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那些原本如同幻影一般的“真火”,竟然开始有了热度,逐渐变成了流体状的熔焰。
“真火”本非火,乃是神兽元神、元气、元精三昧所化,有形无质,不会灼伤凡人凡器,只会压制鬼神。
然而施放“真火”极其耗损元神,一旦神兽的力量不足以支撑下去,“真火”便会转化为实态,但却又不是普通的火,而是连土石都可以熔融的“火流浆”。这种东西无法被水浇熄,只能待它自行冷却。若是大量流泻到人畜聚居之地,便会生灵涂炭。
故而,神兽通常宁愿请降天雷,也不肯轻易勾动地火。倘若地火失控,殃及生灵,神兽将会为此折损修行,甚至遭受天谴。
苏的心不由得一沉。真火消退,即是说,神兽獬廌的元神已经虚弱到濒临溃散,无力支持了。
苏飞身掠上屋脊,立在檐角。举目远眺品香楼方向,那一道浮屠般的楼影仿佛孤悬于天际。煤精印不会传音入密,无法隔空通知苏那边的情形,不知尉檀现在究竟如何了。
另一方,七煞藏聚之处,那一团暗青色的阴冷煞气开始上扬,宛如一条眼镜蛇昂起毒液暴胀的头颅,蓄势待射。他们也感觉到了真火正在消退,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出。
“什么时辰了?”苏回身询问随行弟子。
“禀报公子,卯正初刻。”弟子答道。
再有半个时辰,卯时便过了。
苏略一思索,吩咐道:“传令下去,所有人立即撤往山下避难。”
命令传开,各处弟子纷纷撤出阁,只随身携带了少数紧要器物,轻简而行。夜色之中,无数灯烛车马蜿蜒如龙,沿着山路四下分散。
不多时,阁内大半地域人去楼空。地面已然热得走不了人,一众轻功卓群的弟子在屋脊之上飞檐走壁,往来梭巡。
苏点足纵身,几个起落,掠至一处制高点,骋目观望全局。
少了闲杂人气的干扰,“七煞锁魂阵”的阵图愈发清晰。照应北斗七星的“七关”分别居于“坤、巽、震、坎、离、艮、兑”七位,正当中的“乾”位便是阵眼。这八处阵位恰好避开了地火,可以立足。
忽有一阵得得的马蹄声顺风传入耳中。苏转头看去,只见阁门外的青石道上,五匹骏马披寒冲雨,向阁门疾奔而来。
马背上的五个人裹着斗篷,每匹马的辔环上都挂着一盏硕大的琉璃珠灯,光彩流溢,灯珠上描金书写着“独孤”两个熠熠闪闪的大字。
距离尚远,最当先的那一个骑手便已用传音入密通告道:“大哥,二哥,八弟,我们到了!”
独孤一的声音旋即从东北方向传来:“很好!八达聚齐,可以发动七煞锁魂阵了!”
东南方向立刻有人应声:“大哥说的很是。”
五人中驰骋在最后的那个骑手也说:“八弟莫慌!哥哥们来助你!”
苏闻言,胸腔情不自禁为之一暖。
他还没有太多这一世的记忆,对自家的这七个哥哥也没什么感情。然而此时境况,却由不得他不血热中肠。危难当头之际,除了同胞兄弟,谁还能这般义无反顾,夤夜奔鹜,千里接援?
只听独孤一继续道:“贫僧道长现今下落不明,但也无妨,我已将阵法领悟透彻。此阵的精妙之处,在于‘动’与‘不动’相结合。除正中的‘乾’位不动之外,其馀七人,照应七星之位,依六爻八卦之象,一会儿排成个s,一会儿排成个m,令敌人目眩神迷,无所适从!”
独孤二到独孤七:“大哥说的很是!!”
苏:“……………………”
刚才的感动可不可以收回??
我拒绝当这七个人的同胞兄弟啊花擦!!
第22章
不多时,独孤七达各自站上了锁魂阵图一角。
一吸收了阳气,各个阵位上的六爻卦象登时亮起,紫光大炽,直冲天宇。仅有正中央的“乾”卦仍是黯淡的,因为苏并未就位。
一阵恶风乍起。东北方向的独孤一发出一声闷哼:“兄弟们小心!七煞进阵了!”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苏也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压迫力劈头罩下。每一幅卦象周围,六根用来镇住籀文符箓的玄冰铁钎突然开始格格剧颤。众人头顶那漆黑如锅底的天空仿佛变成了一块磁石,牢牢攫住了钎杆,要将它们逐一连根拔起。
“——哧啦啦!”
“坎”位上,一张明黄色的符箓爆发出一团耀眼的火焰,紧接着扑地熄灭。玄冰铁钎像一根被点燃的炮仗,嗖地一飞冲天,组成“坤”卦的六爻之一旋即黯淡了下去。
倘若六张符箓全部毁坏,这个阵位便报废了,犹如包围圈被冲开了一个突破口。
“八弟!”身处“坎”位的独孤七语气焦急地隔空传音,“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入阵位!”
话音未落,另一侧的“离”位上也发生了同样的状况:两根玄冰铁钎尖啸着飞入云霄。
苏犹豫了一下。
在他左侧,是尉檀布下结界的房间。躲在里面撑过半个时辰,就安全了。
在他右侧,是黯淡无光的“乾”位。若他不站上去,七煞便会不断攻击其馀七个位置上的人,直到将这个阵彻底废掉。
何去,何从?
正在迟疑之间,品香楼方向突然出现了一道力量。獬廌的元神凝聚起所剩无几的真气,生生将七煞之力压住。受这股力道所迫,七煞忽地放开了七达,也不理会苏。几道黑气团团腾入半空,突然从七个方位齐齐冲击品香楼!他们竟是借了锁魂阵现成的阵法,将獬廌的元神锁在正中,定要让对方魂飞魄散。
尉檀终究是身负重伤,品香楼方向的那道真气遽然大减,刹那之间便衰弱到几乎无法被感知。
如果用魔兽副本来譬喻,苏好比坦克,作用是拉住怪的仇恨。尉檀是牧师兼法师,既能担当治疗,为团队续血,又能放出aoe大招,伤害输出爆表。但他此刻的血已见底,蓝也快要耗尽,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至于其馀那独孤七达,只不过是一群伤害输出平平的dps,不足为惧。
很显然,七煞是盘算好了,先把尉檀这个棘手的治疗干掉,苏便会很快血尽而亡。之后有的是时间,一个一个收拾那些碍事的dps。
一瞬间,苏血往头上涌,恶向胆边生,提剑径直掠向锁魂阵正中的“乾”位。他突然就打定了主意:尉檀若是死了,他反正也是活不下去,不如干脆跟这七个恶煞拼了。大不了就是再丢一条命,也不算死得窝囊。
刚踏上“乾”位,脚下那六条长长的横线立刻被阳气点亮——那是代表“乾”卦的爻象。
只听喀喀声四起,以“乾”位为中心,整个阵图竟是徐徐自旋起来,如同周天星辰围绕北斗转动。
天空中一个声音兀地响起:「阵成。天地为我罗网,凶煞入我彀中!」
“天音!这是天音啊!”独孤一不由得激动万分,“贫僧道长曾说过,若听到天音,便表示阵已发动!原来此阵可以如星辰自旋,不需我们一会儿排成个s,一会儿排成个m!”
独孤二到独孤七:“大哥说的很是!”
阵图越旋越快,八个爻象发出的紫光形成了一道屏障,将七煞困在其中。
站在阵眼位置的人果然是拉仇恨的。七煞的攻击力立刻全部集中到了苏身上,弃了尉檀,向“乾”位猛扑而来!
苏听到几声似人又似鬼的凄厉呼号。一瞬间,周身七处大穴猛然被重重冲击。苏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两辆对行的火车同时撞上,一口血直喷出来,眼前发黑,耳中鸣声大作。
但他却无法出手反击,也无法运气护体,阳气都已被脚下的六爻吸收,用以维持阵图旋转。
苏反手把剑插在地上,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摔倒下去。脑中却不由想到:刚才,尉檀一定也受到了这样的冲击。他已经那样虚弱,能不能承受得住?
那厢的独孤八达与七煞对决,这厢的纯爱之魂也急得如同热锅上的团子。
它被苏藏进了尉檀口中,四下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只依稀听得到打斗声不绝于耳,却不知战况如何。
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踏着楼梯由远而近。一个声音说:“地火快要失控了,阁主传令,所有人立即撤往山下避难!”
纯爱之魂一惊。难道说,獬廌的元神已经不行了?
刚这么一想,四周忽然地动山摇。整座楼被某种可怕的力量撼动着,只听见屋架开裂之声。
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味乍然袭来,纯爱之魂的身体猛一下飞了出去,当啷坠落在地上。
它悄悄将煤球眼睁开一线,只见自己躺在一泊猩红的鲜血之中。不远处,尉檀的身体蜷缩扭曲,脸色苍白如纸,神情痛苦已极。喷射状的血迹,从他的唇边一直延伸到地面。
周围语声纷沓,许多人各自吵嚷着:
“不好!神兽吐血,快去通知阁主!”
“阁主正在锁魂阵中,不能接近!”
“屉子!拿屉子来抬人!我们离开这里!”
混乱中,纯爱之魂被人来来回回踩了好几脚。好在身体是石质的,并不觉得疼痛。那些人虽然感到踩着了什么东西,但也无暇细看,只顾着把尉檀移到棕藤软屉春凳上,急急忙忙抬起就走。
趁人不注意,纯爱之魂赶紧跳着脚向前蹿蹦了几下,努力伸直手爪,想抓住尉檀的衣带。可惜手脚实在太短,一连几次都没够到,只得眼睁睁看着尉檀被一群人抬出了品香楼,不知往哪里去了。
这下子,纯爱之魂顿时有点傻眼。它在这个世界里的设定只是个印章,没有飞行功能。自己本身的脚又短,跑起来很慢。现在把尉檀给跟丢了,又找不到苏,可如何是好?
正在捉急,忽见一道淡淡的影子从旁边掠过。纯爱之魂以为是鬼,几乎吓死,然而定睛一看,却是尉檀的元神。
然而尉檀的元神似乎并没有清醒的意识,双目虚无痴滞,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感。
忽然他蓦地转头,望向某个方位。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召唤和牵引,他的身影只那么轻轻一晃,便径直从窗口飞了出去。
纯爱之魂目瞪口呆看着尉檀的元神离去,忽地一拍脑袋。这一幕提醒了它:它自己的真身就是个魂,说不定也可以出窍。
想到便做,纯爱之魂闭上眼睛,口中默念“我要出窍”,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向空中胡蹦乱跳。
没想到,这样误打误撞,竟然还真的被它给懵对了——不知蹦了几回,只觉得身体霍然一轻。
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已经变回了一个黑团,飘飘悠悠悬浮在半空。颜色比它原本的样子浅淡一些,半透明的,像一团水墨凝成的薄雾。那枚煤精印还静静躺在地上,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印章。
纯爱之魂不禁为自己的机智得意洋洋,一摇一晃飞出了窗子。下一瞬,它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阁如同被置于一口巨大的炭盆之上,四面流火,遍地熔浆。那些轮奂的楼阁经受不住高温炙烤,炭化的楹柱和横梁缓缓倾颓解体,坍塌进明炽的焰光之中。
纯爱之魂慌忙四下环顾,循着记忆中的方位,寻找苏之前所在的那间屋舍。屋舍没有找到,却一眼看见了苏——他站在阵图正中的璇玑位上。在他周遭,尖啸流动着七道煞气,不时凌厉一现。双方显然都受了重创,只看谁能先给对手最后致命一击。
纯爱之魂又转头看另一边,尉檀的元神竟然不是去寻找苏,也不是去追赶他自己的肉身,而是自顾自往阁外飞去。
纯爱之魂一时很为难,在“苏”、“尉檀的肉身”、“尉檀的元神”三者之间踌躇了片刻,最后毅然选择了最后一个,匆匆追了过去。
刚追出没多远,陡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似雷又非雷。
穹宇之中随即传来了隆隆天音:「灭除七煞,功德无量!」
——什么?!
纯爱之魂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七煞,竟然就这样被灭除了?
那即是说……
苏这一世,渡劫成功了??
第23章
别说是纯爱之魂,就连苏自己也不敢相信,七煞居然真的被灭除了。
半空中那七道黑气又一次猛烈冲击过来之时,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咬定牙关做好了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心理准备。谁知下一瞬,竟隐隐约约听到了天音。
睁开眼睛,脚下的六爻已经熄灭了光芒,但六根玄冰铁钎以及上面的符箓依旧完好。
抬头望去,半空中凝聚着一大团明亮耀眼的紫气,慢慢缩拢,像一个莹光四射的紫水晶球。细看球体之中,闪动着点点淡金色微光,仿佛天上星斗。
紫晶球的光芒渐渐暗了下去,连同其中的西方七宿,消失不见。
苏这才觉得,周身如同被断筋抽骨一般剧痛,站立不住,倚剑跪倒。
“阁主!”一众弟子们聚拢过来,把苏围在当中,“阁主你怎么样?”
风雨不知何时停息了。地面的流火也已经冷却,半凝成了灰黑色的石浆,眼前的阁瓦砾凌乱,仿若三千世界历经劫火之后的馀灰。
“什么时候了?”苏拄剑立起身,吐净口中的残血。
弟子看一看铜壶滴漏,“已交辰时。”
东方天际晨光微明。这漫长的一夜,竟是过去了。
各处细细清理盘点一番,阁蒙受的损失实际上并不如看上去那样严重。除了几处屋舍倒塌,必须重建之外,多数建筑仅被热气炙坏了表面的漆画雕刻,延请工匠重新修复即可。
贫僧道长也适时冒了出来,且不是独自一人,还带回两位小伙伴。
战斗刚开始的时候,他与贫道禅师在阁门前激烈交手。结果青石路板雨后湿滑,也不知是谁先失足跌倒,两个没头没脑滚作一团,一直骨碌到山沟里去了。在沟底待了没多久,又巧遇一名咋咋大叫从天而降的副将。
如此奇妙的邂逅,令三人抛弃了敌我之见,于是共同避雨,闲叙家常,谈谈人生,聊聊理想。
等到天亮雨停之时,三人早已结成了契若金兰的兄弟之谊,手挽手,唱着歌,一起返回阁。
令苏心绪不宁的事却有三件。
第一件事是,刘芒下落不明。
派出去追捕刘芒的“廿骑”陆续返回,均禀报说未见刘芒行踪。
“遁术”对体力消耗极大,短时间内无法连续使用。周遭又是崎岖山路,既无马匹又无灯烛,刘芒不可能冒着大雨摸黑行走。否则,在沟里相逢的人就该是四个了。
唯一的解释是,刘芒在附近的什么地方隐藏了起来,用道术匿去活人的生气,与草木土石无异,使“廿骑”觉察不出。
第二件事是,尉檀始终不曾苏醒。
解开尉檀的衣服查看,丹田处的瘀痕消失了,身上伤口内的煞气也消散殆尽。邪祟明明已经拔除,可他就是无法醒来。
苏命快马请来了京城中十位最好的医生,替尉檀疗伤。医生们会诊一回,却不由得都犯了难:尉檀所受的内伤外伤固然十分严重,但也未到致命的地步。看上去,他不像是因伤势而昏迷,倒像是丢了元神。
第三件事是,不但尉檀丢了魂,居然连煤精印也丢了魂。
小厮们打扫品香楼时拾得了煤精石印,急忙交还给阁主。可苏怎么拍它,也不见一双煤球眼翻出来。现在的煤精印只不过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煤玉,纯爱之魂不见了。
渡劫成功的短暂欣喜,被这三件事带来的郁闷之情所取代了。
凭直觉,苏感到这三件事之间是有联系的。
纯爱之魂很可能是去追赶尉檀的元神了,而尉檀的元神……难道是去找刘芒了?
这想法令苏心里一惊。理论上来说,这样的可能性极大。獬廌本是善兽,以吞噬恶人为己任。刘芒这样的人,早在二百年前就该被吞掉,可直到如今还在兴风作浪。
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渊源?
看起来,刘芒不被翦除,这件事就还没有真正完结。
见阁主烦恼,新近归顺的贫道禅师立刻积极表露忠心。
“阿弥陀佛,阁主莫急。”禅师双手合十,“距此地向南三千六百里的兰麝州,有一座兰若寺,问卜极是灵验。若阁主心中有疑惑未决之事,不如径去求一签,以测天意。”
苏想了想,有病乱投医,去看看也好。当日便备了三辆马车,带了尉檀,携了贫僧道长和贫道禅师,穿过京城南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