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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穿过院子,经过潮湿的过道,姜瓷洲先去卧室抱了床被子,接着领着流浪汉来到了东屋,他拆了包煤炭扔进熔炉,点上火,关上了炉门。
电路故障,家里没办法制暖,他们今晚得在这里睡觉了。这样会暖一些,不会着凉。姜瓷洲和流浪汉解释了通,指着那张沙发,示意他可以去那里休息。流浪汉却没动,他似乎对那个逐渐透出红光的熔炉充满了好奇,不知不觉越走越近,眼睛睁得老大,火光在他的瞳孔里跳动,他的脸红彤彤的。
热空气很快就在室内流动开来了,屋里一下暖了起来。姜瓷洲把流浪汉从熔炉前拉开了,他指指自己手臂和脖子,他的皮肤上到处都能看到或大或小的疤痕。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童年几乎全都在这间工房里度过,他受过很多烫伤,烧伤。熔炉是危险的。
流浪汉露出了后怕的神色,坐到了沙发上去,抱着那床被子看着姜瓷洲,他已经远离了火光,但他的眼神似乎因为先前那一阵子的接触,而被烤软了,整个人看上去都十分柔软,无声中,他仿佛是在关切地询问姜瓷洲,我睡这里,那你呢?
舟车劳顿,姜瓷洲是有些累了,但他一点也不困。熔炉一烧起来,他更精神了,戴上手套,拉了张桌子到熔炉前面,放好椅子,竖起一块铁板,找来一个碗状的模具,一块金属砧板,还在角落的纸箱里找到了个浇花用的洒水器,去厨房添了点油进去,放在了桌上。他测了下炉内的温度,温度计瞬间跳到了一千一百摄氏度。姜瓷洲放下温度计,打开了一包沙料,抓了几把扔进了熔炉。炉火烧得他浑身发热,他脱了衬衣,单穿着件背心,点了根烟,等了十来分钟后,姜瓷洲挑了根细钢管,把它放进了熔炉里。高温炙烤之下,沙石已经熔化,变得像糖浆一样柔软,细钢管在这堆软浆中打了个滚,很容易就卷起了一团火红的软浆,但姜瓷洲还在持续滚动这根钢管,好一会儿才把它从高温中抽离出来。他在桌边坐下,往钢管上喷了点油,热雾蒸腾,油味有些重了,姜瓷洲咳了声,把钢管架在铁板上顺时针转动起来,他另一手则拿起了那碗状的模具,托住那团软浆,双手配合,一边滚动钢管一边缓缓平移模具。离开了熔炉内的高温,软浆在空气中变色,颜色不再那么鲜艳了,这时,姜瓷洲便将它重新塞回了炉里,片刻后又将它取出,继续用模具塑形。无论是回炉还是塑形,他总是在滚动那支钢管,一刻都没停过,如此反复作业了好几个回合,在一次塑形中,软浆呈现出一种焦糖色时,姜瓷洲拿起那块金属砧板,打着斜角度擦过那团软浆,一瞬间,火星四溅,他对这个结果显得很满意,笑了起来,放下砧板,起身将钢管举高,滞了几秒后又将它重重垂下。他还把它摔在桌上来回滚动,接着回炉,一段时间后,再把钢管拿出来,抬起,放下,在空中旋转,挥舞,用那块砧板继续打磨,在这一系列烧磨的步骤中,软浆每次回炉的时间越来越短,它变得越来越透明,仿佛已经没那么柔软时,姜瓷洲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根叉子伸进软浆里划了一圈,他下手干脆,叉子离手,那团软浆已经初具一只碗的雏形了,这时,姜瓷洲迅速将它回炉,紧跟着又是一连串单调且繁琐的调整塑形的工序,这只滚烫柔软的鲜红色碗在他手下被不断地转动,不断地打磨,回炉,热汽飘得到处都是,姜瓷洲早已大汗淋漓,他的烟也早就抽完了,但他没空去扔,一直咬着。汗水浸润了他的头发和眼神,高温加速了他的血液循环,他的心跳得很快,他兴奋了起来,兴奋让他更专注,没有人来打扰他,也没有人在监视他,他连屋里还坐着一个流浪汉都忘记了。他眼里只剩下手里这只火红,柔软,急需他来塑造,由他来完成的碗。~
一旁的流浪汉看傻了眼,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一个年轻纤瘦的男人摆弄一根棍子,那棍子上还粘着一团火红的东西,他起先根本看不出这个年轻男人在干什么,他觉得他莫名其妙,他把他从熔炉前拉开,他给他看他手上的那么许多伤疤,可他又去和那熔炉靠得那么近,他整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脸颊上满是红光,他的手臂竟然那么有力,他做得那些动作叫人一头雾水,好几次,他都试图从中摸出些规律,但这些摔打的力道,转动的速度,打磨的角度毫无章法可言,几乎是随心所欲的,后来他才看出他制作一只碗,他不看时间,温度计也被他扔得远远的,他只凭自己的一双眼睛,一双手在创作。他胆子很大,不怕烫,不怕火,那些热汽朝着他的身体扑过去,那些火星追着他的睫毛、头发飞舞,他动也不动,眼也不眨,只是关注着眼前那只火红,棕黄,渐渐变得透明的碗。
这只碗的造型并没有什么特别,它非常地普通:圆弧形的开口,不大也不小,随处可见。
他专注地,一次又一次地为这只平平无奇的碗而靠近能将人的骨头都烧成粉末的高温。
姜瓷洲忽然喊了流浪汉一声,他示意流浪汉用另一根钢管从碗的开口那端插入进去,尽量和他拿的钢管保持在同一直线上,抵住这只碗。流浪汉照做了,瞅着那玻璃碗,握着钢管面对姜瓷洲站着。. N5
姜瓷洲又拿起了那块砧板,也不知是第几次打磨这只玻璃碗了,火花乱窜,活像一只只红色的小虫子,流浪汉眼里有些痒,伸出了手,追逐一颗火星,但他没能抓住,火星从他指尖蹦开了,他握钢管的手颤了下,姜瓷洲抬起了眼睛,提醒了他一声,几只红色的虫掠过他的睫毛。流浪汉一愣,忙垂下眼皮,手跟着一低,他拿开了姜瓷洲嘴唇间那早就抽完了的香烟,丢到了边上。
火候差不多了,姜瓷洲叮嘱流浪汉握紧钢管,他则在铁板上轻轻敲了下自己手里那根钢管,钢管和碗分离了,底部平整。姜瓷洲站起来,从流浪汉手里接过了他握着的那根钢管,把这只半硬的碗又送进了熔炉,这次只稍烤了一小会儿他就把碗拿了出来,他往钢管上喷油降温,手滑到距离玻璃碗开口很近的地方,蒸气乱窜,他的眉头皱紧了,钢管还是很烫,但他丝毫不在意,握得紧紧地,人跟着弯下腰,用金属砧板托住玻璃碗,小心地将它放到桌上去,那碗才放稳,他便迅速拔起了钢管。一只玻璃碗做成了。
玻璃还未完全硬化,依旧滚烫。姜瓷洲指着玻璃碗的内底不无得意,玻璃碗里外都看不出一点痕迹,一样的平整。
姜瓷洲冲流浪汉努努下巴,比划着说,他要把这只碗送给他。流浪汉难以置信,不知所措地眨巴着眼睛,他愣头愣脑的样子把姜瓷洲逗得很开心,他笑眯眯地换上一副更厚实的隔热手套,把余温尚存的玻璃碗放进了通风阴干的金属炉子里去。流浪汉还怔着,待他再望向姜瓷洲时,姜瓷洲已经穿好了衬衣,走到了门口,他又点了根烟,烟雾袅袅舞动,飞过他的头顶,烟雾中映出一道道雨丝,天气闷湿,到处都无风,到处都只有朦胧的光。姜瓷洲的白衬衣背后晕出了团深色的椭圆形汗迹。
他在门口抽完了一根烟,冒雨走到了外面。
烧制玻璃碗让姜瓷洲浑身都温暖了起来,人也跟着精神抖擞,他闲来无事,去了浴室收拾流浪汉换下来的那堆脏衣服。他把衣服在肥皂水里泡了会儿,搓了几下,什么硬币,贴纸,啤酒瓶盖一股脑儿都掉了出来,倒脏水的时候,姜瓷洲还在水底发现了一张身份证。那是属于一个叫程浪的人的身份证。
程浪不年轻了,今年得有五十岁了,证件照里的他倒还是个青年的模样,五官英挺,眼神张狂。姜瓷洲把这张身份证举得高高的,在暗处看了会儿,在亮出又看了会儿,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烫出了个红色的水泡,他往水泡上挤了点牙膏,放下了程浪的身份证,把衣服过了两遍清水,拧干了,将它们挂到了屋檐下。
雨停了,老宅里静悄悄的,铁树上的红色喜联吸饱了雨水,中文和英文成了几团大同小异的墨渍。
姜瓷洲探出个脑袋往东屋的方向张望,他只能通过一扇门看到另外一扇门。他喊了喊程浪。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略微沙哑。没有人回应他。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姜瓷洲坐在那些湿衣服边上点烟时,流浪汉从后院跑了过来,他趿着拖鞋,披着被子,皱鼻子皱脸地瞪着姜瓷洲,没好气地问他干吗突然喊他,他都快睡着了。
他说话的声音清亮,吐字发音都很清晰。
这个流浪汉四肢健全,不聋也不哑,人高高的,不知怎么,衣衫不整地站在屋檐下竟有几分潇洒不羁的派头,他和程浪的证件照长得有几分相像,看人的时候都肆无忌惮,仿佛要看穿这个人的皮囊,看到他的骨骼,他的秘密,他的渴望。
姜瓷洲噗嗤笑了出来,他摆摆手,摇摇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好吧,好吧,你也叫程浪,你就叫程浪吧。他想道。
第二章
第二天,姜瓷洲简单收拾了下后门的车库和花圃,从草丛里推了两辆自行车出来,自行车的车轱辘和车把都生了锈,车铃上长了层厚厚的苔藓,骑起来问题倒不大,姜瓷洲和程浪一人一辆,骑了一个多小时的泥路去到了桂树街上。这是距离老宅最近的有人烟的街道。谁知程浪的自行车一上柏油路面,车胎就破了,两人推着车逛了好久,在一家便民超市门口找到了个修车摊,趁修车的空档,姜瓷洲去超市里给付应打了个电话,程浪跟着他进去,姜瓷洲讲电话,他就在边上听着,寸步不离。付应是姜瓷洲的表哥,双亲离异后,改随了母亲的姓,现在道城经营一家拍卖行,姜瓷洲在巴黎的那两年,都是付应帮他照应着老宅,粉刷翻新,除潮去霉,出了不少力,先前收在老宅储藏室的所有玻璃制品也都暂存在付应拍卖行的库房里。付应一接到姜瓷洲的电话,直问他怎么不提前通知自己一声,他好去机场接他,能省去多少辗转劳累,加上得知姜瓷洲要回宣城后,为了帮他置办生活用品,布置工房,付应这两个星期不知跑了多少回宣城了,往返路程早就烂熟于心了,听说老宅电路故障,付应立马表示带电工赶过来,两人约了下午四点在姜家碰头。
姜瓷洲打完电话,程浪的自行车也修好了,他买了两瓶可乐,和程浪出去拿车。姜瓷洲慢悠悠地喝可乐,慢悠悠地推着自 行车走在路上,先前他在附近看到了间理发店,他打算带程浪去那里剪头发。程浪闻言,抓了抓自己甩在背上的长马尾,他的头发直长到了腰际,只用一根塑料绳子简单地捆着,姜瓷洲的鞋他穿着都嫌小,脚上踩得还是昨晚那双塑料拖鞋,走在路上,像个流浪艺人似的。程浪喝东西很快,转眼可乐就见了底,他打了个嗝,把空瓶子丢进车篮里,瞄了眼走在他斜前方的姜瓷洲,他的脸很小,鼻尖微翘,一双眼睛不时眨动一下,好像将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扫进了眼里,又好像对每一个人都漠不关心,他咬着吸管,半天都不见他喝进去多少可乐,吸管被他咬得扁扁的了,过凉的玻璃把他的手指冻得泛出了粉红色。那颜色有点像一团正在常温中逐渐硬化的玻璃浆。程浪重新拿起了那只空玻璃瓶,仔细端详起来。可乐瓶颈身粗短,凹凸有致,瓶底中心有个向内的凹痕,瓶身上还能看到明显的竖条状的花纹,程浪问姜瓷洲,这么复杂的玻璃瓶子,他是不是也会做。姜瓷洲笑开了,摇摇头,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到了理发店门口,姜瓷洲扔了可乐,给了程浪一百块钱让他自己进去理发,他要去文具店里买些东西。
程浪看了好大一圈才找到姜瓷洲说的文具店,他数了数,两家店隔了得有五间铺子,程浪一只手扶住了自行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没要姜瓷洲的钱。姜瓷洲愣住了,恰听到程浪的肚子擂鼓,他往边上一瞅,理发店隔壁是间点心店,门口的蒸笼热气腾腾的,姜瓷洲多掏了五十块,早上急着出门,两人什么都没吃,他对饥饿向来迟钝,程浪怕是早就饿了,他让程浪先去吃点东西。
程浪说什么都不肯拿这一百五十块,姜瓷洲以为是他的自尊心在作祟,便和他走到了个僻静的地方,才又把钱拿出来。程浪问他为什么白给他钱,还让他住在他家里,吃他的,用他的。姜瓷洲直言不讳,烧玻璃是体力活,他一个人干不来,他正打算找几个帮手,他看程浪还年轻,身体也结实,能帮得上忙,吃穿用度和这钱就当是预支给他的工钱了。程浪听了姜瓷洲这一席话,大呼小叫起来,他用他的热水,吃他的面条,睡他的沙发之前他可没和他说是在预支什么工钱,需要他帮什么忙的,再者他根本不会烧玻璃,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姜瓷洲拢着手,自行车靠在一棵香樟树上,在工房帮忙的事,程浪要是不愿意,他也不勉强,不过,他不会赶他走,他想在老宅里继续住就继续住,吃他的,用他的,完全没问题,他们在老宅遇到,也算有缘,要是程浪想走,他还可以给他准备些车马费。
程浪问姜瓷洲,他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姜瓷洲说,从前有,但现在没有了,现在家里他说了算。
程浪思量片刻,收下了那一百五十块,姜瓷洲扶好自行车,往文具店的方向去,走了几步,他听到身后传来车轱辘转动时发出的仄仄声,姜瓷洲回头一看,程浪还跟着他。程浪也要去文具店,至于要买什么,他支支吾吾也说不上来,他的肚子叫得更厉害了,催着姜瓷洲走快点。姜瓷洲让他去吃午饭,他还是不愿意,姜瓷洲不明白了,他买他的,他去吃他的,各不耽误,自己又不是雇了个贴身保镖,必须二十四小时如影随形。可程浪执拗,姜瓷洲拿他没辙,到了文具店,程浪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拿就出去了,姜瓷洲挑了几本素描本和一些铅笔蜡笔,结账的时候往外看了眼,程浪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看到姜瓷洲,他撇撇嘴,双手插进裤兜里,转过了身,朝向了对街的桂树公园。
姜瓷洲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跟着父亲来到桂树街上,父亲推着自行车,他跟在后头,他还小,父亲不骑车,但走得很快,他必须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父亲的步伐,从家里出来,他已经跑了一路了,皮鞋和裤腿早就脏透了,大腿甚至开始抽筋。后来父亲和他在桂树公园休息,公园里有个卖糖人的小贩,他多看了几眼,父亲便过去买了个糖人给他。糖人是个米老鼠的糖人,大耳朵,小眼睛,那是父亲第一次送他东西,他既想笑,又想哭,揉着膝盖看紧了那个糖人。不一会儿,父亲说要走开一阵,并不告诉他要去哪里,也不告诉他会去多久,只是叮嘱他在这里等着,哪里都不许去。姜瓷洲听话地点头,攥着串糖人的竹签乖乖地坐在长凳上,父亲走开了,走远了,公园里的其他大人和孩子也陆续走开了,远去了,卖糖人的小贩走了,太阳也跟着走了,到了晚上了,有一个女人来问他一个人坐在公园里干什么,还有一个男人想抱他走,姜瓷洲奋力挣脱,跌跌撞撞逃出了公园,他在马路上摔了一大跤,他的糖人摔坏了,米老鼠碎成了无数片,他知道父亲不会回来了。好在姜瓷洲记得回家的路,一路找回了家,但他没有大门钥匙,走到家门口时也已经很累了,坐在门口就睡着了。隔天醒过来,姜瓷洲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了父亲。他的父亲,年轻,清瘦,面无血色,穿着轻飘飘的衬衣,黑沉沉的裤子,脖颈上一道血红勒痕,他站在他面前,五官紧紧绷住,双手掐在一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父亲的背后是一抹白茫茫的光,他的脸比那抹光还要白。
姜瓷洲鼻子酸酸的,但他不敢哭,他亦没力气哭闹了,他饿得前胸贴后背,饥饿让他几乎站不起来。父亲没有说一句话,转过了身,走进屋里去,姜瓷洲慌忙跟上,爬进门槛里。父亲一直走,一直走,头也不回,他就一直跟着,一直跟着,连滚带爬,渐渐地,他也忘记饥饿了,只是害怕,母亲在后院抽烟,穿了条红色睡袍,衣襟敞开,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她瞥了姜瓷洲一眼,抬起右腿,压住了左腿。她用一支翡翠色的长烟嘴抽烟,好像旧时代画报里的女人。她离他非常遥远。
父亲一路走进了玻璃工房,工房里热浪滚滚,父亲一进去就穿上了围裙,戴上了手套,程浪在熔炉前工作,裸着上身,满身的汗,他看到姜瓷洲,大笑着跑过去一把抱起他,将他托得高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