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的目光似乎映上了跳动的烛火,只闪了一闪,又暗下去,沉声道:“那你呢?你若当我是朋友,又为何会一再骗我?”
南宫灵大声道:“我骗你?你叫花满楼过来,对我说你去了神水宫,谁知却躺在棺材里扮死人,这究竟是谁骗谁?”
楚留香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鼻子,才道:“我是想去神水宫的,不过……神水宫可以等,秋夫人却不能等。”
南宫灵道:“秋夫人?”
楚留香道:“秋夫人和我的赌约,你莫非忘了?”
南宫灵的瞳孔蓦地收缩。他急急走到棺材前,果然见那里面空空如也,再没有一个人影。
花满楼在旁轻声道:“七七还魂散,到今日子时,恰是四十九个时辰。”
南宫灵猛然转身望着他,道:“子时?”
花满楼道:“就是我随南宫帮主给秋夫人上香的时候。”
南宫灵怔了半天,才缓缓道:“所以,那时候,那时候……”
他说了几遍,却觉得无法措词。花满楼替他接下去道:“那时候秋夫人药力已过,但仍在棺中屏息以待。南宫帮主查看后,想是放下心来,之后又一直与我对话,那边的轻微响动,大概就没去注意。”
南宫灵看看花满楼,又转头去看楚留香,脸上渐渐流露出一种可笑又不可思议的神情。过了片刻终于笑出声来,点头道:“花公子果然是楚兄的好帮手。若没有你在,楚留香纵然是天下第一神偷,只怕也没法在我眼皮底下偷出个人去。”
楚留香咳嗽一声,道:“南宫……”
南宫灵蓦地打断了他,道:“楚留香,你觉得这些事,也不算是欺骗,也不算是违背我们的友情么?”
楚留香黯然摇头道:“南宫,你应该知道,对我来说,友情固然万分重要,但还有比它更重要的事。”
南宫灵冷笑道:“哦?是什么?‘盗帅’的威名?”
楚留香道:“是真相。”
南宫灵道:“什么真相?我所说的一切你都不信,却去信旁人的话,那毫无证据的‘真相’?”
楚留香顿了顿,才道:“花满楼刚才说的,你都不承认?”
南宫灵道:“无凭无据,我为何要承认!”
楚留香道:“那么秋夫人呢?她说的话,可不可以作为证据?”
南宫灵眼光动了动,道:“秋夫人本就有杀人的嫌疑。她要是为了脱罪,反咬我一口,你也相信?”
楚留香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半晌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花满楼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看来这次还是你失算了。”
楚留香搓着鼻梁,疲惫地应道:“不错。我本以为他念在秋夫人抚养多年,念在我们之间的友情,总不会如此顽固的。”此刻他已不再像那个意兴飞扬的盗帅,而且经过多日奔波,他似乎连手都难以抬起。
花满楼在旁架住了他的手臂,却轻笑道:“想不到我这么快就看到了你的失败。”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道:“走吧。”
南宫灵的眉梢突然跳了一跳。
“等一等!”
有多少本该完结的故事,便在这三个字中发生转机。
南宫灵看着一脚已跨出门去的楚留香,叫道:“等一等!”
楚留香没有动,花满楼却回过头来,道:“南宫帮主还有什么指教?”
南宫灵饶有兴味地望着楚留香那僵硬的背影,笑道:“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想请楚兄为我解答。”
楚留香的肩膀似乎动了动,但还是没有回头,只闷闷地道:“什么事?”
南宫灵道:“你扮作慕容青青的鬼魂,花公子明知道你在场,却假作不知,想诈出我的口供,是么?”
楚留香苦笑道:“这等拙劣的戏码,你不提也罢。”
南宫灵道:“但你委实装得很像。若非我早认定是你,只怕真要被你们两个骗过去了。”
楚留香终于慢慢地转过身,用手摸着鼻子,仿佛在刻意压抑脸上好奇的神情。然后他道:“哦?你怎么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
南宫灵摇了摇头,笑道:“这件事……你我不妨做个交易。”
楚留香道:“什么交易?”
南宫灵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你是怎样露了破绽,好么?”
楚留香道:“你这又有什么意思?”
南宫灵道:“当然有意思!自命不凡、多管闲事的楚留香,一心想把我这个凶手缉拿归案的楚留香,居然聪明反被聪明误,犯了这样一个愚蠢的大错!我现在一看到你那张丧气的脸,就开心得不得了!我怎能不把这样的开心同你这位朋友一起分享呢?”
楚留香又摸了摸鼻子,道:“但是为了公平,你告诉我一件事,我也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是么?”
南宫灵笑道:“不愧是好朋友,果然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我也是真的很好奇,为什么花公子明明向你走过去,却没有碰到你的身体,好像你当真是个鬼魂一样?”
楚留香道:“那是因为光。”
南宫灵道:“光?”
楚留香点头道:“这间屋里,只有一盏灯,放在你身旁的桌上,是么?”
南宫灵道:“是……又怎样?”
楚留香道:“所以你在亮处,而我在暗处。我身上又穿着黑色的衣裳,从你那边看起来,轮廓就不是十分清楚。”
南宫灵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却又疑惑地道:“可是我明明看见……”
花满楼低低地笑了一声,道:“人的眼睛,其实是最会骗人的。南宫帮主若转到这边来看,便知我走过的,其实是楚留香身后。”
楚留香也道:“我这件衣裳极为宽大,下摆都拖在地上,盖没了影子,所以在你看上去,我站的位置要比实际上靠后许多。而花满楼穿的是浅色,在暗处看来本就有扩张的感觉,你就觉得他要更靠前了。”
南宫灵思忖片刻,已明白过来,笑道:“也亏了你们两个,短短几天,居然想到这样的花招!”
楚留香道:“我这边说完了,你可不准赖账!”
南宫灵大笑道:“不赖账就不赖账!堂堂楚留香,竟也这么小气起来!我问你,你自命纵横花丛,阅人无数,那慕容青青也算是绝色,她生前你可曾见过?”
听他这话说得轻薄,楚留香不由咳嗽一声,才道:“我还是头一次知道慕容世家有位小姐,自然没有见过。”
南宫灵道:“那就怪不得你扮不像了。”
楚留香道:“我到底哪里不对?”
南宫灵眨了眨眼,低声笑道:“你可知道,慕容小姐虽然才貌双全,却是个天生的哑巴?”
楚留香登时愣住了,过了半天,终于喃喃道:“哑巴?”
南宫灵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看着他道:“你只知道死人不会说话,可曾想到活人也有不会说话的?”
楚留香的手缓缓伸到鼻梁侧面搔了搔,手掌之下的唇角,却渐渐浮现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跟着他低沉而清晰地道:“你这是承认你见过慕容青青了?”
南宫灵盯着他,突然喷出一声笑,道:“我见过。”
楚留香立刻紧跟着问道:“那么札木合他们四人……”
南宫灵不等他说完就迅速打断了他,道:“那四个人,不,五个人,都是我杀的。天一神水也是我偷的。你等了这么久,就是为听我亲口承认这些,现在我已承认了,你要怎么办?”
楚留香似被他的话惊呆了,一时无法回答,只是平淡地重复道:“我要怎么办?是啊,我要怎么办?……”
花满楼忍不住道:“秋夫人待你不薄,你怎能……”
南宫灵冷笑道:“反正你们已将她带走,我从此不再追究于她,就算是报答了这养育之恩。只是你们想让她来指证我,也要掂量掂量,一个昔日魔女,和一个丐帮现任帮主,谁的话分量更重!”
花满楼道:“你……唉,你心里其实还是敬重她的,是么?你在这里守了四天灵,难道不是在等那一线生机?”
南宫灵似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大声道:“那又怎么样?我只是想看楚留香有没有那么大本事,能偷来已死之人的性命!你们快点走,倘若下次再见,我们就是敌人了!”
花满楼还想说话,却觉得楚留香的手已放在自己肩上,跟着便听他道:“南宫,你认定我们不能奈何于你?”
南宫灵笑道:“你们?你们是谁?你楚留香?天下闻名的小偷!秋灵素?一个声名狼籍、不得不躲在丐帮以求庇荫的女人。花满楼?你……你是从哪儿来的,有谁认识你?你们凭什么要江湖中人都相信你们的话?”
“就凭……”
“砰”的一声大响,打断了楚留香的回答。房门开处,一个身着天青色锦袍的人大步跨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名“魔术大揭秘”,“好奇心害死猫”,“no zuo no die why you try”……身为作者我也不得不为不遗余力作死的南宫灵同学点个蜡……
有很多注释想做,有很多图想贴,不过还是先放一放。
原因是……各位同学泥萌在看到这章的时候,莫导正在事业单位招聘面试的考场外候场……
没错我是面试前一天晚上11点把这章码完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跟南宫灵同学一样no zuo no die……
所以小天使们来替莫导祈祷一下吧!让我们来拜天下第一实战型嘴炮王——诸葛丞相!
第二十四章 慕容·捕快·法律
“就凭慕容世家!”
南宫灵注视着在深夜中闯进这座密林小屋的慕容青城,几乎已说不出话来。
慕容世家的现任家主,武林中一呼百应的人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样一间隐避世外的小屋中?
如果这不是楚留香的安排,又会是谁的?
慕容青城的双目也盯在南宫灵身上,但开口却像是为楚留香他们解释:“舍妹自幼失音,我为此遍寻名医,但仍是药石罔效。我因此不愿待她过于严苛,任她在江湖中游玩,谁知终究还是害了她!”
花满楼摇头道:“就算是折翼的鸟儿,也会向往自由自在的天空。这本不是慕容家主的错,而是你对令妹最大的关爱。”
楚留香沉吟着,却蓦然想起那住在挂满了黑色帷幔的房中、一身黑衣的林小姐来。她在谈到慕容青青的时候,语气中也带着一些羡慕和嫉妒。想必慕容青城对于天生有缺陷的青青,确是有着格外的宽容乃至放纵。
想到这里,慕容青青那穿着单薄的神水宫服饰的遗体,似乎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突然心中一动,问道:“南宫,你进过神水宫?”
南宫灵的嘴角,渐渐露出一丝笑意,然后他道:“没有。”
楚留香像是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追问道:“那你如何得到的天一神水?”
南宫灵笑道:“谁说我偷了天一神水?谁敢在你这盗帅面前提一个偷字?”
楚留香怔了怔,道:“你方才不是说……”
南宫灵道:“我说什么了?”
慕容青城怒道:“你方才已承认天一神水是你所盗,那些死者……包括青青,都是你杀的,现在又不认账了么!”
南宫灵望着他,故意叹道:“慕容家主是楚留香请来的证人?”
慕容青城道:“不错。你在这屋内所说的话,我都已听到,岂容你狡辩!”
南宫灵道:“慕容家主的威名,江湖中都是景仰的。”
慕容青城冷笑道:“江南三大世家世代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然你有丐帮作靠山,只怕也不能正面相抗吧?”
南宫灵突然挑起眉梢,正色道:“慕容家主丧妹之痛,我可以理解,但你听信楚留香的一面之辞,毫无凭据便诬陷于我,直指我是这连环命案的凶手,不免有以势压人之嫌。我丐帮从不愿挑起事端、引发江湖争斗,但若慕容家主、甚或江南三大世家联手相逼,我们自然也不会畏首畏尾,退缩避战!这其中公道,也要由众江湖同道来主持了!”
他神情凛然,这番话更是说得义正辞严,就算是慕容青城素来孤傲,也忍不住暗中称了一声赞。
况且他言下之意,说慕容青城既为死者亲属,恐怕难免处事偏颇,不能作为有力之证。若以武力对抗,那么江南三大世家必将惹上丐帮这天下势力最广、人数最众的帮派,争斗一起,就成了不可分说之局,那么慕容青城的证词自然也无法采信了。
这人明明已成局中困兽,竟然还能出其不意,暴起反击,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发怔。
房中又是一阵难捱的沉寂。
慕容青城死死盯着南宫灵,身侧握拳的双手、手指皆已发白。
他似乎立刻就要纵身上前,一掌打死这个害死自己唯一妹妹的凶手。
但他没有动。
是不是因为,他也顾及南宫灵这丐帮帮主的身份,和慕容世家在江湖中的地位?
身份、地位,这本是世上令大多数人最为在意的事。
南宫灵却轻松地笑了起来,道:“慕容家主终究是理智之人。”
慕容青城的回答只是一个凌厉的目光。
但南宫灵依旧继续道:“慕容家主若信得过在下,此事便交由丐帮调查,必会尽快找到杀害令妹的真凶。”
他的话很奇怪。
在场的人,连慕容青城在内,都知道他就是杀害慕容青青的凶手,他为什么又要说这种话?
他在说给谁听?
小屋的门外,隐约有脚步声走近。
夜,仍然是那么黑,虽已接近黎明,却似比子夜时分还要黑上许多。
桌上的蜡烛又已变成了残烛。
屋内的人都在沉默。
他们像是在等,等那个屋外的人。
这次来的又是谁?
门上终于响起了叩击声,不太轻也不太重,只敲了三五下就停止了。
慕容青城向南宫灵瞪了一眼,又转开头去。
南宫灵只得走去开门。
还不等门开,楚留香突然拉了下花满楼的手臂,笑道:“我们回避一下。”
花满楼虽不明所以,却毫不犹豫地跟上他,两人纵身掠出窗外。
房门打开,外面只站着个老人,一个身材矮小枯瘦的老人。
老人身上穿的是一套灰扑扑的短打衫裤,腰间一根玄带系得很是结实,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出奇的。
出奇的,是他的耳朵。
他其实已没有耳朵,在普通人头两侧生着耳朵的地方,却有一对灰白色的、不知以什么材料做成的假耳。
那两只假耳似比真耳朵还要大一些,摆在他瘦小枯干的头上,显得分外惹眼。
南宫灵和慕容青城两人,都露出意外的诧异神色。还是南宫灵抢先道:“北平府总捕头、‘秃鹰’英万里?”
老人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边举手为礼,一边毫不见外地走进房来,口中兀自道:“久闻丐帮新任帮主见识广博,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慕容青城见他举手,便也微一躬身,道:“原来是神捕英老前辈。”
英万里连连摆手道:“老朽不过是个吃公门饭的捕快,慕容家主千万不要客气!”
慕容青城和这英万里本是初会,见他竟一口叫出自己身份,目光动了动,正要发问,却见这老人仰起头来,冲着屋梁道:“楚香帅,这样说话是不是费事了些?”
慕容青城和南宫灵都呆了一呆。楚留香的声音却从屋顶上面传下来,虽然显得有些闷闷的,但还是能听出话中的笑意:“北平的那件案子只怕还没了结,现在我和英老前辈还是不要碰面的好。”
南宫灵突然想起,数月前楚留香正是在北平城中做案,几乎是当着神捕英万里的面,盗走了富户金公子珍藏的白玉美人。这件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被盗之物却至今无法追回,也难怪他要躲着英万里了。
屋顶上,花满楼自也听楚留香大略说了这件公案,忍不住笑道:“你这分明是掩耳盗铃,为什么还拉着我一起上来?”
楚留香摸摸鼻子,道:“这段时间,认识我的人只怕有一半已知道你我一直在一起,你留在下面不是从犯也是人证,不是让英老前辈这公门中人难做么?”
英万里在下面听着,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得摇了摇头,继续冲着房上道:“香帅给老朽传书,我已按香帅嘱托,于子时赶到这屋外的林中。老朽的轻功自然不能跟香帅和慕容家主相提并论,因此一直没有靠近,但托老朽这双耳朵的福,该听的话,我也听了个清清楚楚,一字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