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珩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绷着一张脸,像是一尊俊美精致的雕塑,只有那双纯黑色的眼睛中,能看到生动的光彩。面对风且吟的疑问,他老实地点头,“我真的是纪珩。”
而见到纪珩的这个反应,风且吟其实已经信了,但他并不盲目相信自己的感觉,而是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何时何地?千金峰一别后,你我又是在何时何地重逢?那日凤鸣山之行后,回剑宗之前,我对你说过什么?”
纪珩定定看着他,照着文件夹中的记录,对风且吟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二十二年前云州城的郊外。千金峰一别后,我们是在修真界青铜镇外重逢的。那日回剑宗之前,你对我说‘我看完以后,就一直在想,倘若我有了相爱之人,那么哪怕只剩下一缕残魂,也要拼尽全力回到他身边,绝不会让他像江娘子一样,一辈子苦等。’”
纪珩说完,就见风且吟呆呆地看着他。他问道:“现在相信了吗?”
风且吟脸色烧红地低下头,“信了信了。”
静默了一会儿,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了。他伸手拉着纪珩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看向周围。
奇异的是,在他伸手拉开纪珩的那一刻,纪珩整个人就像是一团虚影般被他从那个“纪珩”身上拉了出来,而那个“纪珩”,却还遵循着十七年前的轨迹,在街道了走着走着,就发现了市集中的惊马,继而救下了一个老妇人。
再后来,就是过去的风且吟从客栈二楼上跳下来,带着过去的纪珩一起去清泉客栈了。
纪珩转过身,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如同半透明虚影般的纪珩,面带担忧地问:“纪珩,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剑宗吗?”
事实上纪珩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的本体依然在剑宗的紫霄殿上,甚至他现在仍能和自己的本体联系,而现在的他,就是自己本体的一道数据□□,他现在的这个身体,也只是本体投放下来的全息投影。至于他怎么会突然投影进风且吟的回光镜里,他也不知道。
于是他如实告诉了风且吟,说:“抱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随后,他低头看到自己现在这个跟影视剧中灵魂出窍相差无几的状态,加上一句解释,“你现在,可以把我当成是从本体分出来一缕魂魄。”如果把他的意识比喻成人类的魂魄,那么这一道从本体中分出来的数据的确能算是一缕魂魄。
风且吟十分信任纪珩,既然他说自己不知道,那么他就信纪珩是真的不知道。
眼见这回光镜中的时间已经快要进行到地动爆发了,他当即拉上纪珩,与他一同往城郊走去,边走边道:“你应该还记得,当年我们在董先生那里的时候,他说过,各大门派有过协议,在各派一同进入凡界前,各大门派应先派出弟子进入凡界,知会凡人在地动前先行躲避,但是就连那些在修真界排不上号的小门派都做到了,身为修真界第一大宗派的灵宗却失信了,导致灵宗负责的大明国死伤惨重。而当年灵宗对外的解释是他派到凡界的弟子意外身陨才酿成祸事。可我一直认为此事并非如此简单。之前在这回光幻境中,你应当也看到了,剑宗派下来的弟子可不止李飞才那两人,况且他们还在城外布下了联结整个大明国的大阵,我怀疑,当年他们故意不知会大明国的百姓天灾降临,应当是为了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番话说完,他们已经走到了临川城城门口。
此时回光幻境中已是深夜,大雨倾盆,夜空中又不见明月,天地间成了一片模糊的黑暗。
在风且吟和纪珩在走出临川城那一刻,地面突然剧烈抖动了起来,好似被一只巨手撕开,从大道中央出现了一条数尺宽的裂隙。
他们二人不受影响,步伐平稳地继续往前走,但身后的叫喊声和嚎哭声却没有减弱,风且吟步子一顿,即使知道改变不了什么,但他一颗恻隐之心按不下去,脚步一顿就想回头看上一眼。
但身边的纪珩却仿佛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反倒行快一步,拉着他大步往前走。
他怔了怔,看了一眼纪珩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在此时显得坚毅无比的侧脸,心中慢慢安定下来。
两人很快就走到了临川城郊外的明湖,那片被灵宗弟子确立为阵法中心的地方。
黑暗和暴雨阻隔不了他们的视线。而此时在他们二人的眼里,那些从临川城内以及大明国各大城池中蔓延出来的阵文,像是人体血管一般充满了血红的液体!
那些在地动之中丧命的无辜之人的鲜血,被阵文牵引着没入明湖之中,卷成一个巨大的血色旋涡,被阵法的核心一再提炼,而后变成一团粘稠得令人作呕的猩红色的液体。
不止如此,在那之后,千千万万无辜之人的残魂被阵文牵引着没入阵法核心之中,它们惨叫着、挣扎着,嚎哭之声震动天地,最终却只能带着惨死的不甘和被炼化的怨恨,被发动起来的阵法凝练成了一团粘稠腥臭的墨色液体,从先前的猩红色液体交融在了一起……
不出风且吟所料,灵宗果然另有目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诡异的阵法利用那些枉死之人的血肉和残魂,最终炼化出了一团黑红亮色交织,散发着阵阵邪气的物体,只觉心头阵阵发凉。
这灵宗,果真罪恶滔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在令人齿冷!
风且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冷肃,他对纪珩道:“灵宗此举定然大有图谋,我们继续看下去。”
纪珩侧头看着他,见他面上没了往日笑意,一张俊美昳丽的脸庞满是冰冷,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握紧了他的手。
然而风且吟此刻已经没有余力去关注纪珩了,他的双目紧紧盯着那个即将结束运作的阵法,眼中满是骇人的厉色。
随着阵法核心中那团黑红交织的不祥之物成形,那个庞大到覆盖了整个大明国的复杂阵法也停止了运转,那些诡异的血光渐渐消散,而就在那团黑红交织、脑袋大小、溢出阵阵邪气的不祥之物快要落到地上之时,一名身着白底蓝纹长袍的灵宗弟子从树林的暗处中走了出来。
他面向桀骜,左手托着一个样式古朴的罗盘,正是曾经追杀过风且吟的灵宗弟子赵熙!
赵熙见到那不祥之物成形,面上露出狂喜之色,立刻从乾坤袋内取出一只通体黑色的葫芦,将葫芦口对准那团不祥之物,眨眼间就将之吸收了进去。
下一刻,就树林中陆陆续续走出了七名剑宗弟子,为首之人正是灵宗的首席弟子——君泽。
风且吟和纪珩就隔着几步之遥站在他们面前,冷冷地看着这群眼都不眨就害死了千万黎民百姓,只为了筑成一件邪物的畜生!
只见赵熙紧紧抓着那只黑色葫芦,兴奋地对着君泽道:“大师兄,成了!接下来只要找齐材料,我们宗门就有希望了!”
然而比起其他人的兴奋,君泽脸色不但没有半分喜色,反而隐隐有动怒之相。
赵熙最善察言观色,见状便道:“大师兄,你不高兴吗?”
君泽没有开口,站在他身边的卫君却道:“见到这种邪物,大师兄怎么可能会高兴?赵熙你难道忘了,咱们可是正道弟子!”
赵熙先是看了君泽一眼,才去看卫君,见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不由冷笑一声,“就你这种人也配跟我提正道?要不是为了宗门,我会背着这千万人的因果血债练这邪物?”刺了卫君一句,他随即对君泽解释道:“大师兄,此事事关重大,乃是老祖授意,而且,等那件神器成了,对我们宗门,绝对是百利而无害啊!”
君泽微微垂眸,脸色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何必如此,只要将风家子找出来杀掉……”
“可这凡界人海茫茫,谁又知道那风家子是哪一个?”赵熙道。
君泽叹了口气,“可你们不该瞒着我。”
赵熙一怔,退后一步道:“李飞才和另一个弟子的命牌碎了,我过去看看。”话毕,他转身御剑离开……
第70章
不必想,风且吟就知道赵熙去了哪里。
而看着这回光镜中的临川城慢慢迎来天亮,看着那些灵宗弟子以仙人的姿态心安理得地接受万民朝拜,他恶心险些要连隔夜饭都吐出来。
“这些人……这些人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害死那么多人之后,又如此心安理得地接受百姓的跪拜?”风且吟气得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而那些百姓犹自满脸狂热地跪拜着那几个灵宗弟子,将他们当成仙人唯命是从,丝毫不知道就是眼前这些道貌岸然的仙宗弟子,害死了自己的亲人朋友。
纪珩从不参与人类的是非恩怨,像是灵宗弟子血祭万千黎民练就邪物的一幕,看在他眼里,跟人类的普通战争没有任何区别,反正都是同类相残,死伤无数。
可是看着风且吟气得身体颤抖,眼睛发红的模样,他就想起了这个人类曾经对待他的一举一动,于是他握紧了风且吟的手,另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模仿着人类的口气安慰道:“不气,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你不是一直想要搜集灵宗的罪证吗?这些就是。虽然这点证据在你看来还没达到能扳倒灵宗的地步,但是你可以去拿去给灵宗的一些弟子看。”
左手被紧紧握着,肩膀被纪珩轻轻拍着,风且吟总算慢慢冷静下来,他点头道:“不错。大明国人口众多,被灵宗选中作为弟子的人也不少。如果让他们知道灵宗于他们有杀亲之仇,肯定不会再亲近灵宗,到时候咱们就能策反他们,让他们成为内应!”
纪珩顿了顿,提了个建议,“在给他们看到真相之前,建议先查清楚底细。”
“这个自然。”风且吟道:“这十七年来,我除了修炼,便是谋划此事。对了,我找到了风五,若不是他给的江一尘遗言扰乱了江娘子的心智,令她和廖伏决裂,我上次在凤鸣山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容易拿到回光镜了。”
他看着纪珩平静的双目,毫不犹豫就和盘托出,“我先祖传承我的东西,除了我风家血脉至亲才能修炼的功法和剑术外,就是回光镜的下落了。上次带着师弟们离开宗门历练之时,我本以为要将凤鸣山翻个底朝天才能找到回光镜,之所以定下在凤鸣山的历练计划,也是希望师弟中有气运较强的能发现回光镜。没想到在前往凤鸣山之前就遇上了你,紧接着就找到了风五,随后就得知了回光镜的下落。”
他双目发亮地看着纪珩,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纪珩,我总觉得自从遇到了你,我的运气就出奇的好。你真是我的福星!”
纪珩:事物的发展都有规律性和逻辑性,你所能得到的东西跟我并没有关系,迷信思想要不得。
然而这又是一个不科学的修仙世界。
因而尽管很想提醒风且吟他并不是福星,但看着眼前这个人类满脸兴奋的模样,纪珩又沉默了。
而风且吟早就对纪珩的沉默寡言习以为常,他握着纪珩的手仍没有放开,颇有几分只要纪珩不提醒,他就把那两只交握的手忘了的意思。就这样维持着手牵手的姿势,他再一次看向了临川城内,当目光落到那些灵宗弟子身上时,风且吟眼中的暖意转瞬消散,化作了刻骨的寒意。
而此时,回光幻境中的景象,已经进行到过去的风且吟等人狼狈逃离的部分了。
到了这个时间点,灵宗等人的大部分行动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能搜集到的罪证基本上已经没有了,但风且吟还是看了下去。
“纪珩,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从董先生那里离开,回到临川城打探消息时,那个酒楼的伙计说过,当时城主要为风五风六求情,但是被灵宗弟子一并处置了的事情?”
纪珩点头道:“记得。”
“我们去看看。”他拉着纪珩,再次走进了临川城内,风且吟原本以为进城后,他会看到风五风六如何被灵宗的那些人渣严刑拷问,又是如何被悬挂在城门口受尽风吹日晒雨淋。
却没想到才刚刚看都风五风六被人拖进临川城,他就被纪珩捂住了双眼。
风且吟:“纪珩?”
纪珩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否则他不会一再做出不符合规范的事情,如果是在星际,像他这种阻挠人类活动的行为,已经构成犯法。可是如果让这个人类看着他的亲人被陷害被虐打,一定会产生愤怒、伤心等等负面情绪,进而触发哭泣条件。
即使如此,为了不构成犯法,纪珩还是说了一句:“不要看,我怕你哭。”
风且吟一怔,心中为纪珩的体贴感动非常,却还是拒绝了他。
风且吟:“纪珩,我要看。”
纪珩:这是第一次被这个人类拒绝。
他停顿了整整两秒,又听到这个人类道:“纪珩,我并没有那么脆弱。”
纪珩于是松开了手。
风且吟深吸一口气,将灵宗那些人是如何对待风五风六的全都看在了眼里,他面上神色不变,心头又给灵宗狠狠记了一笔。
灵宗那些人将风五风六挂在城头好几日,城主眼见君泽等领头之人带着选中的仙徒离开,留守在临川城内的只有两人,又见风五风六已经奄奄一息、命悬一线,忍不住向那两个灵宗弟子求情。
他仍然记挂着风且吟等人的救命之恩,为此甚至还拿出自己大半生的积蓄上供,恳求他们放两人一马,可惜他并不知道,在那些上界修士的眼里,他一个凡界城主大半生的积蓄,连一枚次品的灵石都比不上。
而灵宗那些人挂了风五风六好些天,却始终不见风且吟的人影,索性将那求情的城主一块儿处置了……
风且吟对此虽早有预料,但是等真正见到的时候,依然有不少震动。当年他拼尽全力挡下君泽一击,自己身受重伤摔倒在地,看见那些他拼死救出来的人却没有一个肯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时,他心中不失望是假的。
可是现在,看到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城主为了替风五风六求情,最后却连自己的命也丢了的时候,他的心情却极端复杂,一面欣慰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另一面,又希望当年的老城主忘恩负义,这样至少不会丢了性命。
他进入回光镜之时就用了留影宝珠,此刻回光幻境中的影像全都录入了留影宝珠之中,他来到临川的目的也达成了。
风且吟牵着纪珩的手,有些紧张地问,“我现在要出去了,你呢?你会消失吗?还是回到你在剑宗的身体里。”
纪珩道:“应该是回到本体内。”他已经明显得看到,自己这具由一道数据投影成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了。
风且吟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他握着纪珩的手,双目中浮起几分温情,“纪珩,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我很高兴。”他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笑道:“高兴得不得了!”
纪珩不是很明白眼前这个人类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高兴,但是他没有机会将这个疑问问出口,因为他留在回光镜中的身体,在风且吟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消失了。
与此同时,与此地相隔无尽遥远的某个地方,春光大好,凌空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怀里蹲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他手上的光脑已经打开,而悬浮在光脑上空的影像中,播放的赫然是风且吟和纪珩在临川城的回光幻境中经历的一切。
一人一狐的目光牢牢盯着影像,一直到纪珩的身影消失在风且吟面前,凌空才有些兴趣缺缺地关掉影像。
蹲在他怀里的小狐狸摇了摇雪白蓬松的尾巴,口出人言,“我觉得阿珩这次大有进展啊!他们现在已经发展到能够一起牵着手走一路也不会觉得不自在的地步了!相信很快就能进展到亲亲抱抱、相濡以沫,再一起走上和谐巅峰的道路了!”
凌空对此却似乎不抱希望,他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身体向后一倒躺在了躺椅上,开口道:“我看还远着。阿珩这性子,非得别人推一推他才动一动……可怜我这个当爹的,儿子到了年纪了还不找对象,非得我时不时制造机会推他一把。”
小狐狸摇了摇尾巴,“那等阿珩找到了他以为的病毒,我们还要接他回来吗?”
男子抚摸着小狐狸身上蓬松的白毛,眼底闪过一丝诡谲的波光,“那自然是……接回来。”
小狐狸疑惑地把尾巴摇出问号的曲线来,“只接阿珩一个?那风且吟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