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半真半假,真假参半。既可以在日后景琰发现不对时有所解释,又为苏哲多消去景琰心上的一点偏见。白璧笑着抬头看着景琰,“你看我都觉得这只麒麟是个好的,我总不会害你,你说是不是?”
“你是不会害我,但也很少见你对一个人评价如此之高。不是之前还是我来信任一个人而你为我怀疑一个人么?”萧景琰不露声色的扶住白璧,这脚下凹凸不平,可要小心一个四肢软弱,身体不协调的弱书生摔了。
白璧骂自己大意,一面说人家霓凰郡主,自己也还是泛了一样的错误。“我这些天的鸟儿是白放的?我连他几时吃饭,几时喝水,说了那些话都知道了,自然也了解了他的为人。我不会全然不对他没有防备。但是,你,作为君上不能心存偏见。你告诉我你对他是不是还是不大看得上?我作为一个为你怀疑的人,也要帮你信任。景琰,水牛的肠子是不是都只有你这个模样的?”
萧景琰无言,无奈摇头:“我去看看百姓安顿的怎么样了。”
白璧用只有萧景琰听得到的声音笑:“说不过就跑啊!”
第8章
近一年,滨州侵地案,兰园藏尸案,妓馆杀人案,邢部换死囚,再加上私炮房爆炸之后,又有南楚使团要进京,与大梁联姻。真是一桩接一桩的事情,没完没了。
而景琰跑到麒麟那里聊上一通,便去西山营督察换防了,这一次白璧没有去。他拿了灯烛,一个人通过那条全京城最隐秘的暗道,敲开了麒麟才子江左梅郎的门。
“白先生?”梅长苏打开门,惊讶一刻,笑道:“我还奇殿下应该已经出了京城,怎么又会突然回转。”
他引白璧进来:“请。先生可有何事?”
白璧坐下,“我,趁着景琰不在,有些事想要当面问问你。你也别一口一个先生,景琰总说若是你在我们当会是相交莫逆的。叫我白璧好了,苏兄。”
梅长苏沏茶给他,低眉一笑,“我料想你会问的。”
白璧接过来,小抿了一口:“我半生时光都花在这件事上,总要弄个清楚不是。”
“其实你查的已经很详尽了,很多事你也已经查到......”
“可我想问的是那一天,梅岭之上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仔仔细细,所有的真实,而不是我一个人的猜测。祁王殿下与之后所有皆因此事,我必须知道。”
梅长苏将目光放远,眼中万般竟让白璧不忍直视,他语气淡淡,用最镇静姿态说平生最痛之事,几令听者寒颤。
“当年梅岭......”
......
“梅岭沦为地狱,被焚烧成一片焦土,遍地焦尸,面目全非。”
白璧指尖颤抖,一言不发的站起往密道走。梅长苏跟上,扶住腿一软直接跌跪在地的白璧。
白璧面色苍白,微哑的声音如同撕裂:“我有没有同你说过,白璧这一生最看重战场儿郎保家卫国之色。一心想的都是投入赤焰门下,一展抱负。我一个人走走,没事的。”
他说着推开暗门,刚走一步又回转过头,“真相太过惨烈,连我都这般,景琰对赤焰军的感情是我不能相比的,若到时真要他知道,还望缓缓而来吧。”
等景琰从西山营换防回来白璧已经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给他接风洗尘。可到晚上白璧靠着景琰,也如同前些日子身体疲惫精神却不肯沉沉睡去。
“怎么了?还睡不着?”景琰的声音响在耳边,明明低沉悦耳熟悉无比却惊了白璧一跳。
“我在想一些事情。”白壁道。
景琰心下已经了然,“又是不能告诉我的?那便算了。”
“也不是全然不能说。”白璧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还是道:“我说多少你听多少,说完后你也别多想,好不好?”
“你不能说的是一向一句也不肯多说,你不怕我听到了只字片言会想的更多?”
白璧沉默,萧景琰也不认为他会好好回答,不想白璧轻轻喃喃了一句:“怕,但我更不希望你突然全部知道,苦了你自己。”
萧景琰一愣,白璧轻轻的将手放在萧景琰的手心,“你不在的时候我去找了那只麒麟,我同他说你虽然参与夺嫡,但你这一生还有一件事远在夺嫡之上。他那是没有回答我帮是不帮,但是我告诉我他已经着手准备对付谢玉了。当初赤焰一案最大的得益人之一便是他,待苏先生事成,或许你便可以知道更多一些东西。”他说完,苦笑一声:“我果然还是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你是好心,我知道。”萧景琰突然一听事情于赤焰有关,心绪起伏,平复了许久,“我已经等了十三年,再多一些时间我等得起。”
“那就好。景琰,我想赤焰之事你不妨自己去同苏先生说,在谢玉之后吧,那时可能那位苏先生心中也有万分感慨,便同意了也不定。你要想在得位之后做这么大一件事,有他帮助事半功倍。”
“嗯。”
......
白璧与萧景琰透底不久,那个亲耳听到真相的机会便到了。
“李重心……的确只是个教书先生,但他却有一项奇异的才能,就是可以模仿任何他看过的字,毫无破绽,无人可以辨出真伪。十三年前……他替夏江写了一封信,冒仿的,就是聂锋的笔迹……”这是谢玉,落入天牢的谢玉。
“聂锋是谁?”梅长苏有意问了一句。他随意的坐在天牢的地上,像是毫不在意的一问。便是在森森天牢,也自若如平常。
“他是当时赤焰军前锋大将,也是夏冬的夫婿,所以夏江有很多机会可以拿到他所写的书文草稿,从中剪了些需要的字拿给李重心看,让他可以写出一封天衣无缝,连夏冬也分不出的信来……”
“信中写了什么?”
“是一封求救信,写着‘主帅有谋逆之心,吾察,为灭口,驱吾入死地,望救。’”
“这件事我好象知道,原来这信是假的。”梅长苏冷笑一声,“所以……你千里奔袭去救聂锋,最后因为去晚了,只能带回他尸骨的事,也是假的了?”
谢玉闭口不语。
“据我听到的传奇故事,是谢大将军你为救同僚,长途奔波,到了聂锋所在的绝魂谷,却有探报说谷内已无友军生者,只有敌国蛮兵快要冲杀出来,所以你当机立断,伐木放火封了谷口,这才阻住蛮兵之势,保了我大梁的左翼防线。这故事实在是令闻者肃然起敬啊。”梅长苏讥刺道,“今日想来,你封的其实是聂锋的退路,让这位本来不在死地的前锋大将,因为你而落入了死地,造成最终的惨局。我推测得可对?”
谢玉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依然不接他的话。
“算了,这些都是前尘往事,查之无益。”梅长苏凝住目光,冷冷道,“接下来呢?”
“当时只有我和夏江知道那封信是假的,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心照不宣。因为不想让他的徒儿们察觉到异样,他没有动用悬镜司的力量,只暗示了我一下,我就替他杀了李重心全家。”谢玉的话调平板无波,似乎对此事并无愧意,“整件事情就是这样。与现在的党争毫无关系,你满意了吗?”
“原来朝廷柱石就是这样打下了根基。”梅长苏点点头,隐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捏住,面上仍是一派平静。谢玉所讲的,当然只是当年隐事中的冰山一角,但逼之过多,反无益处。可这一些给隔壁的黑间里的人的已经是沉重到几乎不可承受。
“你好生歇着吧。夏江不会知道我今天来见过你,誉王殿下对当年旧事也无兴趣。我会履行承诺,不让你死于非命,但要是你自己熬不住流放的苦役,我可不管。”梅长苏淡淡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不再多看谢玉一眼,转身出了牢房。飞流急忙扔下手中正在编结玩耍的稻草,跟在了他的后面。
在返程走向通向地上一层的石梯时,梅长苏有意无意地向谢玉隔壁的黑间里瞟了一眼,但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很快就消失在了石梯的出口。
他离去片刻后,黑间的门无声地被推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走得非常之慢,而且脚步都有些微的不稳。白璧是最后跟着出来的,他知道的远比他们知道的多得多,也最冷静。
前面那人身形修长,黑衣黑裙,乌发间两络银丝乍眼醒目,俊美的面容上一丝血色也无,惨白得如同一张纸一样,仅仅是暗廊上的一粒小石头,便将她硌得几欲跌倒,幸好被后面那人一把扶住。
他们出了黑间并无一语交谈,即使是刚才那个搀扶,也仅仅拉了一把后立即收回,无声无息。他们也是沿着刚才梅长苏所走的石梯,缓缓走到了一层,唯一不同的是在门外等候着领他们出去的人并不是提刑安锐,而是已正式升任刑部尚书的蔡荃。
“麻烦蔡大人了。”
“靖王殿下不必客气。”
只这两句对话,之后便再无客套。一行人从后门隐秘处出了天牢。
“对不起。”夏冬眸中含泪。
“小殊不会怪你的。”萧景琰低声道。
夏冬头也不回地快步奔离,再未动一下嘴唇。在她身后,靖王默默地凝望着她孤单远去的背影,双眸之中却暗暗燃起了灼灼烈焰。
白璧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拍了拍景琰的肩膀。无声的陪着他。
萧景琰孤身去了皇宫。白璧无言的一个人往回走。
到晚间萧景琰回到靖王府后,对着白壁道:“是不是还有许多事情是不能你来告诉我的。但日后我都会自己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对不对?”
“是。”
“那就好。我想,去一趟苏宅。”
“吃完饭再去吧。”
“好。”
......
白璧看着萧景琰修长的身影消失在暗道里。那个背影倔强的挺立着。白壁没有跟去,他想这一夜,该是让他们两个好好的谈一谈。
而白璧愿意一直在萧景琰的身后。
第9章
萧景琰去了苏宅,白璧便在书房等他。手中随手翻着一本书,灯花剪了数次。
春分之后,昼长夜短,夜沉沉时。白璧还没有等到萧景琰回来,便听见外面不知何处隐隐传来撞钟之声。白璧放下手中的书,不由竖耳去听。
一声一声钟响,声声入心。白璧一算,二十七声。他一惊,金钟敲响二十七,大丧音,宫中已无太后,那么就是太皇太后,景琰的太奶奶去了。
萧景琰一路跑回自己的府邸时,迎面便撞见了迎上来的白璧。白璧想说:太皇太后高寿,如今去了,也是喜丧,你不要太难过。
可至亲之人去世,哪里是别人的一句话就能不难过的。这样的话语说了又有什么用,不过空话一句,多说无意。
所以他只说:“三十天的守灵期,所有皇子都必须留于宫掖之内,不许回府,不许洗浴,困无床铺,食无荦腥,每日叩灵跪经,晨昏哭祭。你能只管尽你的孝心,知道你身子骨好,军人的体魄,一定是要规规矩矩的每一项全部一丝不苟的做到。你在宫里我管不到,回来后就不许折腾自己了。”
“嗯。府中的事务交给你了。”
白璧点头,“放心。”
这世间最难得的或许便是一诺千斤重,白璧的一句放心便是无论如何都会做到,而最可贵的也是你的一句放心另一个人便会真的完完全全的放下心来,景琰给白壁的便是如此。
守灵期满,全仪出大殡,这位历经四朝,已近百岁,深得臣民子孙爱戴的高龄太后被送入卫陵,与先她而去四十多年的丈夫合葬。灵柩仪驾自宫城朱雀大道出,一路哀乐高奏,纸钱纷飞。出殡日后,皇帝复朝。但因为大家都被折腾得力尽神危,所以只是走了走过场,便散了回家见亲眷,好好洗个澡吃一顿睡一觉。
又是一日,萧景琰在书房处理军务,白璧坐在他旁边,问道:“我听说陛下准你随时入宫去见静妃娘娘?”
景琰没有抬头,随意的答道:“嗯。可能是母亲生辰,父皇一时高兴便许了。”
“哦,是这样。”白璧笑了,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恭喜了。你这只饮水牛也开始有茶水喝了。”
白璧这话说的奇怪,萧景琰批好字,放下笔看他:“这是什么意思。你说话就不能直白点。”
“你要直白的?那好,就是我的靖王殿下亲王之位已经在你手了。”
萧景琰一愣,白璧乐悠悠的解释,显然心情不错:“随时可以入宫,那是亲王才有的特权。就算陛下许你是没有想到,但是内廷事后拟旨用印时也会提醒皇上,那是亲王才有的特权呐。景琰,你多年南征北战,战功累累,亲王早该顺理成章的。现在陛下许你行亲王事却又无故不给你亲王的头衔,那哪里算是恩宠啊。所以,亲王的名头早晚的事情,我想最晚也就到仲秋之后,你呀,就是亲王了。”
白璧心情好,萧景琰却是顾虑:“可现在我便如此出头不知道会不会不大妥当,乱了苏先生的节奏。”
“那你去问他呀。”白璧甩手的十分利索。他揉揉腰:“你还担心巡防营吧。放心,麒麟之才,你的那只可是神兽啊。”
萧景琰失笑,白璧这舌头啊。白璧微微看了萧景琰一眼,有立刻转过目光。亲王......亲王......
不出白璧所料,萧景琰得到晋封的旨意很快就到了。可在此之前,东宫被锁,朝野震动。
白璧听到消息时刚好和靖王一起,见到蒙挚匆忙翻墙进来。萧景琰咋一听东宫那边的消息也是急切的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蒙挚掌控就要解释是,靖王却又是一想,“见了苏先生再说吧,免得你说第二遍。”。
白璧也疑惑,便跟着两人一道去了苏宅。
靖王拉动安置在墙面里的铃绳,通知梅长苏自己的到来,可等了比平时长一倍的时间后,依然没有谋士的身影出现,让密室中的人都有些不安,但又不能直接穿过去察看究竟。
蒙挚急得直转圈,“哎呀,怎么还没来。你说苏先生不会没听见吧?”
萧景琰的性子向来沉稳,镇静的道:“不会的。一般很快就见回应,别着急。”
而白璧在有其他人的时候,总是规规矩矩的,一句话也不会多说,静静的在军营身边不与他开玩笑的时候,一眼望去便让人觉得精致的眉目周身的气质都有些冷清了。
恰是话完,倾刻之后,飞流年轻俊秀的面庞出现在密室入口,他走进三人,蒙挚开口就问:“苏先生呢?”
飞流冷冰冰语气生硬地道:“等着!”
蒙挚看了一眼靖王:“我们有急事儿。”
“说了,等着。”
“苏先生让你来的?”
“嗯。”
“那他人呢?”
“外面!”
“那......”蒙挚还想说什么,突然话一顿,问:“是不是有人来找苏先生了?”
“嗯!”飞流点头。
“谁啊?”
“毒蛇。”
蒙挚吓了一跳,“毒蛇?”
靖王也一时想不明白,回头看了一眼白璧。白璧略一思。与萧景琰眼神一对都想到了那个人。
蒙挚想了想,此时开口:“誉王吗?”
“嗯。”
靖王听了便道:“想来是誉王也得到了消息,想要急着商量,我们再等等吧。”
三人都已经清楚了情况,略略放下心来,安稳坐下。飞流仍站在门外,认真地瞧着三人,没有要走的意思。靖王心中突然一动,看向他,问道:“飞流,你为什么把誉王叫做毒蛇呢?”
“苏哥哥!”
靖王见过多次梅长苏与飞流的相处模式后,大略也摸清了一点少年的思维方法,沉吟一会儿,猜道:“嗯......是苏哥哥告诉你的,对吗?”
“嗯!”
“那你你知不知道苏哥哥为什么会叫他叫毒蛇呢?”
飞流回头看靖王,认真的点了一下头,“知道!”
“你居然知道?”靖王有些意外,一笑道:“说来听听”
白璧支着下颚,目光柔和的看着萧景琰与飞流一问一答。清冷之态散去了不少,多了几分人气。
飞流想了想,道:“恶心!”
靖王有些不明白了。蒙挚一向有话就说,立即问了,“恶心?谁恶心啊?誉王啊?”
“苏哥哥!”
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太明白。
蒙挚受不了,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我听都没听懂。”
景琰和白壁眼神交流,想了好半天,才想到一个大概合理的解释。靖王温声道:“飞流,你的意思不是说苏哥哥很恶心。而是说,他见了誉王之后就会觉得恶心,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