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绯冉见到了麟离。
麒麟孕育后代后依照惯例,应去到西天佛祖座下修行。麟青走时,却正遇麒念闭关修炼。
麟青抱着小儿子麟离,站在绯冉府上,犹豫半晌,终是敲了敲门。
绯冉将那一坨肉团儿自妇人手中接过,贴近胸前,紧紧抱住。
冬日雪夜,细碎的雪花飘了一空。绯冉将小肉团裹进大衣里,小心捏好衣角。
婴童感受到温暖,睁开眼,依依呀呀地舞着小手跟他闹。
那一刻,绯冉看着麟离皱巴巴的脸,心脏的某一角突然钝钝地疼着。
他以为所有婴童都如麒念,粉圆脸颊,十足动人,却不知还有这样丑丑的样子。
皮肤像刚捏成的包子一样,长着小小的褶子,五官都是淡淡的,仿佛一幅画被水晕开,看不清仔细脉络。
他来不及多想,抓住幼童瘦得跟鸡爪子似的手,贴在脸上反复摩挲。
心疼一旦生了根,便无端地发芽成长。
来不及思考,便从怀中拨出一串白色串珠套在婴童手上,歪头看一看,太长。
他盈盈笑,笑说:
“再大一点就合适了。”
抬起头,看着麟青诧异的目光,笑容越发灼灼:
“青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彼时绯冉说完后,才不觉一愣,一时冲动,竟将那串珠子给了这样一个丑丑的小家伙?
现在才知,却原来,那才是他信誓旦旦说要护着的那个,他终于明白初见时的心疼并非空穴来风。
然而不知苏廿三会不会愿意知道,当初曾带给他温暖的那个人,当初认真说要永远保护他的那个,到头来,却是伤他最多。
绯冉错愕,一时间字都连不成句,他看着苏廿三,惶惶然,不得动弹。
只听眼前少年想了想,忽而沉声道:
“我无意要你的道歉,但的确有一件事需要你出手相助,若这件事办成,苏廿三当以性命相报。你也不必……再觉得对我有什么亏欠,你我之间,从此再无纠葛。”
绯冉自动忽略第二句,大喜,元神归位。
他着急去拉少年手,叠声询问。
苏廿三胳膊一扬,干干脆脆抽回手。
绯冉心都绞痛,五内翻涌,一着急双手按上少年的肩:
“只要你开口,不论什么我都会替你办到!”
苏廿三深深看向绯冉,一个字一个字用力道:
“什么都会办到…那如果是要你去劝哥……”
“绯琴仙君!”
苏廿三说到一半便被人没有眼色地打断。
绯冉一言不发望过去,方才说话的小童身上一抖,被他一个眼神,吓得快要哭出来:
“绯琴仙君,我家公子说,请绯琴仙君到府上,有事一叙。”
“你家公子?”
绯冉真心懒得去回忆这小仙童是谁家的,还是不耐。
“我家公子,我家公子……”
“就是麒念,麒…麒公子啊!”
小仙童一着急,这次是真快哭出来。
绯冉一愣。
对面苏廿三了然不笑,想也不想,开口便道:
“下次再说好了。”
绯冉没回答,只是定定看着他。
薄薄一件蓝衫,外面只搭了一件大衣,不见有多厚。风从领口灌进去,衣领中露出一小张脸来,下巴愈见尖细,就连脸色都变得苍白异常。
目光湿润,瞳孔黑圆,十足小兽。虽是在对着自己说话,目光却是偏执地投向另外的地方。
绯冉看着他,突然探出手去。
那人一惊,挑眉躲开,又恢复成水波不兴的样子,再次重复:
“你快走吧,我也进去了。”
绯冉讪讪缩回手,无奈苦笑:
“那我过会儿再回去。”
苏廿三偏了偏头,最后还是没回头看他。
脚下踩断了几根枯枝,雪地里回荡起咔嚓咔嚓的折裂声。
小仙童听到绯冉这样说,欢脱地一抹眼泪,屁颠颠跟在绯冉后面。
绯冉看着他的动作,不由想起某个抱着自己腿,大叫神仙的小书童的样子。
终于没说什么,转身招来一片云彩,淡淡应了一声:
“走罢。”
麒念裹着厚厚的冬装立在门边,衣领和袖口边缘,缝着银白一圈雪貂毛。
远远看去,鹅黄雪白相映,分外动人。
绯冉叹口气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等他开口。
夜风中,麒念一头长发四下飘飞。眸中无悲无喜,看着绯冉后轻轻翘了翘嘴角。
目光却有些哀哀的,脸色苍白得凛人。
绯冉知道麒念骄傲,也唯有在自己面前,才会偶尔流露出这副表情。
一时不忍,伸出手将他衣领拉紧了些,走近时却听那人低语一句:
“还是输了啊。”
绯冉动作一滞,半晌后偏过头,目光堪堪转向别处,几番犹疑,才问出口:
“你说过,小离当初……是天生病弱。”
曾经淡雅出尘的麒郎,曾经倾世无双的麒郎。
曾经麒念摇头叹息。目光悲悯,字字清明:
“舍弟他,天生便病弱。”
麒念有气无力地笑:
“小离怕是现在也不知道是你救了他把。”
绯冉锁眉看向他,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一句。
麒念不以为意,笑着道:
“我知道绯冉你在想着什么,当年的我,的确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刻意与你亲近。”
绯冉抿紧了唇,想起当年的麒念,天资聪颖到令众仙咋舌,又少年气傲,术法看一遍就会,学起来简单到无趣。
最后自己没办法,只好跑去王母面前撒娇,溜进玉帝的藏书房搜罗各种稀奇术法。
那年麒家有子初长成,一条丝带,几片树叶,树林里转身回旋练术法。
自己站在他身后,握他手,一式一划地教。挥臂间呼吸都纠缠到一起,两人仰首照面,堪堪便红了脸。
就这样练啊练,终于练成人人称赞佳偶一双。
麒念生得好看,绯冉从一开始便知道。眼下那个眉目精致的男子唇角浅浅耷着,自嘲般苦笑一下:
“那么现在的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说未出生时我的确存了害他的心,出生后他被禁锢于府中,我与他相安无事这么久,并非就容不下一个弟弟,那到底是为什么,非要除去他不可呢?”
绯冉心脏一窒,猛地抬头眼来:
“难道是……”
“我怎么也没想到,偏偏就是这样巧,母亲离去时我尚在闭关无法出来,更没想到,母亲他还是将他交给了你。”
麒念脸色苍白,眸中却是流光溢彩,他看着绯冉,一寸寸弯了唇角。
然后慢慢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
“这串凤眼菩提,本身不该属于我吧。”
绯冉看着珠子,心下澄明。
在长安时,苏小少爷问他,这串珠子值钱不值钱?
苏廿三不懂,麒念却知道。人间的凤眼菩提为凡物,天界的凤眼菩提,却只王母娘娘府前那一颗,一百年才能结出三枚果实。
绯冉他娘叫王母一声表姐,王母娘娘心疼死了绯冉这个小侄儿,近千年来,最好的十几颗,就串成了这么一串。送给绯冉,自小贴身带着。
而当年绯冉见到小小麟离,心疼得比当年的王母还厉害,思考都无,刷刷摘下就给了他。
凤眼菩提因血结缘,以血来养,被结缘过的菩提白色越来越淡,内里长出隐约血丝。
绯冉小时候被命令咬破手指往上滴血,疼得哇哇叫唤。
麒念上前小半步掰开绯冉的手,将珠子放到绯冉手中:
“是…我我嫉妒,还有不安。”
谁会想到绝世无双的麒郎也会不安?
绯冉深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
麒念又对着他笑一笑:
“再说小离对你是亲情还是另外的什么,你会不知道?但你却没有因此而对他有所回避。甚至将自己的菩提子都给了他。”
“呵。当初的绯冉可以因为麒念伤害麟离,是不是现在的绯冉,也会因为麟离而伤害麒念呢?这就是……对做了那些事情的我的报应么?”
小雪慢慢停了,麒念安静站在绯冉面前。
眼角低垂,睫毛上落了一点雪花,看去有如白蝶翩然。
绯冉一时不忍,慌乱之下一把抱住那人搂进怀中,仿佛怀里还是那个少年麒念。他对他,永远无法做到绝情。
绯冉听见自己说:
“不会的,不会因为三儿而使你受伤,你们两个……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麒念点点头,将脑袋搁到绯冉肩上,唇角缓缓上扬。
最后一片雪花从麒念眼前划过。
在绯冉看不到的地方,那人挂着模棱两可的诡异微笑,眸中波光流转,反射出妖冶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这次晋江是锁还是Not Found还是50X。
不管是哪一种,都请告诉我一声,实在不行,我贴留言后面去……
另:小J乃猜对了,不过绯冉不知道自己是救了三儿,他只是以为自个儿帮了麒念。我果然又狗血了呜…掩面
第44章 念作他·二
好容易狠下来的心又被那点眼泪哭软。
绯冉将麒念扶起来,右手轻轻托起那人的脸,用大拇指拭去他挂在眼下的湿润泪水:
“小念啊……”
他一句句断断续续地喊,麒念抬起眼看他,好半天,两人都再无他话。
麒念皱眉,正欲开口,忽而弯下身,重重咳了起来。
一声声咳嗽,用力得似要将五脏六腑都一块儿咳出来。
绯冉听得心酸,上前一下下拍他背。透过厚重的大衣,衣服下的身体单薄得可怕。
“你教,我便学,我只跟你一个人学。”
当年眉眼轻佻,神采飞扬的麒郎,他的小念,何曾露出过如此神情?
疾风掠过耳际,仿佛拉长了声调的呜咽。
绯冉侧过头,喉咙酸涩,眼角处微微发热,似乎有泪在即。
他眼圈微红,用力将麒念的头揽到自己肩上:
“不会的,不会的。”
绯冉想笑,一张口却被灌进大口凉风,胸腔里仿佛失去了温度。
他机械平拍着麒念的背,呆立在原地。
心下兵荒马乱。
却是此时,不知从哪儿窜出一个道行尚浅的散仙。
那人一脸焦急,提着衣摆,小碎步一溜烟儿跑来:
“玉,玉帝有请。”
苏廿三慢慢踱回屋中,白锦正在给一枝腊梅修剪枝干。
落下的残叶,在地上铺开成黄栌色一片,灯光摇曳下,仿佛日落时的迷津洲头。
唯有几只白蝶于间穿梭。
苏廿三朝其中一只伸出手,小小白蝶犹疑几秒,张开翅膀跳上他的掌心。
白锦放下剪刀,凝眉看他:
“刚才来叫他的小童,是麒念府上的吧?”
苏廿三不置可否地笑笑,手指继续逗弄着蝴蝶。
白锦收了笑意,扳过苏廿三的肩。
灯光下那人脸色白得发青。
白锦用力,狠狠抓住他,十指几乎□□他肩里:
“是……麒念?”
苏廿三垂下眼低低笑笑,却没回答。
空气逐渐变得凝滞,白锦摇摇头想生气,想了想,意外地发出一串苦笑:
“那你呢?他若听了麒念片言,又执意要护着他,那你呢?”
他失去力气般跌落在椅上,眼底一片悲凉:
“不愧是麒念啊,这么快就懂得为自己铺好后路,然后全身而退,继续步步为营。”
“他是我哥,能猜到我的想法,也不奇怪。”
橘黄灯光远远淡淡地暖了一室。
辗转灯光下,苏廿三钝钝停了一下,继而轻应道。
“若是绯冉先答应你,而麒念不肯应绯冉的请求,违逆他的意图,届时加在他身上的契约咒术应验,他怎么甘心落一个法力全失的下场?”
白锦说着,起身倒一杯热茶与他,苏廿三摆摆手,并没有接。
白锦笑得为难,一把将被子塞到他手中:
“拿去捂着,再过会儿,手都得冻废了。”
苏廿三这才发现两手已经通红.
他伸手接过杯子,定定望着窗外,没说话。
大概是到了春初,目之所及,可以看到点点新出头的绯红与梨白相映。
风吹过时,花蕊末端露出招摇的湘妃色痕迹,黄铜色的虎铃依依呀呀,哼着日久弥新的曲。
苏廿三往炭盆中扔了两块苏合香木,屋内渐生起一室缱绻暖意。
他微微仰头,长长吸进一口混着苏合香的空气,满足地展开一个大大笑容:
“这样就好。”
他垂下眉眼,淡淡笑了起来:
“至少我们还有试试的机会。”
白锦心疼,恨不得一巴掌扇死那个没良心的麒念:
“那你怎么办!你本来就只剩下一半的……”
“嘘。”
苏廿三将手指放在唇上:
“凤离不能走,书呆子需要他。白锦你也不能走,谁都不知道麒念会对花敛做些什么,这样想来……”
“我不需要谁来保护……!”
苏廿三被吓了一跳,抬眼只看见一个俊美少年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跨进门,站在跟前。
花小敛从小就受宠,说话做事一贯的横冲直撞。
这次却急得双脚直跳,凑到苏廿三面前,无不委屈地看着他:
“你要走……要走?”
苏廿三真正被吓住。
“你要走……要走,不,走的不该是你!”
花敛双颊通红,脚一跺便向外冲去。
叮叮当当只听一阵花铃作响,空中隐隐约约飘来几句话:
“我去求姑妈,姑妈,姑妈一定有办法!”
“姑妈……”
苏廿三一时反应不过来。
“姑妈……”
麒念跟着念了一声,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快,快阻止他!他的姑妈……是王母娘娘!”
苏廿三欲哭无泪,只得化作小兽模样扑到白锦怀中,两人急急忙忙赶去。
等到了那儿,才发现王母府邸前只剩一个守门的仙兵。
那人靠墙站着,眼神不浓不淡,正好处于呆滞状态。
白锦轻咳一声,仙兵堪堪回过神一看,一惊之下,跳得三尺高:
“仙,仙君。”
白锦摆手,只顾问他:
“方才花敛有没有来过?”
“花敛仙君?”
小仙兵歪一歪脑袋:
“花敛仙君是来过,嚷着要找天地,被王母娘娘以天帝正忙为由,扯去花园子里散心去了。”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小仙兵冲着白锦讨好地笑。握在手里的长戟泛着寒光。
左边便是花园,依稀可以看见几朵早开的花,娇嫩色彩一路蔓延至墙外。
白锦盯着那花沉默半晌,突然莫名地问了一句:
“天帝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那仙兵的笑容僵了僵,转头看看四下无人,两步跳到白锦面前:
“呃,这……仙君可莫说出去了,我听到几个仙君来时在议论着,就偷偷听了几句,好像是…三太子回来了!”
白锦身子猛地一颤。
苏廿三仰头看他,看见白锦脸色青白,目光直直,身体微微颤抖,半天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心里一慌,伸出爪子用力扒拉起白锦的胳膊,口里嗷嗷嗷唤着。
白锦置若罔闻,怔怔又问了一句:
“三太子…你是说,千凰回来了?”
苏廿三一怔,呆呆缩回爪,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他从前只知天帝膝下二子,分别唤作龙徵、扬鸾,却不知还有一个名叫千凰的三太子。
就如同他只知白锦并非声来便是神仙,而是由凡人修炼而来。也知道修仙并非易事,然而天庭之上,却无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何而修。
千年前麟离曾茫然问过,白锦摆摆手,淡笑而不答。
只是有一回他问得久了,那人才终于蹦出两个字:
“等人。”
等谁?又是否等到?
苏廿三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一日春风初度,篱外花千树。白锦落落朗朗坐在一方石凳上,笑意浅挂,隔着竹篱,似在看花。
一回头的刹那目光如水,藏着一个徘徊着的模糊影子。
他顺着白锦的目光看去。
篱外繁花万里路,目光的方向尽头,一树桃花在春光里招摇。
桃花边一株梨树静静开着,花朵雪白。几条枝干搭在桃树上,开得精致温婉,似一个人正含笑低眉时的模样。
苏廿三心思一动,更加用力地扒拉起白锦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