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都是成角儿的人,就不要取笑师哥了。”寂川答得不卑不亢。
“那我就先走了,李大人府上还有场堂会要赶,还真羡慕师哥的清闲。”玉春脸上笑吟吟的,也不等寂川回答,招呼师傅拉车就走。
宣儿气得指着那远去的黄包车直骂。“瞧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不许这样说话,他也是你师哥!”寂川打落他的手。“人生总有起落,咱们自己不为名利所苦,是咱们自己的事,烦恼别人做什么?”
宣儿还想说话,被寂川拉进店里。“好啦,别气了,师哥待会儿给你买酥饼吃。”
眼看着座儿一天天地不好,班主心里自然不舒坦,虽然不想坏了跟寂川的情谊,脸色难免比从前差些。
这天还没上戏,就进来跟寂川谈下月的包银,倒也不怕打扰他登台的心绪。
“许老板,这两天刚好有个花旦,跟之前的戏班契约期满,求着我,想上我这儿来唱戏。你看咱们下月从开始,就改成一个月唱五场吧?”班主站在他身后,抬头挺胸,鼓足了气势。
寂川已经画好妆面,戴好了凤冠,正一朵一朵地往头上别亮闪闪的小泡子,一圈圈水钻围着正中的一只红宝石,众星捧月的热闹。“冯班主既然已经决定,就照您说的安排吧。”
艺人和戏班,是要排练许多次才能登台演出的。既然那新的花旦已经可以登台献唱,想必班主是早有打算了。
“那往后的包银……怕是得减到如今的一半了。”
寂川将最后一朵泡子刺进云鬓。“班主决定便是。”
那天唱的是顶热闹的《大登殿》。像是班主为了一股脑地答报他这些年的付出一般,叫来一众配角儿,陪他演一出皆大欢喜的团圆。
王宝钏寒窑受苦十八年,写血书托鸿雁,遥寄西凉。薛平贵接血书归来,却已经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继承西凉王位。后来,薛平贵率领大军攻陷长安,昔日花郎汉,今朝銮上王。
薛郎坐在金銮殿上,一一清算往日的恩仇,作恶的人被惩处,为善的人得嘉奖。王宝钏被封为昭阳院正宫娘娘,从此享尽荣华富贵。
这本是欢欢喜喜的,最好的戏了。寂川头戴凤冠,身穿锦袍,妆如桃花凝脂,光彩照人。可他一句一句唱,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但凡爱上一个人,终归都是悲伤的。将一生一世的悲喜,托付到另一个人手中,不求金山银山,不求富贵荣华,只求爱人的一颗不渝的心,一双含情的眼睛。
王宝钏寒窑苦等十八年,夫君却早就有了更娇媚贴心的爱人,将她忘得干净彻底。诀别了相府的锦衣玉食,父母亲人,只为一个家徒四壁的薛郎。可她付出所有,终究留不住薛郎的心。
爱人如此,唱戏也如此。他许寂川早已甘心将自己的生死命运,交给了台下的这些座儿。座儿捧你,你是角儿,座儿厌了你,你便是路上的尘,花下的泥,任人踩踏,滋养后生。他早已看开了。
下了戏,黄包车没有像往日那样等在戏园子门口。他和宣儿走回家中,道路两旁的树木皆已成熟而苍劲,在地上投下暗绿的影子。
夏天快要到了。
忙碌惯了,忽然清幽下来,起初真有些不习惯。
他养了只三色的小花猫,侍弄院中花草,又买了些时兴的话本小说来读,倒也渐渐地乐在其中。倒是宣儿不能常常见到他那要好的倒茶小弟了,颇有些失落。
初夏的午后,又闷又长,最适合打瞌睡。
他正睡得朦胧,宣儿忽然来唤。“师哥!郡王府有人来拜帖!”
他连忙披了件长衫迎出去,廊下竟真站着个人,身穿王府下人的制服,手中一纸黄帖。“许老板,我家王爷下月初六五十大寿,听说许老板艳绝京城,想请您去演一出《孽海记》。”
他唱得再好,到底深藏市井,怎么能传到王府里头去,总是有人在王爷耳边说了些讨巧的话吧。他知道是谁。
那纸黄帖,他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何止是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连笔划都要看穿了。
宣儿笑他。“瞧你笑的,戏还没演,就开始《思凡》了?”
他当然是欢喜的。
就算座儿们冷落了他,总归还有一个人,心里惦念着他。只是他不知道,也不敢想,那人惦念的,究竟是他的戏,还是他的人?
好事成双,刚接了郡王府的堂会,表哥也来了。
和往常偶来探望不同,这回表哥跟戏班的卖身契期满,可以在京城长久住下来了。
“太好了,”寂川拉住表哥的手,“往后你拉琴,宣儿敲鼓,我唱戏,咱们仨人就能组一个戏班子。”
表哥段楚瑜是跟他一起被卖进娃娃班的,从小一起吊嗓练功,吃尽百苦。表哥原本比他天资更优,若没有变故,现在应当也成名成角儿了。可是七岁的冬天,表哥发了场高烧。师傅不愿意花钱请大夫,表哥昏迷数日,醒来之后便再也说不了话。表哥于是被师傅转卖给了胡琴乐师当弟子,十年过去,如今也成了江浙一带小有名气的胡琴师傅。
“表哥既然来,咱们得去买酥饼吃!”宣儿兴奋提议。
“你这好吃鬼,成天就惦记着酥饼!”寂川将手指往宣儿脑门上一戳。“咱们上街去,表哥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楚瑜不能说话,只是望着寂川,笑眯眯地点头。
三个人牵着手上了街,寂川难得心情这样好,和宣儿一路说笑打闹,恍惚之间,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晋容去跟母亲请安时,母亲正斜躺在烟塌上,周身云雾缭绕。
“容儿,听说你阿玛祝寿,你请了个戏班子?”
“回额娘,我听朋友说那班子不错,戏也正派,才想请来给阿玛额娘作个消遣。”答得滴水不漏。
“这些日子南方出了乱子,你爹心里焦烦,是该解解乏,散散心了。你可别像晋恂似的,天天往戏园子跑,成何体统。”一提到晋恂的名字,哪怕沉浸在芙蓉膏的甜香中,额娘的眉头仍然微微锁起,很不痛快。晋恂是汉人侧室所出,年纪又较晋容稍长,自幼不讨额娘的喜欢。
“孩儿知道。”
“对了,前些日子有人来说媒,富察氏有位格格,年龄合适,家世也好。我先同你阿玛商量商量,你差不多也该结门亲事了。”母亲从嘴里吐出一缕灰白的烟雾来,像是她的魂魄悠悠然脱离了身体。
“可是孩儿连她的面都未曾见过……”
“成亲而已,见她做什么。”母亲瞪他一眼,怪他不懂事。
“若孩儿不想成亲呢?”
母亲半撑起身子,目中愠怒。“你成不成亲,何时轮到你来决定了?”
他竟无话可以反驳。
“下去吧。”母亲躺回榻上,他只能行礼告退。
院中已有蝉声。这偌大的郡王府像一个狭□□仄的笼子,挤得人喘不过气。他迈出院墙,吹着路上自在的风,心情才终于畅快了些。
他知道寂川今日没有演出,便一点可以惦念的地方也没有了。酒席太吵,读书又太静,折中找了间茶楼坐下,点一碗明前龙井,一碟什锦茶点,自己孑然饮茶,看窗外人潮熙攘。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街角那个白衣蓝褂的人,是许寂川。
寂川身旁除了宣儿,还有另一个年轻男人。许寂川拉着那男人的手,说说笑笑,神色亲昵。
晋容第一次见到寂川这样开心,嘴角一笑,眉眼也跟着舒展开,整张脸的轮廓都柔软起来。
他忍不住跟着寂川笑起来,一边笑,心中一阵刺痛。他送寂川价值连城的点翠,也未曾见过这样的笑容,只能躲在这阁楼里,在他冲别人笑的时候,偷偷看上一眼。
堂堂大清的贝勒爷,此刻竟觉得自己不名一文。不能博佳人一笑,金银不过废土,皇帝不如庶民。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谦卑渺小的滋味。
他一口饮尽杯中茶,唇齿留香,苦涩难咽。
第5章 惊梦
冯班主听说了郡王府的堂会,带了好些礼物登门拜访。
宣儿闹脾气不肯开门,寂川训了他几句,礼节周全地将班主请进门来。
“是我老眼昏花,许老板气数未尽,这次得了王爷的首肯,将来怕是还要大红大紫啊!我们小小戏班,还得蒙您多关照。”话中之意,不言自明。
宣儿故意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把茶沏上来,在冯班主杯中放了一大把茶叶,茶水比药汁还苦。冯老板喝了一口,眼睛眉毛都挤到一块儿,又不敢明言。
寂川忍住笑。“我倒是有事想求班主。”
“许老板尽管说!”
“我表哥段楚瑜自江南北上,拉得一手好琴。班主若肯收他做琴师,咱们兄弟唱随,也是一桩美事。”
“得请这位段公子略加演示,冯某才好决断。”
寂川立刻唤表哥过来,当着冯班主拉了一段西皮快板,紧锣密鼓,慷慨激昂。
冯班主本来有求于寂川,听完更是彻底放了心,当即立下字据,楚瑜从此就是戏班里的琴师了。
“这可太好了,”寂川拉着楚瑜,“咱们兄弟二人,总算又聚在一块儿了。”
楚瑜只是望着他笑,眼神一如儿时清亮。
他们也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父母健在,家仆成群,整日只顾嬉戏打闹,无忧无虑。如今想来,竟已晃如隔世。
睡在窗台上的小花猫懒懒叫了一声,怪他们红尘俗事,扰它清梦。
转眼到了六月初六,郡王府里搭起了戏台,台下坐满了旗人贵族,端茶送水的下人们往来穿梭,好是热闹。
他终于唱《思凡》了,眼神流转,落寞又娇俏。
他知道晋容在哪里。晋容躲在人群最后头,坐在左手边的第二桌,只顾着看他,一枚瓜子在手里抓了半个时辰,到底也没咬开那层薄壳。
小尼姑的眼神左转右转,落在哪里,台下都是一阵哄笑。偏偏不敢转到晋容脸上去。
戏里唱那小尼姑难耐寂寞,哪怕死后刀山火海,炼狱油锅,也决心要破佛门清规,轰轰烈烈地爱一场。爱一个人,便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且顾眼下。
他的兰花指,终于轻轻一推,落在了晋容身上。
他望向晋容的眼睛,漆黑如墨,温润如水。相隔百步,眼中却只装着他一个人。一时间像有闪电流过身子,心口一阵震颤,寂川几乎忍不住发起抖来。
经书沉闷,耐不住凡心蠢动。法相庄严,锁不住少女怀春。
“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儿错,光阴过。有谁人,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
“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
寂川越唱,心里越是清明如镜。
既然躲不掉,咱们就去炼狱里头走一遭,只顾眼前,不顾后果。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戏唱完了,阿玛额娘都拍手称好,点名赏这色空小尼姑白银百两,珠宝首饰若干。
晋容听完戏,不等寂川谢赏,一个人走到后院亭中,唤下人端了桂花酒来,自斟自饮。亭外水池中,荷花已开了不少。天气燥热,花香也沉闷,裹着嗡杂的蝉鸣,徒增烦恼。
他方才听戏,看到坐在戏台边拉胡琴的,正是前几日在街上同寂川拉着手,有说有笑的那个人。那人模样倒也标志,虽然地位低贱些,可只要许老板喜欢,街上讨饭的也能胜过他这百无一用的贝勒爷。
心中苦闷,又是一杯酒灌下去。
坐了小半个时辰,下人来报,说是许老板求见。
寂川已经下了妆,水色长衫,霁色短褂,朴素淡雅。
“许老板请坐。”
他站起来,亲手给寂川斟了酒,寂川却摇头。“贝勒爷请恕寂川失礼,饮酒伤嗓,实在不敢喝。”
晋容本想转头唤下人看茶,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耍起了性子。
“你是来谢我的。”他定定看着寂川道。
“是来谢贝勒爷的。”寂川垂首。
“既然是来谢我的,”他将酒杯朝寂川面前一推,“就把这杯酒喝了。”
寂川看看酒,又看看他。“贝勒爷一定要逼我么?”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双让人心碎的眼睛呢。许寂川这样沉稳,淡然,眼中却盈满了漆黑的夜,寒冷的雪,像将死之人的求援,百年孤魂的挽歌。
他多想救许寂川出来啊。想用胸口这一团烈焰,融化冰雪,撕裂长夜,将他所爱之人,永远留在盛夏和春朝。
可是救寂川出来的人,却不是他。
他狠了心。“喝下去。”
寂川端起酒杯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伸手去拦却已经太迟。寂川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时,他看到寂川眼角一星泪光闪过,顿时心如刀割。
“寂川,我……”
眼看寂川起身要走,他连忙追过去,抓住寂川的手腕,不管不顾地将人锁进怀中。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想把寂川揉碎了嵌自己的骨肉里,害怕放松一点,那人就会像风一样从他身边逃走,不见踪影。
“寂川,你告诉我,如何才能不想你。”
吃饭是你,饮酒是你,雁过是你,云落是你。
暮鼓晨钟是你,琴声三叠是你,流水春去是你,雪月风花是你。
是玉环杯中的酒,是宝钏手里的断缰,是色空的手指远远点在自己头上,心里漾开的那一圈波澜。
朝思暮想的人却硬生生地从他怀中挣脱,转过头来,眼眶通红。“贝勒爷,寂川不过一介戏子,身份低微,怕是配不上你的相思。”说罢,转身走了。
留他一个人跌坐回木凳上,碰倒了青釉酒杯,顺着桌沿滴溜溜地滚过一圈,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他拎起酒壶往嘴里灌,咽下去的,却都只是白水。
唱过了郡王府贺寿的堂会,许寂川名声大噪,竟比从前的座儿还要好。逢他开唱,提前三天,还得额外给班主塞些碎银才能订上座儿。
宣儿问过两回,他那天去见贝勒爷都说了些什么,他闭口不答,宣儿也不敢再提。
转眼到了六月十八,他正在台上唱《游园惊梦》,有个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的人从戏园子后门走了进来。
“哪来的叫花子!去去!快出去!”闯子刚来戏园不久,拿着扫帚想将那人赶出去,倒是宣儿眼睛尖,从那披散的乱发底下一眼认出他来。
“尚锦兰,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班主听到宣儿的话赶紧追出来,看到眼前的人,惊讶得说不出话。“你……你是锦兰?”
尚锦兰放声大笑,露出一口焦黄腐朽的牙齿。“冯班主,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
“哎呀,哎呀,”冯班主见他沦落至此,连连叹气,“你来干什么?”
“放心,我不是来找你们借钱的。”尚锦兰笑嘻嘻地举起手中的两个纸包。“喏,今天可是大红人许寂川的生辰,我是来给他贺寿的。”
冯班主竟不知这事,回头问宣儿:“今天是许老板的生辰?”
宣儿掰着手指头一算。“呀,还真是师哥的生日!他从来不祝,我也给忘了。”
“锦兰你……有心了。”班主从他手里接过那两个纸包,替寂川道了谢。
“劳烦班主,替我祝我的这位贤徒,大紫大红,生意兴隆!”锦兰一抱拳,转身要走,班主到底不忍,开口叫住他。
“锦兰,你等等,我去拿些银两……”
锦兰却像是听了什么逗趣儿的话似的,扶着门框笑得直不起腰来,一个劲儿地抹眼角的泪花。
“银子?冯班主,您瞧瞧我现在这副模样,要银子还有什么用?”
班主一时无话可答。金山银山,也不能将眼前这个枯瘦憔悴,面如死灰的人,变回从前那个娇俏甜美的小花旦,也买不回他眼中逝去的光彩,和曾经繁华的岁月。
班主尚在感慨,锦兰已经转身走了,拉着他那藏在破布衣裳底下,看不见的水袖,一边走,一边合着戏园里传出的曲调清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声音嘶哑如嚎。
寂川唱完戏,跟楚瑜一块儿回到后台,宣儿指着桌上的两个纸包。
“师哥,这是尚锦兰送来的,说是给你贺寿。”一边说一边垂下头。“连我都忘了今天是你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