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巧松坐在灯影里摇摇头,他的脾气又孤僻又古怪,商细蕊也不去勉强他。
程凤台把人带去协和医院,发烧明明是内科的毛病,商细蕊一定要看伤科。程凤台和他解释了半天,他就是不理,最后找了一个对跌打损伤皆有经验的英国军医进行救治,据说哪怕是头掉了,他也能给你缝回去。军医给周香芸量了热度说是肺炎,连连摆手让转内科。商细蕊对程凤台说:“你告诉他,小周子的屁/眼让人给捅坏了。”程凤台大吃一惊,期期艾艾把话传给军医听。军医在他们外国的部队里见多了这种事情,眼睛在程商二人脸上转悠一圈,拉开屏风做检查。
周香芸这回是吃了大亏。本来他在小公馆住得好好的,跟着曾爱玉吃孕妇餐,吃得人也胖了。但是因为与世隔绝,他没想到商细蕊回北平晚了,到了年初五,心想回水云楼张望一眼,不要没人知道他的下落没人通知他,错过开箱戏了。此时水云楼大半戏子都在安王府唱堂会,帮老福晋的白事撑场面,正巧遇到杨宝梨回来取头面。杨宝梨看见周香芸自在安闲的,心里就不痛快,硬把人拉去安王府效力,说:“都在那忙着呢!偏偏你偷懒!班主让你歇着了吗?”周香芸那么老实,听到偷懒二字心里心里有点愧疚,想着当了那么多人,又是在老福晋的丧事,安贝勒不至于把他怎么样。可是安贝勒就是一头活畜生,周香芸前脚踏进安王府,后脚就被捂了嘴拖到房里用强了。黎巧松心细,发现不对劲跟过去,救人没救成,自己也被打伤了胳膊。
就像十九过去所预言的,周香芸把安贝勒馋红了眼,最后上手了就下死劲折腾。那英国军医检查完了出来,脸孔板得生硬,说周香芸伤口炎症很重,需要先消炎,再缝针。除此之外身上有几处被殴打的淤青,绝不是一场过激的性事造成的,分明是强/暴,要报给警察。
程凤台听了很生气,但是他知道警察不会把安贝勒怎么样的,如果事情闹出来,周香芸反而要遭到更大的报复。商细蕊听见这话也叫起来:“报警了小周子就活不成了!”他亲眼见过那么多戏子的生生死死,一个小戏子,安贝勒就是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打死了又怎样?那军医不明白中国社会的情况,痛心失望地看着他们:“如果你们是他的亲人,你们真是懦夫!”程凤台没敢把这句话翻译给商细蕊听。
程凤台出了医院还一直在说安贝勒不是人:“商老板,你看到了,身上那么大的两块乌青!说他不是人还轻了,狗都干不出这种事!王八蛋里孵出来的兔崽子……”
商细蕊脸色一沉:“不许骂人!”
程凤台怒拍方向盘:“干出这种事不该骂?”
商细蕊没脸说那淤青是自己下的毒手,只好说:“反正就是不许骂人,骂人算什么本事!”
程凤台点头:“你说得对,有机会我替小周子弄死他。”他为周香芸出了头,费了心,最后还是没能护住周香芸,心里有种挫败感。
商细蕊瞅着他:“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还要为他弄死人!”
程凤台哼声道:“我这叫行侠仗义。”
商细蕊说:“我知道了,你是因为小周子长得好看。”
原以为程凤台会反驳他,不料程凤台想了想,说:“小周子长得是挺秀气的。”商细蕊刚想啐他,程凤台又说:“不过男人长得再端正,我也不觉得好看。”程凤台因为不喜欢男人,所以无法带有感情地审视男人的美,美得神仙那样,对他也没有吸引力,心里没有动容。但是商细蕊看来,美之一字无所不在,简直是触目惊心的显著存在,能够引起他很多很深的感情,大到一轮日月彩霞,小到一枝花草发簪,都能在他心里按下一个影子。好比今天,商细蕊心想,如果不是因为周香芸长得好看,他下手一定会更重的。
程凤台扭头很快的看了一看商细蕊,诚恳道:“我倒是觉得商老板很好看。”
商细蕊像爱情小说的女主角一样,不由自主地接上一句:“我也是男人,我哪里好看。”
程凤台又扭头看了他一眼:“眉毛长得好,还有鼻梁。”
商细蕊心里挺受用的。
回到商宅,小来已经做好了饭食热在灶上,问周香芸病得怎样,商细蕊敷衍了几句,对一个闺中女孩子,他不好意思把真相说出来,再者周香芸带伤撑了这么些天,为的就是怕人看出来,商细蕊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周香芸的事,要替他保密——对程凤台除外。
小来吞吞吐吐地说:“商老板,我想这几天去医院照顾小周子。他无亲无故的,又是伤在这种地方。”
商细蕊一愣:“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小来不答话。商细蕊想了想,说:“不行,你不能去,你去了谁给我做饭,我会给小周子请护士。”
小来说:“我喊街头饭馆每天送饭来。”
商细蕊说:“不行,那就没人给我烧水泡茶了。”
小来知道商细蕊许多时候很自私,不过白问一句,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程凤台说:“你就让她去吧,难得她一片好心,吃饭烧水的算什么,没有几天的工夫。”
商细蕊摇摇头,和程凤台斜对面坐着吃饭,吃到一半忽然说:“二爷,我怀疑小来喜欢小周子。”
程凤台笑了:“你这么傻一个人,还能看出来谁喜欢谁?”
商细蕊道:“小来是我大哥的人,我不能让她和别人好了。”
程凤台懒得听他的傻话,吹着碗里的热汤说:“好,你就把小来看紧了,以后生了儿子跟你姓。”
商细蕊嘟嘟囔囔说我侄子本来就得跟我姓,吃过饭送程凤台出门,月光下那棵红梅树开得正好,花朵簇拥着,怒放着,一团一团的压在枝头上。
程凤台看到就说:“明天我叫花匠来你这修修花枝,多好的一棵梅花树,你不打理它就长坏了。”
“不要剪,这是紫禁城里的梅花,是九郎得的御赐,九郎说就让它荒着长,不然看见梅树原来的影子照在窗户上,家国天下却没了,心里就难受。”其实多年不曾修葺枝桠,宫廷花匠设计的形态已经走样了,快要开成一棵野树了。商细蕊颇有点感慨的样子,说:“今年冬天我都在外面,白梅花什么时候开的我也不知道。”
程凤台掐了一朵红梅放在手心里,端到商细蕊眼前:“商老板,你再说一遍,这是什么花?”
商细蕊说:“白梅花。”
他那么理直气壮的,程凤台倒要疑心自己是色盲了!
程凤台把商细蕊拉到屋子里,对着电灯泡又问他:“现在是什么颜色?”钨丝灯泡下,那淡淡的玫瑰红被镀了一层黄晕,于是商细蕊说:“这样看,是朝霞色的了。”
程凤台倒吸一口凉气:“认识商老板到现在,才知道商老板不识色。难道就从来不觉得它是红的吗?”
商细蕊说:“白天我看它是胭脂红的。”
程凤台失笑:“对颜色分得还挺细致的。既然知道它是胭脂红的,为什么到了晚上就改口了?”
商细蕊反而惊讶了:“看到什么颜色它就是什么颜色。太阳下一个颜色,月亮下一个颜色,灯泡下又是一个颜色,这有什么不对。为什么非要以白天的颜色为准?说不定它本来就是粉白的,被太阳照成胭脂色的呢!你们都看错了,你们是瞎的。”
程凤台被他给问住了,愣了半天想不出话反驳,但是也不肯承认自己是瞎的:“那么,在你看来,戏班子里的油墨戏服也是白天晚上两种颜色吗?”
商细蕊说:“当然不是啦!那些是人工调配出来的颜色,是死物,死物是不会变化的,只会变旧。活物则会随着日夜星辰春夏秋冬变化多端,变个颜色算什么,蛋里还能变出鸡呢,对不对?”他说着,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对天地万物的感悟时常与众人不同,便是他亲亲爱爱的二爷,也不能彻底领会他的世界:“二爷,你太无聊了,整天问我一些浅显的无聊问题,我懒得再给你作解释了。”
程凤台听他正儿八经的胡说八道,心里细细一想,居然觉得很有点道理,最后揣着商细蕊的道理,一头雾水地回家去了。
此后几天,水云楼唯一的八卦是商细蕊单方面宣布和安贝勒断绝一切外交,安王府的堂会帖子谁也不许接,谁放安贝勒进后台,谁就再也不要进后台了。后台戏子众说纷纭,想不出商细蕊为什么要和安王府结了仇。老一辈的王侯之家就数安王府蒸蒸日上,没有衰落的气象,对戏子们也大方极了,唱完戏直接赏的金元宝。哪怕有天大的矛盾,只要没到杀父夺妻的地步,放走这么个活财神显然很不明智,很小孩子气。师兄师姐们连夜开了个小会为自己的财路做打算,但是想到商细蕊油盐不进的犟驴脾气,也商量不出对策来,因为谁也不敢去做那个骑犟驴的人。商细蕊没有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什么缘故,一来是为了周香芸的名誉着想,周香芸脸皮那么薄,带伤撑了好几天全为了瞒这事儿。二来,如果让他们这班认钱不认人的知道是为了一个小周子,一定更不买账了,难说反过头来还要害小周子。
商细蕊为周香芸顶多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小来虽然没法贴身照顾周香芸,到底也拦不住她熬了浓稠的米粥日日给周香芸送去。这样送了半个月,忽然有那么一天,商细蕊一时兴起要去看看周香芸,喊了程凤台送他。过了会儿程凤台自己开车来了,不耐烦地说:“要先去东交民巷一趟,那位奶奶又闹事了。”
商细蕊一骨碌钻到车里:“我也要去!”
小来捧着粥罐子和咸鸭蛋也想了跟去,商细蕊眼神一动,把锅碗瓢盆都接过来:“我正好送去,你在家待着。”小来也是冤枉,她对周香芸全是一股同情心,可怜他老实人,偏偏商细蕊长了心眼,防贼一样防着他们。
曾爱玉挺着个大肚子,再过不久就要生产了,她终日躺在沙发上看画报吃零食,或者绕着院子走一走,隔着篱笆撩拨隔壁使馆的外国人。她听见程凤台汽车的声音,马上抓乱了头发躺下来,程凤台一进门,曾爱玉就气息奄奄地说:“肚子里的小祖宗连夜不停的翻身,可把我折腾死了。看这架势,八成是一命换一命,老娘要交代在他手里了!”
曾爱玉掩身躺在高耸的沙发靠背里面,程凤台看不到她的人,但是能感受到很显然的装病拿乔的气味,冷笑道:“你还别说,这么些钱买你一条命,你真不亏。”
曾爱玉呸了一声:“放你娘的屁!”她还要说什么,商细蕊的声音响起来:“二爷说的对!”曾爱玉打了个激灵撑着坐起身,果然看见商细蕊暗藏立在餐厅里。商细蕊不告而拿,拈了一块餐桌上的焦糖曲奇吃着。程凤台两三步上了楼,到房间里翻箱倒柜找一只烟盒,找了一会儿空手下来,问赵妈:“奇怪了,我那只旧烟盒你收拾了没有?壳上雕了一只老鹰的。”
赵妈诚惶诚恐道:“没有见到过,知道二爷的东西贵重,就是见了也一定好好收着的,真没见着。”
程凤台不好意思再追问了,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用了好多年了,怪舍不得的,是我自己糊涂,什么时候弄丢了也不知道。”
商细蕊就烦程凤台这种狗屁倒灶的小男人脾气,抓着曲奇的手一挥,说:“不要找了,以后给你再买一个,我们快走吧。”
程凤台便对曾爱玉说:“赵妈,给她梳梳头发拿件厚外套,再晚医生要下班了。”
曾爱玉看看商细蕊,仿佛有点畏缩似的:“我是一阵一阵的难受,难受劲过去了就没事了,我不去医院了。”
商细蕊替程凤台说:“不行,你必须去,说好了要去就得去,不能改。改了我们就白跑这一趟了,难道你是在玩弄我们吗?”他口气非常认真,显得有点凶。曾爱玉不敢还嘴,瞅着他干瞪眼。程凤台笑道:“对呀,商老板说得对呀!说定了的事,怎么能改呢?”
曾爱玉仗着程凤台心疼孩子,尽管百般撒娇折腾他,对商细蕊却是一百个买账,心里暗暗骂了一声死兔子,只得穿戴妥当与护士坐进汽车里。到了医院,商细蕊要拉程凤台一起去看周香芸,程凤台只记挂胎儿长得好不好,对周香芸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打发他说:“商老板自己去吧,他的伤是瞒着人的,见了我多尴尬。”商细蕊想想也对。
曾爱玉看见商细蕊一走,几乎是立时立刻恢复了骄纵气焰,让程凤台去替她挂号跑腿,程凤台看了她一眼,护士忙说:“曾小姐,还是我去吧,这里我熟。”曾爱玉往护士身上一靠:“你陪着我,我累得慌。”程凤台也对护士说:“你在这里照顾她。”自己任劳任怨地去了,曾爱玉心里挺得意的。等着看病的时候,排在曾爱玉前面的已经有四五个人,曾爱玉嘴巴闲不住,和她们谈起来才知道大多是来看妇科病的——中国女人怀孕再辛苦,也不兴去西洋医院医治,顶多喝两副保胎药罢了。其他病患看曾爱玉有说有笑有精神的样子,反而觉得她是娇气,劝她说:“大肚子不舒服就是要保胎,出来走动是不好的,我怀我们老大的时候,足足在床上躺了九个月!”曾爱玉好歹是上过洋学堂的高中生,不爱理会这种话,转而向一位挨着她坐的少妇微笑说:“我看你气色很好,一点也不像有妇科病的样子。女人得了妇科病,脸色就显出来了,都是蜡黄蜡黄的。”
少妇听见这话,仿佛羞于启齿似的,面孔更是害羞得一片桃红:“我不是生病,我先生让我来检查看看是不是怀孕了。”
曾爱玉笑道:“你有没有怀孕自己不知道,还得你先生让你来检查?”
少妇柔顺地笑了笑低下头,曾爱玉瞧着她亲切,渐渐和她攀谈起来,告诉她怀孕前期的种种征兆,少妇听了半晌,道:“我过去身体不好,这阵子一直在吃助孕的汤药,结果……也不知道是有了,还是吃药吃坏了,要来看看才放心。”
曾爱玉感慨道:“哎,这人的命啊!就说孩子的事儿吧,你呢是求之不得,我呢是却之不及,要是能换换就好了。”
少妇道:“千万不要这么说,就是为了孩子吃再多的苦,想想他身上有你先生一半的骨血,你是在替你先生受苦,也就什么都甘愿了。”
曾爱玉眼神一动,表情也温柔下来,显得痴痴的:“听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你和你先生有多恩爱了。”
少妇笑道:“我看你的穿着打扮,还有专门的人陪着看病,你先生待你也一定很好,很心疼你。”
说来奇怪,曾爱玉明明怀着范涟的孩子,听见这句话,心里却只浮现出程凤台的身影。可不是吗?从商量这个孩子的身价,到之后的一应照顾,程凤台真是像个丈夫一样的尽责了。曾爱玉当然心里有数,所有的好都是为了孩子,不是给她的,但是一个女人漂泊久了,忽然受到真心实意的关怀,还是忍不住产生了错觉,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有一个丈夫。
曾爱玉怜惜地抚摸着自己高凸的肚子,柔声说:“好什么呀!一副少爷脾气,成天和我斗嘴,让他办个什么事吧,总要跟我矫情好一会儿,嘴上一点亏都不肯吃,最后还不是得给我办来,就是他们上海男人的磨叽脾气……”说到这里,她想起来让护士去找程凤台:“去找找二爷,人跑哪去了,快把挂号单子拿来。”护士刚要起身,便看见程凤台从走廊那端笃悠悠地漫步走来,曾爱玉向少妇笑道:“你看看他们男人,我在这受苦受难的,他还是摆着大爷的款儿,八成是受不住恹气,出去抽烟了。”
少妇看见程凤台远远的走过来,一瞬间脸涨得通红,满脑子都懵了,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跑进了斜对面的厕所间。曾爱玉倒愣了,心说怎么见了男人就羞成这样了呢?程凤台把挂号单子往她手里一扬,说:“等了这么半天还没轮到?这妇科医生比委员长还难见,我再去外面抽根烟吧!”
曾爱玉此时心中还存有一丝柔情,往下拽了拽他的衣摆让他坐下,说:“你就踏踏实实的在这待一会儿吧,来回溜达个什么劲!”
程凤台没动,坐立不安的:“我一个男的,在这门口待着多不合适。”
曾爱玉说:“我很快就出来了,医生说的那一套我都会背了,不过就是多呼吸新鲜空气,多吃维他命。”
程凤台说:“你都会背了,还来这一趟图什么?难不成真是商老板说的,存心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