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是个四十来岁的老汉,十分健谈,因为长年驾船,肤色晒得黝黑,站在船尾撑一支蒿,驾着乌篷船,穿行在蜿蜒曲回的小河上。
见几位公子少爷衣着光鲜,面容俊美,听说他们要去月儿湾,老汉立刻有了攀谈的兴致,向他们介绍起月儿湾来。
月儿湾,距离镇上有三十里水路,远离人烟,少有人知,且湖中有岛,岛中有湖,风光独秀,清幽静谧。岛上古樟遍野,四季鸟语花香,纤尘不染,仿若世外桃源。
乌篷船靠了岸,一行人告别了老翁,下船上了岛,跟随着袁成风一路走向密林深处,终于在半个时辰后爬到了一座山丘上。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层层的松枝,枝头上挂着白绒般的厚重的雪,沉沉下垂,不时会掉下一两片雪块,无声的堆在雪地上。
拨开挡在眼前的松枝,覆盖在枝头的雪花簌簌地往下落,片刻后,露出了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上立着一座坟,旁边还有一个小一点的坟,坟前竖着一块石碑。
“到了,就是这里。”袁成风走到一旁,放下肩上的布袋,从里面掏出祭奠用的物品,走到坟前恭敬地一一摆放好:“师傅,我带大师兄来看你了。”
这时,天上忽然下起了雪,雪花很细,扬扬洒洒。
花念夙放开君无泪的手,缓缓走向那块石碑,凝视着熟悉的那一枚小木鸟。木鸟用绳子穿好挂在石碑上,一根翅膀折了,被风吹得左右晃动。
他轻轻摘下绳子,小心托起那只残缺的木鸟,用力合拢了手掌,断木的边缘刺得他掌心发红,却抵不过他心头千万分之一的疼痛。
无意识的用指腹摩挲着冰冷的木鸟,心中酸楚如潮夕扑至,一颗心却像被浇拂了滚烫的岩浆,猛地泛起大片波澜!
原来是这样,以命换命吗?爹爹啊……
流年似水,寒来暑往,炎炎盛夏,花念夙迟迟未归。
院中日子过的极慢,且又是夏季,空气闷热潮湿,昼长夜短。男子一日一日近乎执拗的等待着,只是每一天醒来,都要比前一天更虚弱些,眸底的火光,愈来愈微弱。
整个夏天,男子唇齿之间从来没有断过血渍,鼻子也是时不时的流血,针砭汤药施用无数,却丝毫不见起色,往往刚绞了湿巾擦净了脸上的血渍,鼻下又已见红,如此一夜反反复复折腾到天亮。
他生性喜洁,最是注重仪表,为了不让鼻血流的满脸都是,他不得不平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睛,直到窗上泛白,才终于撑不住慢慢睡过去,醒来时也总是满嘴的铁锈腥气,枕头边一大片血迹。
渐渐的,他的皮肤不再洁白无瑕,轻轻一碰,皮肤下细细的淡蓝血管就会渗出淤血,有时在手臂,有时在后背、胸前、侧腰,或是双腿上,形成一块块青紫斑块。
一旦身上的血斑连成一大片,就免不了又得咳血,若是强行咽下喉间上涌的热血,还会从耳中、眼角细细流出。实在无法,宋妈便寻来纱布沾了药汁,轻轻盖在男子的双眼上,还在他耳中孔道塞上柔软的棉花,这才得以缓上一两个时辰。
这天,黑沉沉的夜,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闷热的空气笼罩了整座小镇,让人透不过气来。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房中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夹杂在雨丝里,一阵一阵,随风飘忽,从寂静的院子里传出去老远。
天亮以后,宋妈端着一盆清水进屋,拧干了一条湿巾,放轻脚步朝床边走去。
屋中窗户紧闭,朦胧的光线里,卧在床上的男子病得皮包骨头,脸颊上颧骨高高突起,已然憔悴得不成人形,枯涩的雪白发丝凌乱的披散在枕上,双唇恍若落花一样凋零苍白。
前一夜起了风,微冷的空气侵入肺中,累他足足咳了一宿,身上的血太多了,洇过素白的长衫,沿着衣角淌在地板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暗红痕迹,就似雪地中一串惨败的红梅……
轻手轻脚的处理干净男子身上的污渍后,又为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衫,宋妈扶着他躺平在床上,重新盖好被子。
虽然已入小暑,但屋中的冬被始终不曾撤换,厚重的棉被压在他的身上,几乎不见有起伏,好像被中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片,平整的,瞧不出来人形。
桌上的油灯仍未燃尽,细小的火苗孱弱地蠕动着,像随时会灭掉一般,散发着点点微弱的热度。
男子艰难的扬了下唇角,疲惫不堪的笑了笑,不想勾起了喉间麻痒,又忍不住咳出来,直咳得病躯颤颤,锦被顺势滑落至腰间,隔着单衣薄衫,瘦骨历历锥心。
很快,唇边隐隐溢出几滴热血,却不见他眉宇之间有多少痛色,眸光依然清澈如泉,透着一贯的隐忍与执拗,总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轻轻掩上了木门,宋妈转过身,抱着被一团团暗色血迹晕染的被单站在屋檐下,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梅季的江南,总是丝雨绵绵,雾霭重重。
最近觉多,男子已记不清睡了几觉,浑浑噩噩昏睡许久,再睁开眼,也总是躺在床上,便分不清昼夜。
这天一觉睡到了黄昏,终于换得片刻的清明,他裹着毛毯,病怏怏地歪在暖榻上,反复摆弄着掌心里的木鸟。
窗外细雨叮咚,雨水顺着屋檐落下,连成一片细线,溅起小小的水花。小院笼罩在一片烟雨迷蒙中,白雾浅浅。
屋内一片祥和静谧,桌子上的药盏还冒着袅袅热气,一串桃花枝从窗棂探进屋来,枝上桃花很干净,一朵一朵,素洁美丽。
一阵风雨袭来,掀开了竹帘一角。风过花香,几片淡粉花瓣从枝头飘落,摇曳缤纷,暗香萌动。‘啪’的一声脆响,小小的木鸟滚到地上,折了一根翅膀。
桌上微弱的烛火跳跃几下,终于熄灭了,留下一缕青烟盘旋上浮,淡淡地弥漫开来。
蜷卧在男子腿上的小狐狸耳朵抖了抖,霍地一下睁开了眼,仰起头,痴痴的凝视他许久,起身凑到男子面前,轻柔地舔舐他冰凉的双唇,终于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琥珀色的眼眸中涌出一大滴热泪。
第二日,雨水骤停,天边出现一道巨大的彩虹。
城外东南三十里,月儿湾。
岛上,一颗参天雪松下,有一座新坟,坟上泥土松软,带着雨后潮湿的气息。一块石碑立在坟前,上书‘桃花先生之墓’,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干净。
宋妈扯着袖子拭了下眼角,只听得身后传来‘砰’的一声闷响,诧异地回头,小狐狸的额角迸裂,身子软软瘫倒在石碑旁,喉中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哀鸣,口中不断溢出汩汩鲜血,宛如杜鹃啼血。
翌日,大坟旁边又添小坟,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最终回)
雪越下越大,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
花念夙的视线越过石碑,落在雪白的坟上,向前走了两步,胸口一阵刀绞,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身子不由晃了晃。
袁成风摆好祭品,一回头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人:“大师兄,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小凤凰……?”君无泪抢上前来,蹙眉问道:“可是病还没好利索?”
花念夙嘴唇泛白,摇了摇头,坚定地推开了搀扶着自己的手,分别给两座坟各上了一炷香,又认真地磕了三个头,直直地跪在墓碑前,眼眶发红出神地望着前方,一言不发,垂在身侧握拳的手却有些发抖。
爹爹,我把父王带来看你了。你泉下有知,请保佑父王他一生无病无灾,平安康泰。
雪花纷纷扬扬的从天上飘落下来,一刻钟后,大片大片的雪花,在他的肩头、眉梢堆了薄薄一层。
雪越下越大,袁成风下山去船上取伞。
君无泪走上前去,解下自己身上厚不透风的貂裘披在少年肩上,抚上他满是泪水的脸庞,脸颊一片湿冷,冰凉的触感让他有些触动,眼中带着不解。
“小凤凰,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呀,是不是因为小木鸟摔坏了?别哭了,老小子回去给你重新刻一个更精巧的小玩意儿,让你随身戴着。”
“父王……”花念夙仰起头,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湿润的眼眸好似水洗的天空,带着他看不懂的浓郁悲伤:“你陪先生说几句话吧,先生待孩儿极好,是孩儿很重要的人。”
君无泪挠了挠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墓碑,稍作犹豫,便点点头。
他走到那坟前,上了一炷香,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又掏出挂在腰上的酒葫芦,围着坟头洒了半壶酒,想了想开口道:“这是我给小霏霏酿的猴儿酒,甜的很,他最是爱喝,今日也请先生尝个鲜。”
“先生取字桃花,想先生生前,定是个风流俊雅的人物。公子如玉,皎皎无双,心如磐石,面若桃花。”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他一双风眸肆意飞扬,嘴角噙着不羁的笑意。
“常言道,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可惜我与先生无缘,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愿先生泉下有知,保佑小霏霏早点消气,回来与我们爷俩儿团聚,以后两人一马飘然而去,天涯海角任逍遥,笑看千里尽长歌。”
说毕,君无泪回到花念夙身边,替他轻轻拍去肩上的积雪,搂住他的肩膀,用身体为他挡住凌冽的寒风。
“父王,你还记得爹爹的样子吗?说说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花念夙跪在雪地里,痴痴地看着眼前那坟,放松了身体靠向他,感觉到身旁支撑着自己的力量,耳边是男人胸膛下坚定的心跳声,只觉胸口微微发烫。
“小霏霏吗?”男子唇边的笑意更深,抬头望向遥远的天边,星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当年啊,在灵界的追星崖上,我放了六十六盏玉璃天灯,第一百八十六次向他告白,结果被一群大婶大妈堵住了山道下不来,害得我赶到酒馆的时候天都黑了,被他好一顿数落……”
“我上楼时,见他一袭大红衣衫,倚在窗边举杯浅饮桃花酿,那模样恣意疏懒,又不知招惹了多少风流债。一双细长漂亮的桃花眼水波流转,一颦一笑之间,好像生出了万种风情。”
“我暗恨这小子背着我,喝一回酒又不知惹下了多少风流债,正要上前捉他回去,低头去拉他捏住酒杯的手,他正好抬眼从杯沿上方看我,四目相对,感觉倏地头皮一麻,我心道不好,果然整个世界都在他盈盈眼波中晃荡起伏,无边的晕眩……”
窗外,山影憧憧,水光溶溶。明月狡黠,树影婆娑。
酒馆内,花霏白带着满袖淡淡的酒香,笑得眉眼弯弯,一派春意盎然。
当年,酒杯在他指尖轻轻晃了晃,银紫色的发丝微微扬起,在朦胧的夜色中分外妖娆,眼角一颗细小而微红的泪痣,平添了一抹明媚俏丽。
他斜睨着面前的圆脸少年,戏谑地扬了扬眉毛:“登山的人太多,我挤不上去。”
少年嘴角抽搐,生挤出一丝笑容来:“不看也罢,我带你回家看去,我床头还摆着一个没用上的玉璃天灯,画得一样漂亮。”
一轮淡淡的明月高悬天幕,如同缓缓流动的清水,清柔地洒向了大地。
路上行人渐稀,少年背着他,沿着长街一步一摇,缓缓行来。他抱着少年的脖子,趴在肩头上跟他咬耳朵,月牙般的眼眸,映着满城熠熠星光。
“今夜的歌,唱得太难听了,吵得我头疼……你天天这么折腾,也不嫌累?”
“不累不累,我心中欢喜得紧。霏白,你喜欢猴儿酒吗?那酒甜得很,改日我就上山找老猴儿讨果子,在后山埋上几坛子,酿好了给你明年喝。”
那一夜的凤栖城,雕栏玉砌,火树银花,灯影憧憧,晚风徐徐,犹如细语耳边。
少年晒晒一笑,哼起跑调的小曲,青涩圆润的脸庞堆满道不明的神采。
“咚儿里个咚……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那个时候,日头还长,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一缕冷香远,逝雪深,轻转身,笑意浅。
人生若只如初见,比翼连枝当日愿。
梦醒,花落。
相思成痴,人长醉。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这篇文章写了很久,也很寂寞(那个,也许有些亲知道,前后跨度其实有6年多,相信我,这是一个你们难以想象的时间长度),但依然坚持完成了,我很欣慰。尽管看到的人很少,但我非常感谢一路陪我走到这里的你们,因为有你们,才有创作的热情和毅力。后面还有几篇番外,如果能留言告诉我你是否喜欢这篇文,就是对我最好的奖励,谢谢~爱你们!
另外,我有考虑印制成书,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留言与我联系下。
第69章 番外一 夜阑冬寒静忆君
细碎的脚步声停在一处雅致的镂花雕空的门外,谦卑的女声在屋外响起。
“尊主,池水已经放好,是否让奴婢们入内伺候?”
“不必了,退下吧,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稍后,清亮浑厚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温和的语气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威严,那极具磁性的嗓音仿佛能顺着耳膜钻进人的心里,让杵在门外的婢女浑身微颤,手指不自在地拧在一处,热着脸应声退下。
斜倚在金榻上的花霏白轻捻指诀,撤去喉中的气团,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声线,低头凝望着床上沉睡的男子。那人面覆半截金盔,双目紧闭,露出的下巴白得有些不同寻常,花霏白伸手将他鬓角几缕碎发拨于耳后,目光柔和深沉。
“玉哥哥,我带你梳洗一番再睡,可好?”
说完,花霏白半支起身子靠在床榻上,离开了温暖的被褥,室内的低温还是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拢好自己散开的衣襟,但体内的寒意却没有丝毫消减,他也不甚在意,下了地从架上取来一件毛裘大氅将床上的人仔细裹好,弯下腰把人抱起,一步一晃的朝屋外走去。
从林荫中走出来,眼前顿时开阔,一潭巨大的寒冰池隐在深处,四周烟雾缭绕,暗香涌动,天地仿佛都被锁在这一泓清澈如镜的泉水当中。
远处云山苍苍,近处碧水泱泱,金色的阳光破云而出,光束散落在粼粼波光的水面上,宛若仙境。
花霏白将男子安置在池边的岩石上,褪去了大氅,男子的锁骨自衣领内滑出,隐约透着几分灰青,花霏白的指尖轻轻抚上那修长的脖颈,宛若对待上好的白胎薄瓷一般小心。
面上倏地勾勒出了一丝笑意,他侧过身,将自己的衣袍除去,搂着一动不动的男人,从池边的岩石上一步一步踱入冰凉的泉水之中。
池水温低,对体内阴寒过重的花霏白来说更是刺骨的冰冷,瞬间褪尽了血色脸色极白,他带着男子向池水深处走去,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玉哥哥,这水温你觉得可好?”
他低头在毫无知觉的男子耳边细语,声音因为低温而带了几分颤音。
男子静静地靠在他胸前,一双狭长的凤目紧闭,脸上是无法掩饰的灰死之气,身体沉重僵硬,手脚低垂入水中,整个人没有半分生气。
花霏白端详着这一张反复看了无数次的俊颜,一双眼眸如磐沈的黑夜,流淌着复杂难言的情意,让人辨不真切。
搂着人耐心的等了一会儿,他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应,如早有所料般浅浅一笑,眼中被掩藏得极深的期盼一闪而过,终成淡淡的空茫。
“你不爱说话也无妨,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意……”花霏白伏在他耳边,眼角隐约泛红,轻轻扬起一个弧度。
“凤凰一族血脉极为珍贵稀有,作为族长你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个责任,但如今我怀了你的骨肉,你多年的心愿也要达成了,心中定然是万分欢喜的吧?……只是,这么些年来,你实在贪睡得紧,不肯睁开眼与我说说话……也罢,你一定是累坏了,睡不醒也难怪。你只要安心睡着就好,无须忧心,一切由我来安排即可。”
花霏白一手托着男子的腰,以掌为瓢舀起水,开始为男子梳洗起来。水珠顺着男子墨的乌发滑下,在池面上荡开一圈圈波纹,水中倒影的身影也逐渐模糊了。
指尖在男子的肌肤上轻轻按压着,一点点,一寸寸,手势熟练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男子僵硬的肌理被揉搓得有几分柔软,精瘦的胸膛在水中仿若玉石般健美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