他也很紧张。
商细蕊上了台,温和地向座儿问了好,让记者拍了照片,因为觉得今晚对不起薛莲,于是应要求素着唱了一段戏助兴。薛莲物尽其用,把商细蕊生的旦的使了个够,挣足了面子。等再下台来,吴月来已经走了,倒是盛子云痴心地等着他,一直把他送回了饭店。
第二天一早,李天瑶以为商细蕊昨夜八成是宿在外面了,谁想到早晨六点半,隔壁房间咿咿呀呀地在喊嗓子。李天瑶决定待会儿要好好和商细蕊开开玩笑,他们各自在房中吃了早饭,随饭而来的还有一份当天的报纸。昨天商细蕊在台上拍了那么多照片,结果登出来的却是吴月来依偎在他身边拽着他袖子,两个人心慌意乱的那一张,看着就是有事儿!李天瑶把新闻通读一遍,然后把报纸叠吧叠吧,叹了口气。他一个浑不搭界的外人,都在替商细蕊发愁。
李天瑶没有把报纸上的事同商细蕊讲,过了不到半天,商细蕊自己就知道了。大街上的报童哇啦啦喊什么“商细蕊入沪访薛莲,实为私会吴月来”把商细蕊说得见色忘友的。商细蕊用围巾掩住口鼻,上去夺过报纸翻了一翻,看到自己做贼似的那张照片,气得心里一骨碌,再看报道上写的人物时间地点虽然是真的,其他全在胡编乱造,怎么一篇新闻还能写出男女主角的心理活动的?他又被记者给耍了!那报童兀自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招徕生意,商细蕊怒道:“不许喊了!都是在胡说!”把报纸往报童手里一砸,转身就走。报童撵了他几步,用上海话冲着他大骂:“你这个人有毛病的!看了不买!乡下人!”
李天瑶本来做好商细蕊为了避开绯闻回北平的准备,然而同仁们得知商细蕊来沪,都很热情地置下筵席联络款待他。唱片公司老板也亲自找来了,要与商细蕊谈一谈合作事宜。商细蕊认为现在这个节坎回北平,就显得心虚似的,一段绯闻真不值当他心虚,所以格外从容不迫地与戏界朋友们吃饭聚会谈生意,就是愧对吴月来,原本没有的事,捕风捉影说得像真的一样,想必对吴月来的名声有所沾污。他把这番愧疚说给李天瑶听,李天瑶看他傻成这个德性,忍不住撸狗毛似的撸了一把商细蕊的头发,笑道:“合着您是真不知道自己多大的角儿!和你传绯闻那多涨身价呀!谣言说起来,就是您商老板折服在吴月来的石榴裙下。吴月来巴不得趁热打铁,让记者刊个连载呢!您倒是为自己想想,空担了一个虚名,还是和风尘女子,您气不气得过?”李天瑶把话说出口,忽然受到了启发,眼看这一路上商细蕊被人沾光无数,他反倒守着宝山空手而归,那可不行!要想个法子让商细蕊与他搭档几场戏才好,借着商细蕊的名声,票房一定错不了!
商细蕊逗留在上海这几天,最高兴的还是盛子云。盛子云问家里借了小汽车,每天接送商细蕊四处游玩,像个小跟班似的。现在,商细蕊身边没有经理,没有戏子,没有小来,也没有程凤台,只有他成天霸占着,从来没有这么清静过!他挨着商细蕊坐着,给商细蕊说东说西,按自己的主意带商细蕊下馆子,心里别提有多美了!然而这样美好的生活过不到正月半,就被程凤台彻底搅合了!
☆、94
九十四
商细蕊搁着自己的水云楼不管,反倒认真给李天瑶搭起戏来,以便偿一偿他的人情债。因为是意外之举,身边也没带着可靠的人伺候,幸而有个自动粘过来的盛子云,虽然笨手笨脚又聒噪,好歹不会起异心。盛子云这些日子霸占着商细蕊,简直就像在?5 雒我谎г谏滔溉锷肀甙扒奥砗筮催丛⊥访妫莶杷銎鹆说腿滤姆倘说幕罴啤T诒逼降氖焙颍庑┒际遣豢上胂蟮氖虑椤K雷套痰卦瘟送罚滩蛔∷担骸跋溉锇。父鲈挛冶弦盗耍驮谀闼坡フ乙桓霾钍掳桑俊?br /> 如果换一个其他比较有头脑的某某老板,只会开一个玩笑把盛子云敷衍过去,哪有少爷家来给戏子当下手的!但是商细蕊向来把戏之一途看得很高尚,把自己看得很金贵,并不觉得是辱没了大学生,点头道:“可以啊!只要你能来,我就雇佣你。”语气里大有施舍的意思。
盛子云心情激荡,还欲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可是就该商细蕊上台了。商细蕊指着小风炉上坐着的水壶,正色道:“你别忙,先把这个给我看紧了!千万不要错开眼!”盛子云答应一声,气馁地盯着茶壶发呆。他犯愁怎样说服家里放他寻求自由,一想就是一场戏,都没功夫去听商细蕊唱了些什么!到了午夜时分,商细蕊和李天瑶说着话下台来,盛子云赶忙服侍商细蕊喝茶净面,那茶被他泡得又涩又苦,毛巾是冰凉的,卸头面时银泡子勾了假头发,扯脱了一条丝。商细蕊皱眉毛瞅他一眼,忍了一忍,没好意思发脾气,心想你这样的来了我水云楼也干不了什么细致活儿,大学里都是怎么教学生的呢!
李天瑶的跟包匆匆过来,神色暧昧地瞥了眼商细蕊,然后伏在李天瑶耳边说了些什么。李天瑶听得是眉飞色舞的,不知过了什么下流的瘾头,他清清嗓子道:“快去告诉这些张小姐李太太的,我们商老板这回来上海公干,只管唱戏不管别的。想要让我递条子,办不到,一概回了她们!”说罢对着商细蕊邀功似的笑了又笑:“商老板,我为了你,可得罪不少人了!”商细蕊很领情地朝他笑道:“李老板受累!”这些日子,就因为和吴月来的绯闻传遍了上海滩,那些上点身份的小姐姨太太就坐不住了,想着一个风尘女子都能沾一沾,难道她们沾不得吗?这种情形还是统一回绝的好,顾此失彼有失周到,逐一敷衍又实在没这份耐性,别再万一和她们传出点什么话柄子,那报纸上就更热闹了,以后他就不要来上海了,真成了戏妖了。
李天瑶问那跟包的:“后门还堵着呢?”
跟包的笑道:“哎!堵得风都不透!就盼着见一见商老板!天蟾有两年没这么热闹了!商老板这一来,我才知道上海人原来这么爱听京戏!”
李天瑶听见这话一点儿也不嫉妒,他唱戏光只为了挣钱,名气也是为了拿来换钱,商细蕊给他撑台面,越热闹他越高兴,扭头对商细蕊抱怨道:“您说怎么办吧!咱们还得去吃宵夜呢。”
商细蕊有的是办法:“让卸了妆的围巾盖住头脸一块儿出去,完了把后门上锁,就说我已经走了。”
这一招瞒天过海可真灵,记者戏迷都以为商细蕊混在那一波戏子里溜走了,只好唉声叹气打道回府,再过了一刻钟,人都走干净了,商细蕊他们才悄悄出了后门。盛子云嘀咕道:“其实我家的车子就停在旁边马路上,我们只要上了汽车,他们就骚扰不到我们了。”商细蕊懒得给他说明。李天瑶笑道:“还不就是因为有你们盛家的汽车吗,那帮记者可不是吃素的,跟着车牌号码那么一查,明天你们盛家也要上报纸了。”盛子云一下被唬得没了声儿。
天蟾戏院的后门开在一条小巷子里,旁边有卖柴爿馄饨鲜肉汤圆的小摊供散戏的人们宵夜。商细蕊从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来上海,这个馄饨摊就有了,如今还在那里,挑摊的也还是那个老头儿,管你什么名角儿龙套拉车的,一律不分辨,不认识,张嘴只喊先生。商细蕊只要在天蟾唱戏,唱完了就一定要去吃一碗馄饨,商细蕊都记得他了,他似乎也没有记得商细蕊,非得跟他每回都嘱咐一句不要放葱花。那一碗滚烫的清汤,汤底沉着只只肉馄饨,馄饨皮子煮透了汁水,吃在嘴里就是一包浓缩的鲜。商细蕊往馄饨碗里舀了两大勺辣椒油,吃得满头大汗,非常痛快。李天瑶这一趟看着商细蕊胡椒辣椒孜然从南京吃到上海,吓都要吓死了,想来各人天赋不同,商细蕊的嗓子就是格外的天生丽质,不怕蹂/躏。吃过宵夜,准备回饭店睡觉了,盛子云首先往副驾一坐,看见车夫拿帽子盖着脸在打盹,便搡了他一把。车夫把帽子从脸上拿下来,盛子云就惊呆了:“程二哥!”
程凤台一眼都不带瞧他的,摇下车窗探出头去,也不瞧商细蕊,只对李天瑶笑道:“李老板,不好意思,我要和商老板有点事,委屈您喊黄包车了。”说完,半眯着眼睛神色不善地冲商细蕊扬了扬下巴,活脱脱就是一个流氓痞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已经不带装儒雅了。商细蕊没有感觉出这些细节,蓦然重逢,心里别提有多激动了,滴溜溜地小跑过去拉开副驾座的车门,毫无良心地说:“云少爷,麻烦你也喊一辆黄包车,我们要去办事!”
盛子云就这样被撵到大街上,眼看自己家的汽车一路开远了都没反应过来。李天瑶意味深长地砸着嘴说:“嘿你说,程二爷这么大老远跑一趟上海滩,就为了来找商老板‘办事’呀?这也太憋不住啦!现开着房间,俩人还往外头去!”
盛子云猛然间什么都听懂了,什么都明白了,一脸刷白地站那发呆,就觉得后背一层冷汗,手脚却是软的,仿佛受到了巨大的肮脏屈辱。李天瑶往下三路里畅想了一回,越想越乐呵,自顾自笑了一串之后替盛子云喊了黄包车,盛子云竟连这天晚上是怎么回家的,都没有知觉了。
李天瑶以为程凤台有钱有闲千里寻欢,其实不然。上海连着几年闹罢工,闹学/潮,这一回居然闹到了纱厂头上。年后纱厂工人们要求涨工钱,要求和东家说话,一天不见人,一天机器就不转。上海的事情,自然全是程凤台的事情。赶巧安王府的老福晋没了,范涟沾着亲戚要去治丧。程凤台大冷天的翻车倒马奔波在外,和工头们扯皮还没扯完,出门就听见商细蕊那一档子事。已经嚷嚷得全上海都知道了,再看照片报道,也是有鼻子有眼的,全是商细蕊平日干得出来的蠢事。
程凤台扭头就来抓人了。
商细蕊此刻心里真是欢喜无比,他既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又不会卿卿我我,搂搂抱抱。他表达欢喜的方式是调戏似的捏了一把程凤台的胳膊,然后攥起拳头,使劲捶了一下程凤台的胸膛。程凤台吃痛之下,气得要命,把一卷报纸拍在他脸上。商细蕊展开报纸眼睛一扫,就看见自己的尊容与大名,呆了一呆:“这是什么呀?”
程凤台气得都结巴了:“你念念念……念念!”
商细蕊看中旁边一条广告,一字一咬给他念念:“专治砂眼!砂眼是病,不治能瞎!”
程凤台没绷住,露出一丝笑纹,立刻扭头把笑意抹了,但是也来不及了,商细蕊都瞧见了。程凤台腾出一只手来戳着报纸,怒道:“你来上海就干这?”
商细蕊理直气壮的:“我没干啊!”两三下把报纸揉了揉,从车窗外一扔,冲程凤台拍拍手:“我什么都没干!”
程凤台本来也不信商细蕊如传言那般对吴月来着了迷,气是气他年轻单纯,一不留神反而上了老牌交际花的当,要被人家采阳补阴了。现在看商细蕊睁眼说瞎话跟他耍流氓,怒意是真上来了,胳膊勾住商细蕊的脖子勒了勒:“那我们去找月来姑娘说说话,你给我介绍介绍。”这一路的方向居然真的是月来书寓,说话间就到了大门口。
程凤台吼一声:“下车!”
商细蕊摇摇头:“我不!”他两眼眨巴眨巴瞅着他,像委屈,像撒娇,非常警觉。
程凤台不信治不了他,开了副驾座的门,要把他拖下来。商细蕊扭过身子扒住椅背,两脚一蹬一蹬地踢程凤台。程凤台稍一近身就挨驴蹄子,白围巾被踢了好几只脏脚印,最后捞下商细蕊一只鞋,也没能把他拖出汽车。
程凤台毕竟比较要脸,扯下围巾抖了一抖:“你还敢踢我!”
商细蕊一仰脑袋:“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再过来我就踢你卵子了!”
就是这么一仰头的工夫,程凤台捏住围巾两端往外一甩,套牲口似的套住了商细蕊的犟驴脖子。商细蕊不提防程凤台祭出武器,被套得狼狈,哇哇大叫,也觉得自己真像一头驴。这一片别墅区到了晚上万籁俱静的,都是中产人家的住宅,纵然难免两口子打架,也只会关起门窗一分高下,哪有这么闹街坊丢人现眼的!再过一会儿,准要有人挂电话给巡捕房报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