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也许太冷,池塘里的睡莲大多只有花苞,零星的一两朵莲花在雨水中瑟瑟发抖,玫瑰也开得不甚热烈,天气最好时卷柏与白云相映成趣的景象此时也难以再现——阴沉的云堆在天边,远方的山上正下着更大的雨。
宁桐青合上窗,又拉起了窗帘。
他顶着雨,去车库与程柏会合。到时程柏正在檐下抽烟,听见踏水而来的脚步声时,他迅速抬眼,指指车库:“你随便挑一辆吧。除了爸爸常开的那辆,其他的钥匙都在。我不知道他把那辆车的钥匙放到哪里去了。他总是乱丢东西。”
程柏正在努力地进行一场“正常”的交谈。宁桐青听后,点点头:“随便一辆就行。我明天早上再过来。如果有什么事情,你给我电话。”
“不会有什么事了。”程柏挤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容,“你这几天睡觉了吗?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不来也没关系。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我是说,你要来当然很好,但是不是非来不可。”
宁桐青轻声说:“我会来的。但我没有告诉他我来英国了。今天下午他才知道。”
“这样……是我拖住你太久了。”
宁桐青一笑:“得了Bertie,你知道不是的,不要把责任揽在你自己头上。谢谢你告诉我,虽然还是迟了,可是能见到Blanc先生最后一面,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程柏仿佛有点困惑地看着他,问:“真的有意义吗?”
“是的。”宁桐青一顿,缓声坚定重复,“是的。”
坐上车离开前,宁桐青下意识地又看了一次时间,然后,他猛然意识到,今天是程柏的生日。
可今天已经过去大半了,而寿星本人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一点。宁桐青又下了车,在程柏有些诧异的目光注视下走到他身边,对他说:“Bertie,你把你的生日忘了。”
程柏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扯出一个笑:“啊,对,我是真的忘记了。”
“我也忘了。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补你一个礼物好吗?”
他拼命摇头:“不,我什么都不要。就让它悄悄过去吧。”
说完他伸手捂住眼睛:“这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你快走吧。等一下我去看看爸爸。”
程柏整个人佝偻起来,声音颤抖,宁桐青本来想说点什么,可到头来,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
因为天气,展遥搭乘的那班火车晚点了半个小时,宁桐青索性到站台去等人。火车到站后,下来的乘客不多,展遥显得格外打眼,宁桐青冲他挥挥手,展遥反而站定了,过了一两秒的工夫,才朝着他走过去。
走到宁桐青跟前后,展遥先是打量了他两眼,然后才放下行李,皱眉说:“你瘦了。”
宁桐青对他微笑:“没有吧。”
年轻人的神情有点固执:“就是瘦了。你按时吃饭了吗?”
“你只想和我说这个吗?”宁桐青问他。
沉默片刻,展遥说:“不。但在这个地方只能说这个。”
“我可不这么觉得。”宁桐青伸手,搂住他,给了他一个吻。“这样比较好。”
然后他牵住展遥的手,和他一起出站:“我还没定酒店。你饿吗?不饿的话先去酒店,然后再去吃晚饭,好不好?”
展遥起先下意识地想甩开宁桐青的手,后来发现根本没人看他们,那股子不自在的劲头也过去了。他偏过头看着宁桐青:“不饿,上火车前买了个三明治,只吃了一半……反正都听你的。”
“那就去酒店。我午饭也吃得迟。”宁桐青拿定主意。
走到车前后,展遥有点疑惑地问:“这是谁的车?”
“借的。”
“程柏的?”
“他家的吧。”
展遥抿了抿嘴,并不着急上车,又问:“他爸爸现在怎么样了?”
“不好。拖时间而已。”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宁桐青摇头:“已经从医院接回家了。我就是同一天赶过来了。坦白说,现在还有呼吸,已经是奇迹了。就是这个奇迹太残忍了。”
“接回家?为什么?他家缺钱?”展遥诧异地问。
示意展遥先上车,宁桐青又说:“和钱没关系。Blanc先生是天主教徒,他的孩子们……至少绝大多数孩子……希望父亲能有一个全套的天主教仪式,不仅仅是葬礼,也包括临终弥撒。”
听到这里,展遥沉下脸:“这太……”
可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词,卡住了。
等车子开动后,展遥低声补上之前没说完的那句话:“这不好。太自私了。他还有意识吗?”
宁桐青好久没有开右舵车,开得很仔细,回话也慢一拍:“已经没有了。器官也正在全面衰竭。”
展遥垂下眼:“他们不该这么做。程柏也同意这么做?”
“不,他是唯一一个不同意的。但是他说了不算。”
“为什么?他看起来可能拿主意了。”
宁桐青略一迟疑:“他家的情况很复杂。他的母亲没有和他父亲结婚。”
展遥愣住了:“……所以?他就一点也不能表达意见吗?那也是他的爸爸啊。”
“小十,你得知道,绝大多数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没办法选择自己的死亡。都是医生替我们选,程柏家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案例,是孩子们选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Blanc先生已经没有任何意识了,能少受一点折磨。”
“活着的人不难受吗?”
“很遗憾,至少不是所有活着的人都难受、都在受折磨。”
展遥不再说话了,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他不说话,宁桐青也闭了嘴,认真开他的车。
直到一个突兀的句子打破此时的宁静。
“那你呢?你难受吗?”
宁桐青平静地看了一眼展遥,回答了他:“心如刀割。”
第86章
“为什么?”
展遥再次发问时,宁桐青已经躺倒在了酒店客房的床上,因为不确定展遥所问何来,只好问:“什么为什么?”
起初展遥站在床边看着宁桐青,后来自己也脱去外套,挨着宁桐青躺下。他抓着宁桐青的一只手臂,说话时的呼吸声暖暖地驻留在宁桐青颈间:“本来有很多为什么的,可是你看起来很累,你休息吧。话不着急说,反正我已经看见你了。”
躺下来之后,宁桐青方觉得自己浑身酸痛,嘴里更是一阵一阵地泛着苦意。可他不愿意在展遥面前承认这点,翻了个身,先亲了亲展遥的额头,然后说:“没的事。想问什么都可以。”
展遥回给他一个吻,又往宁桐青身边贴近一些:“那……你为什么会为那个老人这么难受?”
这个问题让宁桐青想了一会儿,他先伸手揽住展遥的肩膀,接着慢慢开了口:“如果硬要说,大概是因为他算是我的半个老师,在我做学生时给过我许多帮助和机会,他对我一直很好。我认识他早于认识程柏。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这个样子,还能说话,也会动,反正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展遥更用力地抓住宁桐青的胳膊。
宁桐青反而能笑一笑。也是,除了展遥,恐怕没有人会问他这个问题——仿佛天底下的伤心都是理所应当的,但既然展遥问了,他就源源本本地答,他本无意对展遥隐瞒什么。
“当然也是因为程柏。他就要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人了。没人应该承受这种痛苦……哪怕我们都有这么一天。”
“所以你是为他来英国的?”
“谁是‘他’?”
展遥没吭声。
宁桐青翻了个身,看了一眼展遥:“程柏告诉我Blanc先生病危,我原本想向他道个别,但见到他之后我后悔了。也许我不应该来,我一点也不想见到这样的他。我不是他的血亲,我可以选择,可惜我高估了自己,做了个完全错误的选择。”
听到这里,展遥用力抱住宁桐青,好像这样就能给他一点温暖和力量。他的声音很低,还是有一丝难解的困惑:“那为什么还留下来?你可以来伦敦找我。”
不吭声的人换成了宁桐青。
这样耳鬓厮磨然而寂静无声的状态维持了很久,展遥说话了。还是一个问句:“也因为程柏吧?”
宁桐青依然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可他们都清楚,这种沉默就是承认。展遥重重地咬住了下唇,眼睛里写满了挫折和不甘愿。
不知过去多久,展遥忍不住说:“你能不能不要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宁桐青抬眼看了看他,疲惫地收回揽着展遥肩膀的手,坐了起来:“小十,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到的第一天,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想动手拔掉他爸爸的管子。我不想和你、或者任何人讨论他应该不应该这么做、做了之后会不会后悔,但第一次他最后时刻刹住车了,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总有人得看住他,不能让他真的控制不住吧。”
展遥惊讶地盯住宁桐青:“他为什么……”
宁桐青不大客气地打断他:“我不知道。我没走到他的地步,我不知道。展遥,你问了太多我没办法回答的‘为什么’,你可以挑一个更好的时间问我和程柏之间的事情的。”
“你也没有早点告诉我程柏和你的关系。”展遥白了脸,顶回去一句,“是了,那个时候反正我不是你的什么人,你没必要告诉我。可你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如果不是我忽然想起来给你打个电话,你为什么还是觉得没必要告诉我?”
尽管已经有不少人对他说“你累了”,可直到眼前这个份上,宁桐青才真的觉得自己是累了。他又看了一眼神色忿忿的展遥,翻身下了床,轻声说:“我告诉你了。但如果你觉得没有第一时间向你报备是一种错误、或者是老情人之间想暗通款曲,我道歉。”
展遥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不再说话,扯过枕头捂住了脸。
宁桐青又朝他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刺伤了展遥,可他只是说:“我今天淋了雨,想去泡个澡,你要是不饿就等我一下,我们晚点出去吃饭。”
展遥没有搭理他。
正好宁桐青也不想说话了,他进了浴室,近于赌气地穿着衣服坐进浴缸里,直到全身都被热水浸湿才将紧紧贴在身上的衣服艰难地蜕下来。他又想起了几天前Blanc先生的病容,才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得他其他的样子了,连笑起来是什么样子都模糊得一塌糊涂。
热水打湿了他嘴角的烟,宁桐青忽然感到难受极了,他无声地咒骂起自己——宁桐青,你又他妈的搞砸了。
…………
“桐青,我觉得瓷器真是最有趣的东西了——它坚固无比,只要正常使用,几千年的时光也只能在它的表面留下一点痕迹;又脆弱无比,一个失手,便粉身碎骨、再也无法还原如初;它的原材料微不足道,最好的成品却是价值连城……无论是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它们都能派得上用场……你看这一个瓶子,如果让不懂行的人来看,谁能知道它已经超过一千岁了呢?比莎士比亚……不,比黑斯廷之战还要古老。人们为什么会热爱古董?当然,他们很美,不仅美,而且‘纯真’。无人能对纯真之物无动于衷,无论它们曾经的主人是怎样的恶棍,它们都不会沾染这种邪恶,它们对美德也无动于衷,这种永恒的、纯粹的纯真,极少出现在人的身上,对物件而言,却是某种共性。这和价钱无关。
“等你足够老了——比如像我这么老——也许能明白我的这句话:没有人能真正拥有它们。我们是它们漫长生命里的保管者,或者毁灭者,仅此而已。我们的见证和感情对它们没有意义,可是对拥有过它们的人来说,它们往往有太多意义。”
“可Blanc先生,照您这个说法,也没有人可以真正拥有另一个人。”
“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东西比人好的地方。只要你足够有钱,再有一点点运气,你就能暂时拥有你心爱的东西。而且它们不会变。不会变老,也不会变坏,当然,更不会变心。”
“您说得很有道理。”
“你的眼睛可不这么说。”Blanc先生微笑着举起酒杯,“下次不妨说,‘你说得很有意思’。”
宁桐青瞥了一眼在房间一角翻着书、并未加入交谈的程柏,继续说:“要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那并非是昂贵的古董的专属。任何一样东西都是如此。哪怕这个烟缸也一样。”
“你觉得世界上有绝对的美丑吗?”
“……我认为有。”
“那就对了。纯真,而且美。缺一不可。”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宁桐青从梦中惊醒。
他过了很久才敢确定那是一个梦境——太身临其境,也太旧日重现。
不祥的预感笼罩住了他,但一摸眼角,是干的。宁桐青翻身想找到手机,坐起来后,他又意识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正如不知道自己如何入睡。
记忆还停留在浴室里:在水汽氤氲的镜子里他看见自己的脸,疲惫不堪,神情黯淡,他决定给自己剃个胡子……
“……你醒了?”
枕畔忽然响起的声音让宁桐青一愣:“我怎么回到床上的?”
展遥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回答他:“你在浴缸里睡着了,我扛你出来的。”
“为什么不叫醒我?”
“背你出来的时候你没醒,我想你一定是太累了,就再没叫你了。”
宁桐青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赤条条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又出了声:“你……?”
还没来得及发问,展遥抢先坦白了:“我进去时发现你胡子剃了一半,就替你把剩下一半也刮了。我太久没替别人刮胡子了,不小心划了一个口子……对不起。”
宁桐青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个本事,反手摸开床前灯,顾不得看镜子里的自己,而是问:“你哪里学来的?”
光线亮起的一刻展遥眯起了眼,过了一会儿才看向宁桐青。他的目光中有一丝愧疚,还有更多的讨好和求和的意味:“以前我妈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学的。痛吗?我是说口子。”
宁桐青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叹了口气,轻声说:“下次叫醒我。”
展遥会错了意:“我以前真的刮得很好。只有第一次的时候把我爸爸的脸划破过……”
“傻孩子。”他卷着被子,翻到展遥身边,给了年轻人一个绵长的吻,不让他解释下去了。
只迟疑了一秒钟,展遥回应了宁桐青。他抱住宁桐青的肩膀,整个身体也贴了过去。两个人亲吻了很久,展遥还钻进了宁桐青的被子里,他模模糊糊地说:“……没有人给你打电话……”
宁桐青不准他开口,用力且热情地亲吻他。展遥也只穿了很少的衣服,两个人很快都有了反应,察觉到这一点后展遥似乎是有点意外的害羞,腰和腿都不再那么缠得那紧,反而是宁桐青按住了他,用一只腿分开了他的大腿。
他问展遥:“想做吗?”
展遥咬了一下宁桐青的肩膀,因为欲望,声音仿佛都粘稠起来:“……还行吧……特别想。”
“你来?”
“你不是很累吗?”展遥努力地表达着克制和体谅。
宁桐青笑了,不轻不重地咬了咬展遥的下嘴唇:“那你轻一点。”
言罢,他的手滑进了展遥的内裤里,将年轻人已经勃起的器官解放出来。听着展遥倒吸凉气的声音,宁桐青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他抓住展遥汗湿的手,对他说:“我懒得去找润滑剂了,你得想点好主意,小十同学。”
闻言展遥就要往被子里钻,可宁桐青不让他这么做,拉着他的手,一起拓开自己的身体。灯光下展遥的眼睛变得特别黑,神情又是专注又是渴望,扩张做到一半的时候他先忍不住将脑袋埋到宁桐青的肩头,小小声地说:“你来也可以。我把你弄疼了怎么办?”
宁桐青继续笑:“你怎么这么懒啊?这种事也能偷懒?”
展遥的回答理直气壮:“你惯的呗。”
宁桐青大笑,分开腿,紧紧勾住展遥劲瘦的腰:“快一点,不然我改变主意了。”
在情欲的蒸腾之下,展遥的身体每一寸都很硬,宁桐青只觉得自己被一只锐利的凿子狠狠地劈开了,他无声地仰起了头,反而将整个喉咙都暴露出来。展遥似乎是完全被宁桐青肩颈的线条所惑,重重地衔住了他的喉头,在皮肤上留下专属的痕迹。亲吻中宁桐青下巴上的那块创口贴不知去了哪里,当展遥无意舔上那尚未愈合的创口时,宁桐青挣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