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宸摇摇头——晚晴才觉得自己终于从恐惧的压力中活了过来——道:“我要寻找一个人,那应该是我爱的人。因此我来到这里,我委托店主,我要去找他,以□□为委托费,在这里帮齐谐做事。”
这个答案有些意想不到,晚晴眨了眨眼,又笑起来,道:“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幸福的人,被山神大人记挂了这么久,山神大人也一定是真的很爱他才会如此义无反顾的想要寻找他。”
从来没有人这样肯定过葆宸,不死的神明愣了半晌,脸上的表情才软化了,淡淡说了一声“谢谢”,语调有点开心,有点温柔。
“这一说上话就忘记时间了吧,再不喝药,我的病人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病好了啊。”蓦地,门外飘进来幽幽一句话,两个人皆是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陆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边,满脸笑容,手里还端着一碗药。
晚晴这才注意到该是给石朝泉喂药的时候了,她忙不迭跑过去接过陆醒手里的药,连声说着“对不起”和“谢谢”,有些惊慌地又重新坐到床边上。她有些手忙脚乱地吹了吹药,喝了一口估计是想试试温度,结果汤药太苦,苦得她五官都皱成了一团,还好她记得没把药碗扔出去。但是石朝泉还躺在床上,她喂不进去药。陆醒在旁边终于看不下去,叫葆宸去帮她。
有了葆宸将石朝泉架起来,药就喂得顺利多了。这是这一碗苦涩,不知道还在昏迷中的石朝泉能否感知的到。等陆醒将石朝泉放下之后,晚晴便又坐回他身边去了。陆醒自然没心思在这里打扰人家,葆宸也觉得是时候离开了。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出了屋子,陈一光还在楼下写作业,陆醒走下楼梯的时候步子却停了。
整给他身后的葆宸堵了路。
葆宸开始还不知道他怎么了,一听陆醒同他说“有个事情还想再问问神明大人”,便知道他八成是躲在门口偷听了。
“大人您,来我的店,真的是为了逃婚吗?”陆醒没回头,甚至连眼睛都没斜一下。葆宸不知道陆醒此刻什么表情,但是他知道,此刻的陆醒才应该是最危险的,就如同前几日在韵锦国际的时候,陆醒感知到有人骗了他一样。
他讨厌被人算计,虽然他喜欢跟别人耍心思。哦对了,他还心眼小。
葆宸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干脆笑笑,刚想全盘托出,却听见陆醒又开口,道:“其实,如果您想委托我找人的话,也大可不必编什么逃婚的理由,毕竟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也并不会因为您要找您的‘梦中情人’而嘲笑您什么。毕竟,我还接手过比这更稀奇古怪的委托。”他说完终于转过头去看着葆宸。他嘴角含笑,眼波里却带着如丝的不奈,又问道:“所以神明大人,是在骗我吗?”
那一刻葆宸肯定,如果自己承认,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东西破碎掉,然后彻底回不来。虽然他不清楚这种东西是什么,但是他知道陆醒肯定比他更清楚,此刻也比他更期待。因此葆宸沉默了,良久才笃定道:“我没有骗你,我确实为了逃婚而来。”
葆宸说得面不改色,以至于陆醒看了他好久,才终于挑挑眉毛,露出轻松的笑容,道了一句“原来如此”,便颇为释然地下了楼。楼梯上,留下葆宸独自一人站着,心跳如雷。
为什么会这样?他摸着心口,几千年来,这里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哪怕是那个时候也一样。
只是这个时候的葆宸,只是单纯的觉得,这大概是自己第一次欺骗了别人而已。
晚晴无悔(5)
虽说晚晴和石朝泉是住在了店里,但是翌日清晨倒也还是平常。陆醒依旧早起,做了早饭再给师父恭恭敬敬上一柱香。只是饭前陆醒去看了一次石朝泉的状况,青年还没有醒,但是沉睡中的眉眼倒是缓和了,说明状态不错。晚晴的衣服干了,便又换上了自己的,把陆醒的衣服还回去的时候连身说着谢谢。她的发簪少了一个,长发便只绾了一半,另一半披散着,倒是也不难看。
饭后葆宸依旧送陈一光去上学,回来的路上他会去买菜。店里,陆醒帮晚晴给石朝泉喂了药,临要离开的时候,晚晴却找陆醒要了点针线,说是打算缝补一下衣服。
晚晴自己的衣服只是脏了,洗干净便好了,用不着缝补,因此她要针线做什么,陆醒也能猜出个七八来。心知肚明,陆醒爽快的将针线借给晚晴,自己便识趣的下楼去堂里干事了。
晚晴其实并不大会做针线活,或者说,她的针线活远不及她兄长的手艺。
想来颇为不可思议,但晚晴却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她坐在兄长腿上,她那少年时总是放浪形骸的兄长,便会露出只针对晚晴的温柔表情,手里穿针引线,为调皮的晚晴补着衣服上的破口,还会骄傲地说着“我们晚晴长大了,哪天要不要随哥哥下山去玩”这样的话。然而他们之间隔着几百岁的年龄,等晚晴到了真的能下山的岁数的时候,她的兄长却已经坐在了山神的位子上。
然而就算如此,在晚晴的认知里,她的兄长也还是那个温柔的兄长,会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容忍她一切的无理取闹。晚晴就是兄长的宝,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因此这一次,晚晴理所当然的认为,兄长会同意他们在一起。
然而她一向温柔的兄长勃然大怒,他甚至质疑石朝泉动机不纯。石朝泉也是心思单纯的人,被山神当堂质疑,哪怕红了脸也依旧礼貌地未顶过一句嘴。晚晴从未见过这样的兄长,在那一个瞬间,她觉得不可思议,又第一次觉得,这样的兄长令她好陌生,令她觉得可怕。
当年那个给她补衣衫的兄长,大约是回不来了。
因此他们决定私奔。晚晴知道兄长不会放过他们。他们逃了好久,走那些只有她才知道的小路,却依旧遇上了不少的追兵。那些追兵不会伤晚晴分毫,每一招却都打在石朝泉身上,显然是想要他的命。
晚晴已经不敢想,如果没有找到齐谐,他们现在在哪里,石朝泉是否还能活着。但是晚晴知道,如果没有齐谐,她现在大约已经被兄长抓了回去,或许不用多久,她就要被兄长嫁给她从未见过的人——也许那在兄长的概念里,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但是石郎就不好吗?晚晴看着身边昏睡的人。就因为石郎是人类,是除妖师,而自己是妖,是山神的妹妹,所以不能在一起吗?
晚晴不信。
她擦擦眼泪,重又拿起手中的针线,低下头认认真真缝补起那件西装上的缺口。她对人类的衣装不熟悉,但是她尽量将那些破口缝补地完整一点,平顺一点。她补得很认真,直到葆宸敲门叫她去吃午饭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已经过了一个上午。
中午也是吃得简单,饭后陆醒又来看了一次石朝泉的情况,说是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再等些时候应该就能醒过来了。晚晴听这话自然高兴,陆醒又问她下午要不要一起下个棋,被晚晴礼貌的拒绝了,只说想拿本书看,那意思便是还要在房间里陪着石朝泉了。
陆醒明白她的心思,便从书房里找了本古籍给她。虽然是古籍,但毕竟是人类的手笔,在妖怪看起来还不太能明白那些字里行间的含义。晚晴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累了,这些天他们一直在逃亡,精神还不是很好,因此她想着要不要先睡一觉的时候,却看见石朝泉的眉心微微皱了一下,随即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单音。
这一下可把晚晴激动坏了。她坐得又离石朝泉近了一些,俯身下去双手放在石朝泉肩头,却似乎又怕了自己动作鲁莽,便只好轻轻推着他,小声地唤着“石郎”。然而她唤了几声却也不见动静,晚晴怕自己又打扰了他,心里虽然很失落,却还是打算坐回去再等等。但没想到,她刚刚想坐起来,床上的人却沙哑着唤了一声“晚晴”,一直紧闭的眼睛也微微睁开一条缝来。
刚刚苏醒的人还很虚弱,也有些迷茫。石朝泉能感知到自己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里,受到了很好的照顾,而且也并没有危险。除此之外,他所能看到的,就只有身边的晚晴——她喜极而泣,却又带着一份小心翼翼,仿佛床上的自己是个珍贵的易碎品一样。她慢慢俯下身趴在石朝泉的肩头,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样流得乱七八糟,也不管是不是会弄脏衣被,此刻的晚晴只想跟石朝泉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仅此而已。
石朝泉看着她在怀里哭便知道她多少没有什么事,他抬起还缠着绷带的僵硬手臂,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轻轻说着“别哭了,我还在”来劝慰她。晚晴哭得说不出话,听见他的劝也只是点着头,却依旧趴在石朝泉身上不起来。石朝泉便也不催,又轻轻拍了她几下,却忽然觉出有些什么不对来。
他们私奔的时候,晚晴还是绾着发髻的。绾发髻的簪子里,有一根银簪点翠镶鲛人鳞,据说那是晚晴祖母留下来的东西,晚晴甚是喜爱。而如今晚晴换了个发型,虽然并不难看,但独独那根簪子没有了,这不由得让刚刚苏醒的石朝泉心里难受,便也轻声问出来,“那簪子呢,丢了吗?”
晚晴听他这么问,才终于抬起头来,擦了擦乱七八糟的眼泪,又摸了摸原来插着发簪的地方,脸上便也露出一点惋惜的神色来,低声说了一句:“我把它当委托费了”,说完,看见石朝泉皱起的眉头来,忙不迭又补了一句,“但是值得的,我们现在是安全的……最少是现在”。
现在?安全?石朝泉分析起晚晴的话来,这才又重新打量起这个房间来。这房间面积不大,一床一柜一书桌,一、两把椅子,装潢中式,有些老旧却好在干净整洁。房间应该是在二层,窗外一棵石榴树,柔软的枝条上绿意盎然。
“这里……是……?”石朝泉虽然能感知到这里是安全的,但是他不认为在自己昏迷的那段时间,晚晴能带他逃出苍的手心——那位山神明显是要置他于死地的意思,而那些杀手,晚晴一个人是对付不能的。那么一个在苍管控范围内,却又对他们来说是安全的地方——
“是齐谐,这里是齐谐。”晚晴已经镇定下来,她哭红了眼眶,眼睛里却带着笑容,看见石朝泉疑惑的表情,又说道:“我用发簪做了委托费,这里的店主大人留下了我们还给你治了伤。只要我们在这里,兄长就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齐谐。石朝泉自然知道这家店。超脱三界六道规则之外的存在,只要是齐谐想保的人,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动一根头发,苍只是一个地方山神,自然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但是这家奇怪的店,虽然历代店主皆为人类,却从不接人类的生意,人类自然也是踏不进这里半步。除妖师对齐谐的评价平平,毕竟是一个想插手都无从下手的地方。只是石朝泉未曾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就受到了这样一家店的庇护。
但是石朝泉清楚,他们不能一直这样被齐谐庇护着。只要晚晴一天不回去,苍就一天不会善罢甘休。他知道他们的结局也许是天人永隔,他知道他们现在最主要的事情应该是讨论从这里离开以后要用什么办法来躲避苍的追杀……然而当他看着此刻的晚晴,那些话他却又都说不出口。
那么哪怕只有现在,只有几个小时,就这样安静地,又安全地待一会儿,应该没有事情吧……
石朝泉怜爱地看着晚晴,抬手轻轻摩着她发红的眼角。晚晴抽了抽鼻子,她眼睛里的幸福毫无半分虚假。她便也握上石朝泉的手,两个人都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对方,半晌,晚晴才柔声说道:“我去找店主大人来再给你看看吧。等我一下,不要乱动,马上就回来啊。”她说完就站起来,提着裙子小跑着出去喊齐谐的店主。独自留下的石朝泉有些悲凉地笑笑,转眼却看见放在床头的那套西装,上面缝缝补补的痕迹太明显,一看就知道是谁做的。
只那一眼,一个瞬间,石朝泉觉得,如果自己辜负了她,此生又有什么意义?
晚晴无悔(6)
石朝泉能醒过来无疑是齐谐今日最好的消息。晚晴跑到楼下的时候,陆醒正跟葆宸在天井里支着小桌子下象棋,陆醒“啪啪啪”几声给葆宸杀了个片甲不留,旁边根本不会玩人类游戏的葆宸被杀得脸上毫无表情。晚晴就在这个时候跑下来,跟他们说石朝泉醒过来了。
陆醒便跟着晚晴上楼去看石朝泉的情况,葆宸便也跟了上去。进屋的时候,石朝泉似乎想坐起来,但是自己没力气,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吓得晚晴赶紧跑过去扶他。陆醒倒是不在乎那些礼节来往,说了几句客套的话便给他号了脉,便说他恢复的不错,只是还有些体虚估计要在休息两日才好,并打算让葆宸晚上买点进补的食材回来。晚晴感动地一直在跟陆醒说“谢谢”,石朝泉也感谢了他几句。陆醒都不在意地摆摆手,又说了要石朝泉多加休息,便下楼去准备晚饭了。
如此又调养了两日,石朝泉便能下地了,只是他依旧力乏,走不动几步便要停下来休息休息。晚晴便一直陪着他在店里溜达,从天井逛到二楼又从二楼逛到天井,她皆是小心翼翼地陪着,不敢有任何疏忽大意。
他们这一番情况,自然也是落进了陆醒和葆宸的眼睛里。石朝泉康复在即,说明他们能在齐谐所呆的时间不多了。对于他们来说,门外是什么样的世界,陆醒能猜到,他们多少也明白。只是一想到那样的情况,陆醒就笑不出来了。这些天,葆宸已经不是一次看到陆醒独自一人坐在堂里喝茶,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了,只呆呆看着天井里,就好像能看到什么未来一样。
葆宸走过去问的时候,陆醒便苦笑着摇摇头,说“我当这个店主八年了,虽然委托也有未能完成的时候,但是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原来齐谐,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啊。”
葆宸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不说话,便给他倒了一杯茶。陆醒道了声“谢谢”,捧在手里喝了一口,回味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得,看向葆宸问道:“神明大人,你说,他们出了这个店门,还能活多久?”
葆宸没看他,只淡淡答道:“出了这个店门,他们就跟你毫无干系了。”
这话说得残忍,却也是事实,陆醒微微一愣,忍不住笑道:“神明大人以前不一直都是以仁慈为怀吗?这次怎么这么决绝又冷血了?”
葆宸这才看向他,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什么温度,淡淡地道:“我只知道,这跟平常的委托没什么区别。我们也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剩下的,就看他们的命数了。况且他们并没有委托你帮他们逃走,出了这个店门,自然与我们再毫无干系了——这不是你说得吗?”
陆醒一愣,才想起几天前他却是跟葆宸说过这样的话,莞尔又笑起来,道:“可是我也真的,不想让他们死啊。”
“这是我齐谐保过的人,我真的不想他们一出我这个店门,就落得个惨死的下场……更何况,我……”陆醒用手撑住额头,手掌的暗影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神情,“何况,我真的……不希望他们死。”
最后那句话说得像是在滴血。葆宸看着陆醒愣了愣,然而陆醒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自然也没有看到葆宸眼中的那份疑惑。然而葆宸并没有问出来,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晚晴从楼上走了下来,唤了一声“店主大人”。
陆醒这才抬起头看她。这身长玉立的女子,脸上丝毫没有恋爱中的幸福与喜悦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与坚决。她见着陆醒抬头看她,便微微一行礼,往陆醒这边走过来。
“石朝泉怎么了吗?”晚晴能下楼来,应该是石朝泉又出了什么情况。然而这几日,石朝泉恢复的不错,况且看晚晴的表情又不像他有事的样子,陆醒便也没站起来,只调整了下坐姿,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晚晴步到陆醒身边几步的地方才停下来,道:“石郎没有事,他有些疲惫,现在又睡下了。晚晴此次,是有事还想求店主大人成全。”
这话完全在意料之内,陆醒挑挑眉,便回了一句:“但说无妨”。晚晴又施了一礼,道:“石郎如今已快痊愈,我知道,我们离开这里的日子也快到了。我也知道,兄长不会放过我们,那习瑛估计也会在背后放暗箭,我们如果就这样离开,肯定凶多吉少,石郎更是活不过几日。因此,我还想求店主大人,再多留石郎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