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曦瞧着眼前的人,那张笑得好看的脸,还有那张红得好看的唇,有那么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
「……换件衣裳吧。还有,这药给你留着用,很有效的。」
「我不懂。」
骆天行对他眨眨眼,兀自解释。「这衣裳是我的,可能有点大;药是我家祖传的,治疗伤口很有效。」
「我不是指这个。」韦曦沉下眼。「我们素昧平生,你为何这样对我?」虽然他们才初次见面。他对自己的好已经超过家人,甚至朋友。
骆天行揉揉手指,想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一见你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认识你很久很久了。」
这算那门子回答?他想到他在门口时对自己说的话,韦曦拧眉。「你以为我会信?」简直荒唐。
「不信也没关系。」骆天行继续揉着手指头。「跟我来吧,你需要睡个好觉,不然,明天有你瞧的。」
*****
漆风寨里屋舍繁多。
骆天行为韦曦选了间房间就离开了。
房间不算太糟,被子也够暖,但韦曦迟迟无法入睡,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想着骆天行这个人。想着想着,韦曦索性下床,推开房门,走到房外。
黑漆漆的走道上,一点声响也无。
韦曦看向远方,似乎有什么光影闪动。他好奇地循着光影走了过去,在某道门前发现火光。
这么晚了,是谁在里面?
韦曦敲了敲门,听到屋里有人喊了一声。「进来。」
他推门而入,眼前的一切让韦曦眸子发亮──这是一间置满书籍的房舍,靠墙的书柜直顶着屋梁,纵横其中的书架上也摆满了书。
骆天行束着长发,坐在一座长梯上,映着放在一旁的烛台,一手写着什么,一手翻着膝上的书本,连头都没有抬。「有事?」
韦曦望着他,心里有着太多不解,这漆风寨成立至今也不过几个月的事,而且寨里的全是孩子,怎么可能有能力建起这样大的庭园?想来应该是强占了那个大户的宅邸,但瞧骆天行如此自若的模样,反倒是在这屋里住了很久的样子。
「首领不睡吗?」
骆天行抬头,轻笑。「就算想睡也得先把日课做完。」
日课?韦曦一惊,所以,他不是看看而已,他真的认得字?「我能看一看吗?」一看到书,韦曦身体里的书虫钻动,什么坚持都没了。
「请。」骆天行看书时倒是挺专心,非但没了嘻皮笑脸,一句话也不多说。
韦曦绕着书柜,看了又看,接着,取了几本他有兴趣的书翻阅,不少都已经有了批注,看那字迹居然有些熟识,韦曦瞇了眼,找了几字,居然与悬在门口的『漆风寨』三字相合。
韦曦抿唇,拿了张椅子站了上去,又取了些书来看,也是相同的结果。
不死心地踮高脚,韦曦想要拿更上层的书,不小心脚一滑,椅子跟着抖动,就在他落地的那一刻,有人接住他。
韦曦惊魂甫定地抬头,对上骆天行充满笑意的眉眼,他这辈子还没瞧见谁这样爱笑,任何时候都笑得出来,他知道自己应该说谢,但是,他说不出来。「放……放我下来。」
骆天行还是笑笑地。「好呀。」说完,他轻巧地将韦曦放下,韦曦才落地,便跳得极远。「你用梯子吧,比较方便。」
骆天行走到一旁,将自己用的梯子推了过来,接着,拿著书坐在一旁的书桌旁继续看。
韦曦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与他相较实在差劲,但又拉不下脸,只得默默地爬上梯子,又捡了几本书,发现都是加了圈注的。
「门口那三个字是首领写的吗?」
骆天行回道。「是我。」
果然。
韦曦看着那张专心看书的脸,暗暗在心头叹气,他的目光在书架上浏览一阵,选了本书,爬下梯子,坐在骆天行身畔看了起来。
*****
虽然看书看到半夜才回房,但韦曦一沾床就睡了。直到天亮才醒。
下床时,韦曦感觉到全身上下传来的酸痛,应验了骆天行的那句──明天有你瞧的。他走到井边打水,洗了洗脸,寒冷的井水总能让人倏地清醒。就在他转身时,已经瞧见漆风寨首领坐在栏杆上瞧着自己。
今日的骆天行将束起的发丝编了条长长的辫子,一身轻便的青衣,眸子精亮。「起得真早。」
韦曦看他一眼。「说这话的人起得更早。」
骆天行站起,轻巧地在空中翻了个转,华丽地落在地上。
韦曦用眼白看着他。「昨天比较精彩。」
没听到掌声的骆天行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揉起指间。
早饭轮到阿棋准备,虽然没有昨晚的丰盛好吃,但也是热腾腾的一餐。
在众人欢闹的情况下,匆匆吃过早饭,骆天行交代了一些事后,便带着韦曦往外走。
同时背着竹篮与弓箭的骆天行虽然走在前面,却与韦曦保持着相同的距离,一路上就见他顺手采了什么,捉了什么丢进背后的竹篮里。
韦曦看了一阵,开口。「那些孩子……不回去吗?」
骆天行回头看着他,倒着走路。「我不是人口贩子。」
那一日他听闻太子前来江州赈灾,就住在州府里面。
原来只是好奇太子长得什么模样,却遇见了韦曦。骆天行在屋顶上看了他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在他面前现身,还提醒了他江州的情况。之后,好几次偷偷地跟在车队后面,不着痕迹地探望了他几次。便记下了他们的马车和行走的路线。
昨夜,他特意选了他们会经过的时间,在一旁候着,没想到车居然瞧见黑龙寨打劫。骆天行虽然艺高胆大,却不是个冲动的人,尤其见到车队里有随护跟着,应该也吃不了亏。但就在他想要离去的当下,韦曦正好掀起车帘,让黑龙寨的人瞧见车里有个孩子,为了救他一命,骆天行发箭挡了对方的攻势,但,韦曦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好意,反而误认自己是人口贩子。
韦曦望着他,回道。「我知道,你不是黑龙寨的同伙。」
昨晚躺在床上时,让他有时间仔细想了一遍,当他下车时,那些强盗正好向他扑来,要不是骆天行出手,自己早就被强盗砍死或者带走了,怎么想,他都不可能跟他们是一路的;还有那几只可怕的大猫也一样,若没有骆天行相救,自己应该变成晚餐了吧?至于射进车棚里的箭,是为了救他的命……若不是他出手,他已经死了许多次。
骆天行笑笑地道。「那些孩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有些流落街头,有些被人口贩子带走,好不容易才抢回来的……除了这里,无路可去……」他沉下眼,眸光闪烁,一会儿又扬起眼睫。「不过,除此之外,我真的是个强盗。」
第9章 忍辱偷生(四)
韦曦瞅着他,想起他过人的武艺,还有看书的样子,莫名地感到心酸。「你也还是个孩子。」
骆天行失笑,帅气地转过头,直直地继续走着。「我都十二岁了,是个大人了。」
这个大个子居然……居然自己同年?韦曦愣了一会儿。「十二岁?」
骆天行嗯了一声,说出了自己的生辰,当他回头,瞧见韦曦惊讶的表情后道。「你该不会与我同年吧?」他还以为这个小个子最多不会超过十岁。
非但同年,而且还是同日同时出年。可恶!「是又怎么样?」韦曦冷冷地道。「十年后,我肯定比你高。」
骆天行听了笑道。「好啊,等你。」
两人走到日正当中时,终于到了官道,骆天行瞧见不远处有着军旅的旗帜。
「快过去吧。」骆天行向他挥手。
韦曦点头,一会儿又道。「我姓韦,单名一个曦字。」
骆天行听了,眸子放光。「韦相爷之子?」
「是。」
闻言,骆天行眼睫微微低下。「原来是你。」接着,他又笑了笑。「小曦,日后小心。」说完,他转头就走。
他的那句小曦,让韦曦心底一震,看着眼前的人渐远,最后消失在树林里,韦曦似笑非笑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走向军旅,杨将军从士兵里面冲了出来。「韦少爷!幸好你没事。」
韦曦点头,他知道自己应该开心,但他却连扳回嘴角的笑意也做不到。
回到州府之后,萧玉瑾和方翔意才从外头回来,见到他十分开心,韦曦原以为自己见他们两人心里就会好过些了,但是,他心头却像有块大石头压着,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
轻描淡写地交代了自己的行踪,萧玉瑾只是多瞧了他一眼,然后就不问了。
韦曦休息了几日,身体状况恢复了,但心头却越来越不舒坦。
转眼仲春,天气回暖,灾情渐减,赈灾进入尾声,萧玉瑾突然接到七皇子萧玉璘病危的消息。
因为归心似箭,顾不得其他,萧玉瑾要求杨将军妥善照顾韦曦后,便与方翔意骑着快马先行离去。
听到七皇子出事,韦曦心里也急,但离开江州的那一日,却让他在无意间听到了范举与杨将军的闲聊。
「……所谓除恶务尽,范大人若有心如此,将是江州百姓之福。」
范举连连点头。「那是当然,日前幸得杨将军相助,剿了最猖獗的黑龙寨和木山堂,现下就是黄山潭和龙须帮,接着就是漆风寨了。」国库匮乏,军不成军,好不容易有禁军相助,除去了两大恶势力,接下来,他怎么能够不乘胜追击?
杨将军接连点头,一会儿又摇头。「黄山潭和龙须帮的确该除,可我听说漆风寨里净是群无家可归的孩子……」
「那几个孩子可不是一般的孩子,精得很,占了圣火教的旧址,镇日跟州兵玩捉迷藏。」范举啐了一口。「那圣火教地形特殊,易守难攻,如果没有人帮忙,根本无从下手。」
杨将军好奇地道。「范大人找到办法了?」
范举贼笑道。「天时,地利,人和,我一个不缺。」
门柱后头的韦曦心头一凛,终于明白压在自己心头的那块大石是什么。
那些孩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有些流落街头,有些被人口贩子所劫,都是抢回来的……除了这里,无路可去……不过,除此之外,我真的是个强盗。
那几个孩子可不是一般的孩子,精得很,占了圣火教的旧址,镇日跟州兵玩捉迷藏。
我叫骆天行,叫我小天就可以了。
韦曦想起骆天行知道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说的话。
韦相爷之子?
原来是你,小曦,日后小心。
如果他记得没错,去年秋天剌杀父亲的便是圣火教的人,那个教的教主也姓骆。主事者管佑自刎,圣火教也在镇国大将军李如龙的大军围剿下,扫荡一空,圣火教的各地分舵、产业尽数充公,归为国有。
骆天行也姓骆,而且,他在那个园子里似乎住了很久,他是不是就是……就是圣火教的后人?
韦曦蹙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到房里,留了张要杨将军别担心的字条后,他背起自己的包袱,悄悄地离开了州府。
随着他一步又一步地走着,心头的大石越来越重,但他却没有半刻迟疑,反而加快了速度。
*****
玄武山之巅。
骆天行站在昔日与父亲同在的巨树上看着远处的硝烟。
春天已至,灾情渐减,但今年的春霖迟迟未至。
江州剌史范举为了疏解众人积怨,展开扫荡江州黑暗势力的大动作。作奸犯科的黑龙寨首当其冲,接着是木山堂,如今,黄山潭气数已尽。
接着应该是龙须帮,然后呢?
骆天行心里明白,漆风寨的好日子远了。
以为铲平了他们,就能解决江州的问题,但,这动乱的国家,又岂是铲了一两个山寨就能平定的?
谁想在刀锋下过生活?如果能够不当强盗,谁会想当强盗呢?
骆天行揉着手指,想着父亲当日的难言之隐。
父亲出事后,教中长老原要他避到临州去,可,离去时因为不忍救了一对兄弟,之后,被拖延的骆天行不得不在圣火教里继续待着,接着,又救了三个孩子……直至现在,漆风寨里上上下下已经有四十来个孩子,尤其是那十来个不满十岁的,万一真的出了事,他该怎么安排才妥当?
骆天行继续揉着手指。
正伤神时,一个小黑点远远地从远方浮现。
那是什么?
瞧那大小该是个人。
会是谁呢?就这样直挺挺地朝着漆风寨而来?
骆天行瞇了眼睛,看着看着,忽然扬起了嘴角。
这样远的距离,连看也看不清的景物,但他就是知道。
三两下跃下树枝,一棵又一棵地拨着,朝着黑点的方向而去,骆天行胸口翻腾,眼眸放光,嘴角咧到不能再咧,手脚快到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到。
小曦,小曦,小曦,小曦,小曦,小曦……
骆天行在心里狂喊了几千几百次,他的眼里脑里只想着快点见着韦曦,不若平日地小心翼翼,捡选那些弯来绕去的通道,他一个劲儿地勇往直前,撞了摔了也不在乎。
韦曦依着记忆,离了官道,走在当日骆天行带着他经过的路上,虽然记忆犹新,但被人追杀的经验让他心里难免七上八下。
就在他秉气凝神倾听四周声响的当口,突然听见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窣,几只不知名的什么朝他飞来,韦曦立马跳开,同一时间,有个黑影从树枝上落下来。
骆天行原想坐在树上,神气地对韦曦打声招呼,但一个用力过猛,反而变成了倒吊在树上的窘样。可丢脸归丢脸,好心情却变不了。倒吊在树上的骆天行张大手,一张笑脸迎人。「小曦,你来了。」
他的呼喊挑着他心底最脆弱的情丝,韦曦强压下心里的悸动,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态度清冷直比十二月天。「你倒有闲情逸致,吊在树上当猴子。」
骆天行双手抓住树枝,在树枝上甩了一个大车轮,开怀地落在他身边。「看见你来太开心,叫我当猴子也无所谓。」
听这傻人说着傻话,韦曦作势白他一眼,心里却开出繁花朵朵。可,就算如此,一想到胸口的大石,他还是忍不住道。「你我两家是世仇,见到我来,有什么好开心?」
骆天行眨眨眼,一会儿才想明白他的语意。「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你我之间,那来的仇?」
「你真的如此想吗?」
「我那么喜欢你,干嘛骗你?」
听到骆天行大方地说着甜言蜜语,韦曦犹有疑问。「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我小心?」这话怎么听怎么让人不舒服。
骆天行又眨眨眼。「韦相爷仇家众多,身为他的儿子,光是小心,应该不太足够吧?」
说得也是。韦曦呼了口气,轻道。「所以,你──担心我?」
骆天行点头。「我的确担心。江州局势甚乱,你不该留下来。」
他不只一次这样说,但韦曦不以为然。「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自己。」
「这个嘛,也是我极担心的事。」骆天行苦笑,超龄地道。「对范举来说,他能做的事有限,既然帮不了百姓,至少杀点坏人也好。黄山潭被剿,接着就是龙须帮,再下去就是漆风寨了。我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范举会轻放漆风寨,即使我们只是一群孩子。」
韦曦心头一紧,原来他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
骆天行笑笑。「走一步,算一步。」
*****
骆天行那样说,却没那样做。
韦曦同他回到漆风寨。
那一日,他站在骆天行身畔,看着他将众人分组,分派了每日的工作之外,也详细地解说了目前的状况。
大的孩子除了守卫、采集食物外,还要负责教导小的孩子使用各色器具。
还有另一组更大的孩子,骆天行要求他们学习驾车。
「先前抢来的马车都放在仓库里,马也一直养着,正好是派用上场的时候。」
漆风寨的孩子原来就不是养在家里的娇贵子,不少都是死过一次的重生之人,再说,守卫、采集食物那些工作一直都在进行着,只是现下比寻常更加严谨罢了,因此谁也没有多话。
待众人退去,韦曦瞧着他。「你在想什么?你要让大伙分批走吗?可这是硬闯,虽然州兵的主力现下不在漆风寨,但,寨里有内应,万一消息走漏怎么办?我们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