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实话,楚泽的背宽阔而温暖,纵使他与焦棠在疾行,他依旧稳稳地托着米曜,一点也不颠簸。
但是这样近的距离总会出问题。米曜攥着楚泽的肩膀,浑身都笼罩在他的气息中。又一次,他被这种不可忽视的、浓烈的气息弄得晕乎乎的,心一下一下蹦着,虽然没有加速,跳动的幅度却越来越大。
渐渐地,米曜甚至忘记脚踝的疼痛,糊里糊涂地想:“啊,楚泽在背我。”
可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欠他的人情已经足够多,再这样就彻底还不清了。
米曜一边思索,一边感受到两人紧贴的身体。楚泽背后的温度源源不断传到自己心口,热得似乎快把他融化,这让米曜觉得很不对劲,狠狠咬一下舌尖才回过神来。
此刻楚泽与焦棠已出八方阵,正在往鲛人府走。一路上无人言语,楚泽牢牢地卡住米曜的大腿,让他尽量舒服地趴在自己背上。忽然,一双手环上自己的脖子,楚泽一僵,脚步瞬间乱了一拍,就感觉米曜凑近他耳边,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语气道:“你还不肯告诉前世发生了什么吗?”
他的声音不似平常欢快清亮,反而透着一股低哑与蛊惑。如果不是此刻还在琉璃海,楚泽只怕会忍不住把他掀开,再狠狠欺压上去。可他听见的是自己沉稳的心跳,还有周围缓缓流动的水声:“你想知道什么?”
米曜:“所有。”
楚泽:“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但不是现在。
米曜好不容易示弱一次,没料到换来的还是同样一句话。一模一样的拒绝,让他十分挫败。
米曜心道:“好吧,我问过你无数遍,你什么都不肯说。你若不肯透露,那就只好由我开口了。”
等焦棠与楚泽回到府邸,米曜已经下定决心。焦棠直接把焉成一根咸菜的焦言领走,估计这次禁闭的时间得延长不少。楚泽则把米曜背到一个房间,他躬下腰,把米曜轻轻放在床铺上,对他道:“等我回来。”
米曜作为一个暂时只能金鸡独立的瘸脚主播,无奈点头应许。
过了一会儿,楚泽提着一个小药箱回到床边。米曜一瞅到药箱,某天晚上的记忆海潮似的涌进他的脑袋。且不说那个偷偷摸摸的吻,他当初怎么那么迟钝,从楚泽开始为他包扎上药还附带吹气就该看出不对劲的!
这下好,楚泽什么都不知道,还想再为米曜处理崴到的脚踝。米曜却不乐意,下意识往旁边一闪。
楚泽出手按住米曜乱动的脚踝,面无表情道:“上药。”
米曜讪笑:“不用啊,我可是铁打的人,明天自动就好的。”
楚泽看了看米曜肿得似馒头的脚腕,重复道:“需要上药。”
米曜:“那我自己来。”
楚泽顿了顿,肯定道:“你够不着。”
米曜没办法,只好眼睁睁见楚泽打开药箱,取出一管药膏。他扭开盖子,挤出一小截在指间,接着俯下身,点在米曜伤患处。
仿佛触电一般,米曜一个激灵,脚踝猛地往里缩。可楚泽左手死死扣住他的脚踝,米曜动弹不得,只好作罢,便见楚泽用右手把药膏抹开,轻缓地按揉起来。
楚泽动作越是轻柔,米曜越是浑身僵硬。不一会儿,脚踝处开始发热,同时一股诡异的酥麻感朝四肢百骸蔓延开。
“你!”米曜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楚泽没有停歇右手的动作。他微微侧过头,鸦黑的眸子盯住米曜。
“楚泽你……我就想不明白了,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你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他边埋怨,脚踝上那只温柔的手还在不徐不疾地揉捏,米曜心脏一颤,脱口道,“你这样让我觉得很不适应。”
楚泽的手渐渐停下来,抚在米曜脚踝上没动。
“没有人可以接受一个凭空冒出来、问他什么都不说的人对自己这么好。你知道我也会不安么?你帮了我这么多次,我却连原因都不完全清楚。”
他凝视楚泽的眼睛,放缓声音道:“告诉我实情,坦诚一点,不好么?”
楚泽没有动,甚至连睫毛都没有眨,只是莫名地盯着他,目光深沉似海。
米曜急了,他想起此番谈话的重点,他要委婉地拒绝楚泽的心意,不能把他当备胎似的,明明自己不喜欢男人却拖着他,享受楚泽对他的好。
“如果……你执意不肯说,我只能单方面谈谈我的想法。”
米曜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脚踝,直到楚泽右手变空,尴尬地僵在半空:“楚泽,人生总是要向前看的。如果你告诉我曾经发生的事,不论什么恩怨情仇,咱们都能想办法解决。可是我现在完全被蒙在鼓里,你做得一切让我觉得超过了正常朋友的界限。”
“我只是一个人类,肉体凡胎耗不过百年光阴,你却是妖界最德高望重的黑龙,享有近万年的寿命。人生很美好,何必把那么多精力都浪费在我身上,你——”
楚泽开口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米曜静默片刻,低声道:“那天,就是我昏倒的那天,你对我做的……我都看到了。”
第32章 诛心
这一刻,米曜亲眼所见,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楚泽表情变了。他倏地睁大眼睛,目光如暗云涌动,身体却僵化成一座冰雕。
楚泽不可置信道:“什么?”
米曜道:“听我说,楚泽。我比你坦诚,所以我愿意告诉你。当日我一时兴起,用神目符做掩护,悄悄观察你的一举一动,才挖掘出一点儿真相……”
米曜:“总之……对不起。”
对不起,不该用拙劣的戏码骗出你的真心。更不该拖延到现在才告诉你……
收回的手掌刹那间紧握成拳,楚泽浑身肌肉紧绷,脖颈上青筋突起,声音艰涩道:“你知道了?”
米曜不敢看他表情,垂着眼点点头,继续道:“我想说的是,你的生命那么长,还有无限可能,何必在我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何况,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不说,前尘往事我便全然不记得……我觉得,你应该找到真正适合你的人,而不是对我这么好。”
“我可能……不喜欢同性。“米曜抬头直视楚泽,“实在抱歉。”
……
他每说一句,楚泽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等到说出最后一句“抱歉”,楚泽脸色已变得惨白。
米曜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眸里惊惶、不知所措,以及那一丁点埋藏极深的希冀,刹那间全灭了……徒留一片孤风席卷而过的荒原。
楚泽再也忍不住,蓦地站起。他仿佛变成一个纸糊的人,连起身的动作都做得令人胆战心惊。米曜被他的状态吓到,忙补救道:“等等,你别急,我的意思是——”
楚泽疲惫至极的声音传来:“好。”
米曜:“什么?!”
他正想去抓楚泽衣摆,楚泽却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米曜呆住,忽而感觉有什么东西朝自己抛来,他下意识伸手一接,发现自己接住的是一面玉白色的圆盘。
“楚泽!”
米曜脚腕受伤没法下地追他,只好连连喊了几声。显然楚泽已经走远,米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怔忪地想:“我已经尽量委婉了,为什么楚泽反应这么大。”
楚泽虽然总是不苟言笑,一副冰山样,但他从没有真正生过自己的气,更别说是今天这样了。
他是因为我说的话伤透了心吧……可是,能怎么办呢。
米曜心里越想越愧疚,他焦躁地低头,发现这圆盘有点眼熟。
再仔细瞧了瞧,圆盘上刻着一颗硕大的九芒星,盘面刻满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弧线——不是星盘还能是什么?
楚泽居然送他星盘?米曜捧着星盘,发现自己的心脏不停使唤地抽动起来。仿佛被细小的针扎入一下又一下,酸涩的液体随之流出,很快就把心室灌满了。
他正对着星盘萎靡成一株缺水的植物,突然听见轻轻的叩门声。米曜浑身一震,道:“请进!”声音隐含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盼。
可看到来人,米曜眼睛里的光随之熄灭:不是楚泽,是焦棠。
焦棠作为族长,理应过来问候米曜。米曜给他腾出地方,发现这位初见时温润如玉的男人面有倦色,显然被弟弟气得不轻。
“楚大人呢?”
米曜动动嘴唇,没法说自己把楚泽活生生气跑了,只好避重就轻道:“他约莫是有点事,先行一步了。”
焦棠注意到米曜的脚踝,肯定道:“不可能。你还受着伤,他怎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米耀道:“不不,他的确有急事。我的脚过一会儿就好。”
焦棠虽然没再说什么,面上却摆明不相信。他瞥见米曜手里的星盘,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米主播,看来大人把礼物送你了。”
“什么?”
焦棠道:“你怀里的星盘,是楚大人上周特意来找我讨的。制作这星盘的材料是琉璃海所产的万年珍珠,整片海域仅此一颗。”
“据说神界尚未覆灭时,有一位龙女路经琉璃海,一不留神颔下龙珠滚落,被一颗蚌精吞入腹中。那龙女将整片海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龙珠,遂放弃离去。那颗龙珠则被蚌精孕育数万年,先后历经神、仙两界覆灭,才长成今日的样子。”
米曜顿觉手上托着的圆盘沉甸甸到拿不起来,他后知后觉地想:“楚泽提前来琉璃海,竟是为我准备这份礼物……”
只是没想到,最后礼物是那样被送出的。
焦棠继续道:“我问楚大人要这‘龙珠’做什么,他说要赠人礼物,那人只配最好的东西,因此要送他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星盘。”
“说来奢侈,这颗‘龙珠’非得完整才最显无价,可楚大人把它磨掉大半,统共也就造出这么一块星盘。楚大人心意,米主播想必很清楚了。”
闻言,米曜心脏不受控制地又一阵抽痛。他木愣愣地想:“他们都知道楚泽对我的心意么?这一切究竟从何时开始的?”
他回忆起方才楚泽的背影,隐隐约约察觉自己做错了一件大事。
焦棠道:“这药膏的确很管用,想必不到半日米主播就能痊愈。”
米耀道:“谢谢,”他犹豫两秒,问:“焦言怎么样?”
焦棠蹙起眉:“舍弟擅自带米主播闯入禁地,还害得你们两差点丧命。这次非得叫他涨涨教训。”
米曜道:“那不是他一人的过错,也有我撺掇的缘故。”
焦棠摆摆手:“米主播不必为他求情。那孩子自幼被溺爱长大,几百岁还不知轻重,此番正好借机敲打敲打他。”
米曜心道:“未必。你们一个二个都把我们当作不能独挑大梁的小孩,这样周密的保护反而会挫伤人的自信和锐气。”
两人客套几句,焦棠离去。等门阖上,米曜再次走神。他双手不自觉地抚摸星盘,心乱如麻。
这下说是说开,但也被楚泽讨厌了。他怀里尚揣着人家苦心赠送的礼物,以后两人还得一起工作,他该怎样面对楚泽啊……
说起工作,米曜才想起被自己中断的直播。此刻他没心思继续扮笑脸,打算上线告个假,休息一下等脚能动了就回家。
米曜打开直播间,表情恹恹的:“大家好,抱歉让你们久等。刚出了一点小事故,我走路的时候没注意脚下,把脚崴了。”
米曜顺手一照自己肿起的脚踝,镇定道:“不过没什么大事,大家不用担心。今天我们的直播就先到这儿,宝贝们下次见。”
说完,也不管弹幕里鬼哭狼嚎的关心问候,米曜掐断直播,往后一仰,狠狠砸在床上。
明明已按照正确的做法实施,为什么自己却更加不安内疚?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真的是这样么?
米曜迷迷糊糊间眯着了,等他醒来已是妖界黄昏。右脚已经消肿,米曜试探地动动脚踝,发现自己能走路了。
他撑着床沿翻身而下,虽然右脚依旧有点软,但慢慢步行是可以的。米曜收拾好东西,前往主殿与焦棠告别。临别时他又为焦言说了几句话,焦棠道:“米主播放心。你打算如何回人界?”
米曜施礼道:“今日麻烦贵府,实在对不住。我有直通家中的传送符,不必担心。”
两人道别,?1 钻壮蛄顺蛭欢嗟拇头钪洳⑾г谠舱罄铩?br /> 回家后米越恰好在看电视,米曜随意挑拣几件趣事和老爸说,期间脚腕酸痛忍着没有表现出来。之后,他草草地洗漱完,很早上了床,在被窝里默念十几遍清心咒,才勉勉强强睡着。
这次,米曜一夜无梦,却并未休息好。他醒来的时候脑袋跟灌入水泥似的,又重又困。四肢也不像自己的,仿佛有什么淤堵住血管,连动作都凝滞起来。
他浑浑噩噩地坐在床边,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米曜掐一把眉心,按下接听键:“喂——”
电话那头传来咣啷的坠地声,还有砰砰的撞击声以及轰然的倒塌声。胡眉急促的声音传来:“米曜,米曜你在吧!立刻来一趟!楚泽怎么回事?他没和你在一起,反而大半夜找我喝酒,喝完酒就开始撒疯。肯定是你小子闹得!快来领走!我可不管你家的破坏狂!”
米曜顿时清醒一半:“什么?”
那边又一阵稀里哗啦,胡眉一边抽气一边报出一个地址:“凤凰街33号,风雅苑……哎就是我开的妖怪酒馆,快来!否则开除你!”
米曜正想说什么,啪地一声胡眉把电话挂了。
米曜:“……”
他迅速收拾好自己,捡起桌上几片面包就跑出门。经过一晚上休息,脚踝已经好了大半,但剧烈的运动仍会引起不适。等米曜拦下出租车钻进前座,脚踝又隐隐痛起来。
他没心思管这些,对司机报地址后,才维持躬身的姿势,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可是太阳穴还是突突地跳,米曜干脆闭上眼睛。然而不知怎么地,他面前再次浮现昨日楚泽离去的背影。
他一面不受控制地回顾昨天发生的一切,一面艰难地分出一丝清明,用来思考等会怎么劝说楚泽。可是头脑里的思绪太乱,比团成一坨的线球还要折磨人。米曜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司机一点刹车,终点到了。
米曜付钱下车,刚打开车门就听见不远处传来轰隆的响声。
他正茫然不知所措,胡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将他拽出来,噼里啪啦一顿抱怨:“你怎么又惹他了?”
米曜:“啊?”
“冤孽!”胡眉恨不得用指节敲米曜的脑袋,“米曜,你说说你,自从楚泽出关见到你,他都发了多少次疯?你掰开手指数数,统共毁了我多少东西?啧,我还没法找他要钱!”
他无视酒馆中乱七八糟的响声,煞有介事地朝米曜一伸手:“你来替他赔。”
米曜打掉他的手:“楚泽怎么回事?”
“这话我还要问你呢!他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找我喝闷酒,喝着喝着就开始寻死觅活!”
米曜表情出现一刹那的空白:“寻死觅活?!”
胡眉:“哎哎夸张手法没听过?你赶紧把这尊人形武器捡走吧,能让楚泽消停的也只有你了。”
米曜不知该做何表情,只好朝酒馆冲去。可刚到门前,他却有些退缩。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楚泽,楚泽这个样子都是他弄出来的。可如果他因此就妥协或者作出什么奇怪的保证,之前的话便白说,他们的关系会进入另一种恶性循环。
米曜正进退维谷,门里黑影一闪,“哐——”一声,拉门直接被暴力拆除。
下一秒,米曜愣愣地对上楚泽苍白的脸。周围尘埃尚未落定,木屑陶片碎成一片狼藉,两人隔着一扇破的不能再破的门四目相对,一瞬间时间都静止了。
“楚泽,你——”
米曜刚一开口,就见楚泽转身离去,似乎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米曜喉咙里仿佛哽了一个硬块,对他背影吼道:“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
楚泽没有听见似的,一掌拍向前方的立柜,柜子应声而破,里面珍藏的酒坛也一并被毁,浓烈的酒香顷刻溢满房间,米曜觉得自己眼眶都被熏酸了。
他上前几步,站到楚泽对面:“有什么火朝我发!”
楚泽没有做声。他满面肃杀地立在米曜对面,脖颈微微前倾,脊背却挺直到僵硬——那是一种既想上前拥人入怀,又不得不死死克制的姿势。
那双冷冷注视米曜的眼睛好似黑洞,把最后一点光都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