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了半天,都没有听到楚留香的声音,仔细一看,才知道楚留香早已睡着了。
◇ ◆ ◇
暴风雨仍未停止。但在这巨大的楼船之上,任何风浪都似没有用武之地,船身尽管随着波涛起伏晃动,却比楚留香他们所乘的那条小船要平稳得多了。
而次日的早晨,也就是说,在见不到天空的船舱中所推测的“早晨”,他们又被人请出房间,带到了一处宽敞的大厅中。
一个人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一个年轻的男人。
胡铁花突然觉得有些失望,因为这个人并不是他在船头见到的那个、穿着水蓝色衣袍的人。
那个人像是山中的一道清泉,纯雅高洁,无欲无求,而这个人则是富贵人家庭院中的一株碧树。
这个人的确穿着一身玉色的衣裳,衬得他的脸更加白皙秀丽。
这是一个生得很好看的人,笑起来尤其好看。
而且,像每一个知道自己相貌出众的人一样,他很愿意这么对别人笑,让别人欣赏他的笑容。
他就这样笑着说:“久闻楚香帅、胡大侠和花公子的大名,今日方得相会!”
这句话,是一句客套话。
客套话通常只是开场白,而远不是谈话的真正目的。
但谈话总是由客套话开始的。至少,不熟悉的人之间的谈话是如此。
所以楚留香也代表他们拱了拱手,道:“不知阁下……”
这个穿着玉色衣裳的人道:“在下姓丁,名枫,是这条船的主人。”
楚留香又道:“我们在海上遇险,承蒙丁公子施以援手,不敢言谢,容图后报。”
这也是一句客套话。
没有人会为了说客套话而说客套话的。
楚留香说这句话,只是想知道,面前这个人为何会对他们三个人的来历了如指掌?莫非他正是蝙蝠岛的人,早已得到了楚留香他们前来的消息?那么对金灵芝呢,他又了解多少?
金灵芝现在在哪里?
果然,丁枫还是带着那悦人的笑容道:“香帅三位是我蝙蝠岛的客人,是我招待不周,还要请三位恕罪才是。”
楚留香作出恍然的样子道:“原来阁下就是蝙蝠岛主人!”
丁枫忙摆手道:“我并不是蝙蝠岛主人,只是我家公子的一个下属而已。”
胡铁花奇道:“你家公子又是谁?”
丁枫笑道:“蝙蝠岛的主人,自然是蝙蝠公子。”
胡铁花的神色变得有些惊喜。他们这一路寻来,为的正是得到蝙蝠岛的详细消息,而丁枫这句说了和没说差不多的话,却向他们证明了,传说中的蝙蝠岛的确存在,而那神秘的主人,就隐藏在丁枫的背后。
能够在各个港口附近都安排下接引的暗哨,并动用这么巨大的海船来接待上岛的客人,这位蝙蝠公子的手笔不可谓不大。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人在岛上挥霍金钱?
他的那些武功秘笈又是从何而来?
楚留香依然不动声色,花满楼也平静地微笑着,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胡铁花看看自己的两位同伴,就沉下心来,挠了挠头。
“老臭虫和小花都如此沉着,我又怎么能不管不顾,坏了大家的事?”
丁枫似乎审视了一下他们的神情,才微笑道:“不过……”
胡铁花忍不住道:“不过?”
话刚出口,他又有点后悔。他似乎就是这样的性子,被人一带就沉不住气了。
楚留香却在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才道:“丁兄可是觉得我们不够资格上岛么?”
丁枫笑着摇了摇头,道:“天下间还有什么地方,是楚香帅没有资格去的?就算香帅两手空空地上岛,我家公子也必定倒履相迎。”
这一回胡铁花听明白了,哈哈一笑,就又抖开了手中提着的包袱。
幸好从他们上了小船,这包袱就被收进船舱之内,而且里面也牢牢地裹了几层油布,不然在大雨之中,只怕也不能安然。
一张神农玉壶冰琴。
一副莹润如玉的永子。
一本苏轼的“临王羲之讲堂帖”。
一幅颜辉的“水月观音图”。
这四样珍品一一排开,在行家眼中,比任何金银珠宝还要耀目三分。
丁枫似也有了些怔忡,过了一阵方叹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手笔惊人!”
楚留香淡淡笑道:“不敢。只因在下早听说蝙蝠岛的岛主是风雅之士,我们若是背着几千斤阿堵物上岛,岂非焚琴煮鹤,大杀风景么?”
丁枫已又恢复了那亲切的笑容,道:“看来香帅也打算在岛上作一回一掷千金的豪客了!”
楚留香笑道:“销金窟的盛名,我固然早有耳闻,但我平生最爱交友,只盼能结交到蝙蝠公子这样的奇人异士。这区区薄礼,若能得蝙蝠公子偶一回顾,我便可心满意足,兴尽而返了。”
丁枫的目光顿时闪了闪,道:“香帅又是在何处听闻蝙蝠岛销金窟之名的?”
楚留香没有回答,却从身边取出一块铜牌,就放在桌上四件珍宝的旁边。
铜牌的中间刻着一只手,周围有十三柄狭长的剑环绕,剑尖都指向中心。
丁枫沉吟着,将那铜牌翻了过来,果然看到背面刻着一个字。
一个简简单单的字。
一个“一”字。
丁枫带着一丝惊讶道:“这是……”
楚留香笑道:“丁兄难道看不出,这正是中原一点红之物?”
丁枫道:“中原第一杀手?但他又是如何知道蝙蝠岛的?”
楚留香道:“一点红并不清楚蝙蝠岛的事,但他的首领却清楚得很。”
丁枫道:“他的首领?”
楚留香道:“中原一点红隶属于一个秘密的杀手组织,这个组织共有十三个人,而他们的首领,就是铜牌上的那只手。”
丁枫喃喃道:“这只手……”
楚留香道:“正是这只‘手’将蝙蝠岛介绍给了我。”
丁枫沉默着,神色也变幻了几次,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笑道:“香帅说的,就是薛二爷么?”
楚留香道:“正是薛笑人。”
丁枫又道:“听闻香帅曾拜访过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薛衣人为人孤高冷傲,倒是薛二爷和我一见如故。”
丁枫道:“薛二爷这次没有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他年纪也不小了,几个月前突然中风,虽精心调治,还是不良于行,为此终日恨恨。我看他把铜牌给我的时候,还老大不情愿哩!”
他说得很随意,还带着一些戏谑的口吻,但丁枫的脸上,突然出现了肃然的神情,躬身一揖道:“适才对各位多有冒犯之处,望请恕罪。”
楚留香还礼的同时,心里已松了一松。
他知道这考验的关口终于过去了。
蝙蝠岛对于上岛客人的查验,果然和想像中一样严格。
惟其如此,他们才能在这庞大的江湖里,打破常规地生存下去。
楚留香对那位神秘的“蝙蝠公子”越发感兴趣了。
而一旁的胡铁花,却突然又想起金灵芝来。
她在哪儿?会不会也受到了这样的盘问?她要怎样回答?
丁枫会让她上岛吗?
胡铁花觉得自己简直是神了,因为他刚刚想到这些,金灵芝就“砰”的一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砰”的一声,是金灵芝打开门的声音。这姑娘还和从前一样,到哪里都风风火火,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
还没等丁枫问话,金灵芝就指着胡铁花道:“我是和他们一起来的!”
丁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胡铁花,最后望着楚留香道:“金姑娘也是香帅的朋友?”
楚留香咳嗽一声,沉吟道:“金姑娘……”
胡铁花抢着道:“不错,她是我们的朋友!”
看到金灵芝那双黑瞋瞋的大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并流露出一丝感激,胡铁花心里真是太高兴了。
◇ ◆ ◇
金灵芝像是一下子就跟胡铁花熟稔起来,走出大厅的时候,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
楚留香望着他们俩,像是很无奈地摸着鼻子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去蝙蝠岛?”
金灵芝看也不看他一眼,大声道:“我高兴!”
胡铁花立刻道:“嘘!你那么大声音,难道不怕被那位丁枫听见,露了马脚?”
楚留香哀叹一声,凑近花满楼的耳边道:“老胡这家伙,又重色轻友了。”
花满楼刚一笑,已听见胡铁花叫道:“老臭虫,你说我什么坏话?”
金灵芝也回头瞥了瞥,冷笑道:“两个大男人,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也不嫌害臊!”
楚留香笑道:“总好过一个大姑娘,说话却粗门大嗓,跟个汉子似的吧?”
金灵芝也不生气,翻了翻白眼,就转回头冲着胡铁花道:“你说,女人为什么说话就要比男人声音小?难道都要像住在我隔壁的那个女人,说不上两句话倒红了三次脸,男人才喜欢?”
胡铁花连忙道:“怎么会!我就不喜欢女人扭扭捏捏的,看着都难受!”一边说,一边又好奇起来,“这船上还有女人么?”
金灵芝道:“怎么没有?我昨晚亲眼看见的!”
说着,她已走到了自己房门口,就伸手在隔壁的房门上敲了敲。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高挑苗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可不正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
胡铁花正要说笑的嘴巴突然合不拢了,瞪了半天的眼,才学着楚留香的样子,使劲摸了摸鼻子。
“高……高亚男?”
第二十八章 晚宴
如果这世上有胡铁花害怕的人,那么高亚男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个。
从八年多以前酒醉答应了高亚男要娶她,胡铁花就开始害怕她了。
因为这个当时不过十九岁的姑娘,竟将胡铁花随口的承诺当了真,并在他醒酒后悔之后紧紧咬着他不放,追了不知几万里地,才被他甩脱了。
胡铁花并不是一点也不喜欢高亚男,他只是觉得,成亲这么大的事,总不能像好朋友在一起喝酒那么随便吧?
所以他逃了。逃的不是高亚男,而是他根本还没想过的亲事。
这一逃就是八年。
三十岁的胡铁花自以为已够成熟,够淡定,就算再看到高亚男,就算再被逼婚,也能以恰当的态度来面对。
只是他没有想到,高亚男竟然不理他了。
那个死死逼着他娶她、把他追得天涯海角到处跑的高亚男,看见他时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土豆。
除非这个人很爱吃土豆,不然的话,在她眼里土豆都长得一个样。
胡铁花充分感觉到了这种、把自己当成“陌生的”土豆的眼神。
然而那是在洛水上的时候,高亚男正待在她师父枯梅师太的身边。
枯梅那个老太太,不要说高亚男,就连胡铁花都很是怕她。
所以高亚男不理胡铁花,大概也是慑于她师父的威严吧。
胡铁花也发现,高亚男似乎没怎么变。这八年的岁月,在她身上好像消失了,她还是那么俊俏,那么苗条。
只是她的眉宇间,少了些当年的神采飞扬,却多了些淡淡的忧郁。
是什么让她这样忧郁?
胡铁花一直想问问她。
但是,看着出现在房门口的高亚男,胡铁花一下子愣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到,高亚男居然会在这条船上,就住在金灵芝的隔壁。
胡铁花刚刚决定,既然已没有机会和高亚男说话,甚至没有机会见到她,那就把她彻底忘掉。而这两天来和金灵芝的相处,也令他觉得世上还有很多好姑娘,都是值得他胡大侠青睐的。
他又何必在高亚男这一棵树上吊死?
直到他看见了高亚男,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忘记。他记得高亚男卖弄似的在他面前使新学会的“清风十三式”剑法,也记得高亚男和他拼酒、揪着他的耳朵逼他娶她。
他记得高亚男的一颦一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
胡铁花不由自主地讷讷道:“高……高亚男,你怎么在这里?”
一直在他身旁有说有笑的金灵芝,十分在意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已有怒意。
一个之前还在向自己大献殷勤的男人,突然对着另一个女人说不出话来,哪个女孩子都会生气的。
高亚男却还是用看土豆一样的眼神看着胡铁花,冷冷道:“你是谁?”
胡铁花吃了一惊,叫道:“我是胡铁花呀!莫非你不认识我了?”
高亚男仍然冷冷道:“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胡铁花吃吃道:“高……高亚男,你莫要生我的气,我……”
高亚男突然打断他道:“我不叫这个名字。阁下一定是认错人了。”
说罢,竟“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门板险些撞扁了胡铁花的鼻子。
胡铁花不可思议地看了那门板半天,仿佛那就是高亚男,或者他能透过门板、看到里面似的,然后才摸了摸鼻子,转头道:“那不是高亚男?我认错了?”
他求救般地望着楚留香,楚留香却也无可奈何,暗中瞥了气得鼓鼓的金灵芝一眼,才道:“也许是你认错了。”
胡铁花咧开嘴,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但金灵芝已不再看他,自己进了房,也“砰”地把门关上了。
胡铁花立刻扑过去抓住了楚留香,连声道:“我怎么可能认错?那怎么可能不是高亚男呢?她就是高亚男,化成灰我也认得!”
楚留香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幸好有人给他解了围。
就在他们两个纠缠在一起的时候,走廊的另一头又走过一个人影来。
那是个十分娇小而窈窕的身影,在这摇摆不定的船舱中小心翼翼地走着,好像马上就要摔倒似的。
胡铁花和楚留香不得不分开站到走廊的两边,才能给她让出一条道。
当身影走近前来的时候,他们也看到,这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只看那张小小的、精致的脸庞,似乎要比高亚男小上五六岁。而且,她也比高亚男要矮得多,单薄得多。
然而,在她擦肩而过时,楚留香似看到,她眼底有一点深邃的光。
她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好像在这几个男人的目光下感到了害羞。她的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中的茶壶与茶杯也随着她的手轻轻地颤抖。
她看上去实在是个太腼腆的姑娘,连楚留香都不好意思和她说话,只得跟胡铁花一起将目光转了开去。
他们两个人是走在前头的,而花满楼随后。
听到脚步声的花满楼,也向一旁让开了身。
船猛地一晃。
那个姑娘“哎呀”一声,连人带盘都倒向了花满楼。茶壶中的水也溅了出来,溅上花满楼的衣襟。
花满楼忙伸手一抄,把托盘抄在手中,迅速地扶正了壶杯,才含笑递了回去。
那姑娘的脸更红了,眼帘低低地垂着,似不敢正视花满楼的目光,匆匆忙忙地蹲身一礼,接过了托盘。她好像口中喃喃说了些什么,就飞一般地推开房门,跑了进去。
她进的正是高亚男的那个房间。
楚留香摸鼻子的手停在了鼻梁侧面,过了一阵才道:“原来她才是金灵芝说的那位姑娘。”
胡铁花道:“什么?”
楚留香笑道:“你忘了,金姑娘刚刚告诉你,她隔壁的那位姑娘特别害羞,和人说话就会脸红。她总不会说的是高亚男吧?”
胡铁花眼睛一亮,又揪着他的衣襟道:“你也看见高亚男了,是不是?的确是高亚男,不是我认错了,是不是?你……”
楚留香转头看了看花满楼,用力掰开了胡铁花的手指,叹道:“是,是!你若不想我们的谈话都让姑娘们听了去,就回房再说,也来得及。”
◇ ◆ ◇
胡铁花一进门,就一头扎在床上不起来了,像是要把自己闷死在枕头里。
楚留香只得去拉他,一边拉一边道:“你不是一直想见高亚男么?既然见到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胡铁花哼了一声,在枕头里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她打我骂我我也认了,她为何要说不认识我?”
楚留香无可奈何地坐到他身边,耐着心思道:“你既然看到她和枯梅大师一同乘船,难道她会独自一人到这里来?”
胡铁花猛地翻身爬了起来,道:“你说枯梅大师也在这条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