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我的疏漏。”
事已至此,崖生自然没有先前隐瞒的念头,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原来,自那日在小镇店铺里昏迷之后,先前因为伤势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而隐匿不见的记忆碎片渐渐浮现,一直到顾长离决意离开小镇,游历天下的那一日,悉数恢复。
因为南王于大楚称帝的缘故,安全起见,顾长离打算先离开楚国,去临近的北朔游览一番。北朔国土辽阔,更胜楚国,名胜古迹亦是数不胜数,天都峰,晴雪海,珞泷林,更是被称为天下三景,美不胜收,冠绝天下,文人墨客趋之若鹜。
他将计划同崖生一讲,业已恢复记忆明白自身处境的顾崖生自然明白,若是自己现身北朔,走漏风声,绝对会引来不可胜数的追杀攻击。稍有不慎便会牵连长苼,追悔莫及。
“……这种事,你若是早些和我讲,我便不去北朔就是,何至于发展到眼下的地步。”
听崖生叙述至此,顾长离表情奇异地瞟了前者一眼,显然有些无奈。
“不行。”
顾崖生郑重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长苼无罪亦无过,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既然你曾经说过要踏遍千山万水,丈量各国土地,又岂能因为我的缘故遭遇阻拦。”
“天下之大,长苼何处皆可去。”
“…………”
顾长离脸上无奈的神色更重。
“所以你便让我等你一个月?不是我说,你未免过于小看天下英雄,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怎么可能颠覆一国国政?”
“若是之前全无准备自然毫无可能,但——羽翼已丰,金鳞已生,其势难挡。”
“——你的意思是说……”顾长离睁大眼睛,嘴角抽搐。
“那传言里的帝王猜忌,功高震主,其实是有根据的,并不是冤枉?”
“我们家族的确已经生出不臣之心,而且在暗里业已筹谋了数十年。”
崖生坦坦荡荡,一脸正直的模样叫顾长离又是一阵无语。
“我原先还以为……”
顾长离低声嘀咕了几句,大概便是什么“昏君无能”“血海深仇”“主角模板”之类的零碎话语,崖生并没有听明白。
“一月之期其实并不是用来推翻国治,而是为了重新掌握家族最后留下的那股潜藏势力,却不想,中途起了波折。”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崖生的眼底浮出一层阴翳,又隐隐透着血色。
“肯定是他们认为你们家族已经覆灭,各自为政,不愿听你指挥。”
倒了杯茶端着暖手,顾长离根据上辈子看的那些影视小说如是推论。
崖生吃惊地看他一眼,旋即苦笑。
“这般显眼的道理,长苼都能几下看穿,可笑我却踌躇满志,不加防备,险些再度重蹈覆辙。”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深陷私仇家恨,一时热血上头失去理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顾长离耸耸肩膀,不再说话。
得了长苼安慰,顾长离乌黑的脸色这才有了些许好转,吸口气,稳稳心神,这才继续讲述之后的事务。
话说当时顾长离受了阻碍,这才明白收复势力并不如他一开始设想的那般简单。眼见一月之期即将过去,他又深陷泥淖之中不得脱身,便派了一位心腹去往楚国前去接应顾长离。
北朔情势混乱暂时不宜前往,他原本要求那心腹在楚国找一处舒适安逸的地境安置下来,待到一切尘埃落定,自己再亲自前去负荆请罪,求得长苼的原谅。
话至此,崖生方才好转几分的颜色再次转为乌黑,甚至比之前还甚,简直如同锅底一般。
“却不想……便是这一念之差,险些让我后悔终生——若是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应该丢下一切事务,亲自来接你一趟,叫你生生受了这么久的苦……万死莫赎。”
——其实李承桐那货对我还不错来着,简直是把我当成祖宗供着,虽然有时候憋屈了点,但受苦还真说不上。
顾长离在心中如是腹诽着,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些话付诸于口。
这种歉疚和赎罪的心理,会让一个人更容易控制——既然对方已经恢复记忆,甚至有了号令叛军的能力,二者的地位眼下有了天壤之别。
正如他曾经和李承桐说过的那样,他可以信赖的是以前笨拙傻气的崖生,而现在站在他眼前的,依然熟悉,却终究有了不同。
“那个心腹背叛了你?”
顾长离眼见崖生的脸色愈发臭了,轻咳一声,稍稍引开了他的注意力。
“……他掩盖下你失踪的消息,通信于我,说已经将你安顿下来,但是,你并不曾原谅我。”
伸手捏捏自己的眉心,崖生似笑非笑地望向顾长离,眼波荡漾着清浅的柔光,让硬朗的五官都显出绵绵的情意。
“他说,既然我心怀天下,便不该过于看重一人之得失,心无挂碍方为王者。”
“在杀他之前,我和他说——”
“我之志,从未放于天下。”
“只消护得一人周全。”
“社稷倾颓,苍生泣血又何妨?”
听罢,顾长离默默饮尽一盏茶水。
“所以说,万幸你没当上皇帝。”
第22章
顾长离此话一出,场面不可避免地冷了片刻。
直到半晌过后,崖生方才释然一笑,说道,“若是我当上了皇帝,长苼还会同我一起走么?”
“……不会,真是如此,不过是换了个笼子呆着,留着这里和去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
把茶杯轻轻往桌上一放,顾长离不假辞色地说。
“所以,我也很庆幸自己没还没有得到那位置。”
顾崖生伸出手拭净顾长离唇边的水渍,眉眼弯弯,笑意不尽。
“记得长苼你曾经和我说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痴人费尽心机在后院种得梧桐木,终于引得凤凰垂青。凤凰可是神鸟,非梧不栖,非澧不饮,他得了凤凰之后,夙夜难眠,就担心着凤凰哪一日不满他的对待,展翅高飞,空留他一人。思来想去,他悄悄做出了个决定,要伐了那梧桐木,造出足以登天的梯子,赠那凤凰满天星辰。结果,等那棵梧桐木倒下的时候,凤凰便一点都不留恋地离去,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愿。”
见到顾长离眼底疑惑不解的神色,似是在思考自己究竟是何时讲过这个故事,一副懵懂的可爱模样,顾崖生不禁笑出声来,顿时引来后者的怒视。
“那时我便在想,为什么凤凰会走呢?后来才大概知晓,也许,痴人一直在想的,是自己能给出多少,毫无保留地交予。”
“却不曾问过,凤凰究竟要不要。”
“长苼,你想要什么?富贵荣华,锦衣玉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感觉这些都不是你所求的。”
“以后想要什么我暂时还不是很清楚——”
顾长离斜睨崖生一眼,语气加重地继续说道。
“现在我最想要的,是离开这个地方。”
“如你所愿。”
半边身子隐没在深沉夜色的男人自信满满地回复。
“你在这里有暗手?”
深刻了解看似和平安逸的洛丹宫外围究竟布置了多少暗哨明岗的顾长离对于崖生的表现着实产生了怀疑,后者武艺不凡身手出众,独自一人混进宫里的可能性虽说小,但毕竟还是存在的,可真正带上他这么一个不通武功,目标又大的人离开的难度,又岂是呈倍数增长这么简单的?
“是个同被我杀掉的那个‘心腹’一样,自作聪明的家伙。”
顾崖生冷哼一声,显然对方的作为勾起了一段并不怎么美妙的记忆。
“不过也是多亏他的缘故,这番行动顺利不少。”
“像你的心腹?”
顾长离思忖片刻,这才恍然大悟。
么?
想来也是,自从他入住后宫,本来还有几分明主气度风范的李承桐却是彻底走向了堕落的深渊,愈发昏庸无道,那些有识之士忧国忧民之下应该恨他入骨,巴不得他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甚至死了也是一了百了。在这种心理下,会选择和顾崖生一道合作倒也不是稀罕的事情。
再稍微想想发现他没了踪迹后的李承桐会是怎样一副模样,饶是心冷如顾长离,也忍不住想为对方点一根蜡烛。
这种敌方还没杀来,就已经被队友挖了墙角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美妙。
不过顾长离可不是那种会照顾别人心情而委屈自己的老好人,或者说他绝对是截然相反的那一类人,有了成功安然离开的方法,思前顾后反而会浪费良机,恰宜当机立断。
是夜,顾长离留书一封于洛丹宫,其人不见踪影,飘然无迹。
帝怒,伏尸者众,血流千里,相关者皆抄家灭族,一时风声鹤唳,举国同危。
——时隔多年的分割线———
“我本就是先天不足,后日未补,根基不稳,多年的行走漂泊,能混得今日的时光,也许还是上苍垂怜。”
静静卧于床榻之上,满头青丝尽化霜雪,脸上也不免刻上岁月遗留痕迹,却依然显得温文淡然的男人看着跪坐在床头,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的另一名男子,不禁浅笑出声。
“狗屁的上苍垂怜。”
年纪愈大,脾气反而愈发暴躁冲动的顾崖生狠狠攥住顾长离枯瘦苍白的手腕,却又勉力控制着不至于伤到对方,眼底闪烁着择人欲噬的暗光。
“若是苍天真正垂怜,现在又怎么会让你躺在这里……明明,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不是么?”
“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顾长离反手轻拍崖生的手背,示意他稍稍放松,不必如此冲动。
“长苼此生,落魄过,低贱过,微如尘埃过,荣华富贵享过,权势逼人获过,神州万里行过,无疆海域亦闯过,不算轰轰烈烈烈火烹油,却也不曾泯然于众人,足矣。”
“不够,一点都不够。不是还要去万里峰么?还有红尾林,还有安溪,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没见过,怎么就足够了,怎么就安心了?”
顾崖生的声音更加痛苦不堪,近乎崩溃。
“那崖生便代我去看。”
一指头有气无力地戳在眼圈已经泛红的人额头,顾长离轻咳一声。
“习武之人就是厉害……这么多年也不曾见你如何老过,倒是我早早就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枯朽模样,应该把你吓坏了。”
“才不会……长苼,一直都是那么好看。”
顾崖生真心实意地说道。
他的确不曾说谎。
年轻时候的顾长离眉眼精致,即使清冷疏离却依旧有着勾人的魅惑,在时光岁月的打磨中,耀眼灼目的光华渐消,却更添了温润柔和的气息,像是午夜时分宁静高悬的一轮圆月,任何人都可以直视风姿而无需担忧被灼伤双目,濯濯至此。
“痴人总是说着痴话。”
崖生但笑不语,并未作答。
顾长离沉默半晌,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
“……对不起。”
这么多年的陪伴跟随,风雨相依,不离不弃,即使是一颗顽石,也不免磨出了些许柔软之处。顾长离始终不曾接受过崖生予他的情感,即使是最暧昧的时刻,那层窗户纸也没有捅开,他早早便做好对方忍受不了选择离去的准备,却不料,一辈子便如此过去了。
无尽而不见结果的坚持,终究以一方的死亡画上何终结,何其可悲又何其残酷。
“我不接受……”
“因为不需要。”
捧起长苼的手烙下一连串的碎吻,顾崖生的目光坚定而纯粹。
无缘参与长苼的前半生已经让他遗憾后悔,能够陪伴在他的身边倾此余生,三生有幸,又有何殇。
顾崖生,从来不曾对自己的选择有过一丝懊悔遗憾。
他只是在惋惜,为什么不能让这时间再长些,再长些,长到他能跟他一同走完。
他的这些思绪怅恨,顾长离已经无缘得知,后者的思绪正在飘远,渐起像是已经脱离了老朽的躯壳,深深望向了这片天地。
不,不是这个世界。
被漫长漫长光阴掩盖,或是被其主人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如涨潮时分的海岸,无法遏制地蔓延。
汽车,飞机,钢筋铁骨的建筑,漂亮的母亲,严肃的父亲,和父亲如出一辙的兄长,那一群狐朋狗友……
熟悉而陌生的事物,最早的最熟悉的家人。
他行过无数的地方,看过无数的风景,流云变换,花开花落,却始终没有见到最想念最渴望的故乡。
恍然如梦。
“举头见日……不见长安……”(1)
顾长离最后的话语细如蚊吶,并不曾叫崖生听闻。
若是真正被他听见了——
长安何意,此句何意,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知晓。
那个人终究只是一名过客。
第23章
顾长离是在一阵肌肉酸痛的感觉中逐渐清醒的。
不得不说,这样的感觉其实颇为奇妙。
特别是在不久前自己仍然是一位年寿已至,日薄西山的枯朽老者,正躺在床上听着死亡的步伐渐渐逼近,一点点感觉到世界转暗知觉消散,结果就在彻底陷入黑暗一切终焉的时候———他忽然醒了?
他强撑着身体从柔软的床榻上缓缓坐起,混沌一片的眼前浮现出周围的环境,雪白的墙壁,堆满课本和其他小说杂志漫画的书桌,屏幕兀自亮着的台式电脑………
顾长离的手蓦然攥紧,他慌张而无措地伸出手,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触碰眼前的一切,以确定这不是一个无法归乡的浪子在疯狂之中构筑的幻想,然而他的动作很快便被头部传来的剧烈痛楚打断。
紧蹙着眉头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颇为无语的顾长离暗忖:这分明就和初穿越时接受另一个“顾长离”记忆时的痛苦一模一样——再结合周围摆设虽然同他最初时代相符,却明显不是原本自己卧室的情况,他对眼下的状况已经有了些许的猜测。
如是腹诽的顾长离终究还是受不住脑海中不断传来的绵密且无止境地刺痛,很无奈地眼前一黑,再度陷入了黑甜的幻梦。
不知又是过了多久,毫无动静的床榻上缓缓抬起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臂,很快又似是脱力般猛得落下,打在轻薄的空调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细响。
——怎么又是一个倒霉孩子?
脑海里多出一段原身大概记忆的顾长离牙疼般地倒抽口气,深深地叹了口气。
要说是古时那种封建制度统治下的尊卑有序,礼教大防的时代背景,身为平民百姓的他过得那么凄惶无助也就算了,可现在呢?这堂堂二十一世纪,传说中“看脸的时代”,就他这可以说犯规的模样也会被人欺负,还这么窝窝囊囊地狗带了?简直是在开玩笑!
原身——同样名为顾长离——他严重怀疑这并不是个巧合,原身的身世算得上坎坷,原本家庭美满父母恩爱,生活虽不算阔绰但也绝对小康,日子过得悠闲快乐,然而……这样的故事里总要多一个转折。
在原身六岁生日那年,一家人乐乐呵呵地计划开车前往海边度假,却在途中遇见了酒后驾驶的卡车司机,被邻座的母亲死死护住的原身仅只是受了轻伤,在等待救援的时间里,他眼睁睁地看着世界上最爱的两人被鲜血淹没,停止了呼吸——最终成为了孤儿。
司机赔款以及父母买下的保险加起来是一笔足以叫人眼热的巨款,当时还未成年无法直接动用钱款的原身直接成了众多亲戚眼中的香饽饽,期间的勾心斗角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却也让原身饱尝了人情冷暖。最后还是身为父亲好友的一名律师出面,替他寻了一户人品靠谱的亲友。
这样一连串不曾止息的打击下来,原身很快便从阳光活泼的普通小孩变得内向阴郁,阴沉沉地很少说话,本能般拒绝与外界的交流。收养他的那对夫妻虽然很想改进这样的状况,却是收效甚微,再加上他们后面有幸添了了孩子,即使是不经意的,对原身的关注亦是愈发淡了。所以,在原身中考考上一所离家很远的高中的时候,夫妻二人虽然担忧劝阻了一阵,但终究还是没有拗过原身。
至于原身身亡的原因,更是极为简单,简单得让人感觉可怕。
校园欺凌。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学校,每个班级,都会有这样的一个,或是一小撮人,他们或是胖或是丑或是阴郁不合群——总归是让人看得有些不爽。于是在某一日,在某些人的带头起哄下,像是约定俗成般,班上的其他人开始漠视,嘲笑,甚至是动手,就像是在排除一个惹人恶心的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