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穆延又重复了遍,这次已经不像是反问,而是冰冷的质问。
魏阙已经意识到了不妥,然而……他确实不知道。
穆延注视着沉默不语的魏阙,黑色的眼睛像颗玻璃球般,透不出半点活人的情绪。随后他似乎想通了什么,眼眸深处重新燃起了火光,眉眼含笑,令人如沐春风。
“没关系,你不知道……你不需要知道……你只用在这里……”他的? 氯岫锶缤钌钋榈那槿耍秩椿夯菏战簦缤湮耷榈奶霸谖疑肀摺?br /> 魏阙感到呼吸不畅。
他以为穆延想掐死他。
结果……却收获了一个吻。
魏阙愕然地睁大眼睛。被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气管隐隐一阵憋闷的疼痛。而在这点可怜的呼吸中,穆延的气息充斥了他整个感官。阴凉的,冷硬的,如同地下潮湿的石块。他感觉自己好似堕入了深埋的坟墓,不见天日,寂寞沉眠。
那种孤寂的阴冷唤起了身体本能的抗拒,魏阙拼命挣扎着,想要从这股气息中逃脱。最后他狠下心,用力咬破了穆延的舌尖。
穆延的动作终于停下,魏阙趁机挣脱他的钳制,飞快往另一侧逃去。他不敢回头,好像在身后注视着他的,不是曾经甜蜜相依的恋人,而是深渊中的恶魔。
地下室出奇的大,魏阙一直沿着通道狂奔了约莫六七分钟,仍然没到边。不过魏阙没注意到这样的异常,他的注意力全然专注在口腔内咸涩腥甜的味道上。
——那是血的味道,那是穆延的血。
这当然不是魏阙第一次见到穆延受伤。穆延表面上看着温文尔雅,实则脾气火爆强势,多次由于魏阙受了欺辱而与同学大打出手也因此,魏阙曾经多次帮助穆延处理伤口,那一块块的淤青肿胀,一道道的创口红痕,都是这段被排挤的岁月的烙印。
他甚至在情不自禁时,轻轻舔舐过还渗着血水的伤口,那苦涩的味道和着自己愧疚的泪水一直流入心中,最终化为仅对穆延绽放的浓烈激情。
兴许身体还残留着当初,以百味杂陈的心情所燃烧出的炽烈,因此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年,此刻魏阙不觉微微战栗。即便他已经不自觉停下脚步,身体靠着冰冷的石墙,也无法消退从体内涌上的热度。
然而他的心却是冷的。
他不明白自己与穆延之间究竟横亘了什么东西,以至于让曾经亲密无间的人变得如此陌生。
魏阙转了个方向,将滚烫的额头贴在石墙上,想借助墙壁的冰冷理顺思绪。忽然,他听到远处传来“嗒嗒嗒”的声音,颇有规律,像是什么人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
按说在这种摸不着头脑的情况下,找到同伴总是好的,但魏阙迟疑了一瞬,最终选择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他为了不要再遇见穆延,而在半道选了条岔路,但越是走着,越觉得不对。这件旅馆的地下室……有这么大?
按他的速度计算,刚刚他大约跑了一个多公里的距离,但仍然没看到地下室的边缘。而现在,他沿着岔路走了十分钟,哒哒的脚步声早已远去,却也没有看到尽头。
这路是一个向下的斜坡,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能看到,周边全然是四方端正的粗糙石砖,触手阴冷,似是从未见过阳光。难道是地下室连通了防空洞吗?
魏阙满腹狐疑,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结果就看到了方立。
那家伙鬼鬼祟祟地缩在墙体侧部凹陷内,一不留神还真没注意到这人。魏阙路过时手机灯光无意中一扫,就只看到一个黑影在墙边蠕动,差点吓得他将手机砸出去。
好不容易确认友军身份,不仅是魏阙,方立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总算是见到活人了!兄弟,我太不容易了!”方立非常激动地给了魏阙一个熊抱,简直要喜极而泣。接着他亲热地拉着魏阙在坑底坐下,也不知是体积太大还是怎样,方立一个人就把那隐蔽的小角落占了大半,以至于魏阙半边身子都露在外面,特别打眼。而方立大约因为角度问题没看见这情况,依旧说亲道热地嘘寒问暖,“你这一路怎样?找到总闸了吗?你……”
魏阙不耐烦和方立说这些,他一直就不喜欢方立那见风使舵墙头草的秉性,只不过在满屋恶意加害的家伙面前,方立的看碟下菜倒是显得无足轻重了。况且现在难得看到个同学,而且还是个可以说得上话的同学,魏阙当即开门见山道:“刚刚在杂物间,你们说穆延……怎么了?”
“啊……”方立顿时卡壳,大张的嘴缓缓合上,两眼突出,像极了憋气的蛤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提这事做什么?都过去那么久了,人……早没了……”他边说着,边小心地挪远了些,身体不易察觉地绷成了随时能发力逃跑的姿势,像是在防备着什么。
“你说什么?”魏阙觉得自己一定没有理解方立的话,“什么叫没了!”
方立立刻后退几步,拉开了与魏阙的距离,“你、你不……当年,穆延从天台……自杀了啊。”
魏阙脑子里“嗡”的一声,像引爆了一包烈性炸药,将整个大脑炸成了粉末。但他迅速判断出了事情的真伪:“这不可能!刚刚穆延明明一直在这里!你们不是都看到他了吗?”
他能看到穆延的模样,听到穆延的声音,触摸到他柔韧的躯体,吞吐过他微凉的呼吸……这样的人,怎么会已经……呢?
魏阙不断在心中反驳着这个荒谬的说法,却越来越无法说服自己——那一系列离奇的死亡事件,如果不是闹鬼,又究竟是如何达成的呢?
方立面部肌肉抖动着,做出个非常奇怪的表情,像是惊恐,像是欲哭无泪,又带着隐隐莫名的期待,“看到……谁?”
“你叫他‘慕老板’。”魏阙道,愤怒非常,“你们这是过去太久,都不记得穆延长什么样了吗!”
虽说这可以理解,毕竟都已经十年了,班上大半人他都早已遗忘了其长相,但对于穆延被众人所遗忘这件事,魏阙仍是有些耿耿于怀。
“啊!”方立惊叫一声,呆立半晌后,猛然抓住了魏阙的手臂,冰冷颤抖的手掌恍如死人,“你,你确信?”
看到魏阙点头后,方立彻底失去了先前所有强撑的淡定,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是的,他当然会来见你,当然会……”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魏阙犹如困兽一般低吼着,“当年……当年他不是转学了吗?你们不是之后在没有联系了吗!”
“我胡说的,我胡说的!”方立连连否认,“那是……呃,之后听他们乱传的……的谣言!说是……呃,他转学后,自杀了!但这不可能嘛,对吧?”方立笑得比哭还难看,满脸肥肉硬是挤出了代表笑容的褶子,“既然你看到他了,那也就不可能……是吧?”
“但是,你们之前在杂物间……”魏阙被方立的自相矛盾弄得有些混乱,还要继续追问,方立却岔开了话题。
“你这路怎么样?没什么事吧?跟你说,我可是见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啊!”方立拉着魏阙诉苦道,那后怕的神情好似刚从万人坑里爬出来,原来,之前方立本是和一群同学在杂物间躲得好好的,一段时间后,也不知是谁,忽然提议大家数数人数,确认一下彼此身份。而这一确认,就出了问题。
“原本一个个报名报得挺溜的,结果就到最后一个人时,她说‘您好,请问还需要点什么?’”方立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这个回答太诡异了对不对?我们所有人都被吓到了!然后不知是哪个孙子,突然就用手机照了照那女人的脸!”
“结果那根本不是人脸!”回想当时的画面,方立的声音都变了调,听着如同濒死之人奄奄的呼吸声,身上的肥肉也一颠一颠地打着哆嗦,“惨白的脸,樱桃小口,墨水样的眼珠,小红圆片样的腮红……这明明是烧的纸人啊!”
随着方立的讲述,魏阙好似也看到了那个惨白的纸人,在墙角站得笔直,脸上是画出来的笑容,恭敬问好:“您好,请问还需要点什么?”
一股寒意袭上心头,魏阙打了个冷颤。他下意识地摇摇头,好似这样就能甩开恐惧的阴影。
“所以你现在,是在躲她?”魏阙问道。
“是啊是啊,我们一群人从杂物间跑出来,也没个方向,就失散……现在也不知是什么状况,我心慌啊,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方立长吁短叹,用力拍拍魏阙后背,似乎向从他身上找到伙伴的认同感。
但魏阙没有接话。他似是出神了片刻,接着才恍然惊醒,问道:“你有没有听见……脚步声?”
哒。哒。哒。
“来了,她她……来了!”方立牙齿咯咯打颤,勉力张嘴对魏阙道,“快跑,我们快跑!”
说着就拉住魏阙,一路往下坡跑。他的手抓得死紧,掌心又湿又滑都是汗水,抓得魏阙十分不舒服。不过这显然不是内讧的时候,他也只能跟着方立跑。
这里本来光线昏暗,但跑着跑着却逐渐明亮起来,用到逐渐变宽,各色五彩灯光从头顶照下,倒显得这里不像是地下室的走道,而像……
“您好,请问还需要点什么?”一个礼貌得体的问候声响起,带着服务人员特有的热情专业。
魏阙猛地回头,就见自己身后站着个身穿黑色套装的女人。小高跟鞋、盘发、领巾……看起来是个服务员的模样,并不是什么纸扎人脸,而且有点眼熟。
“啊!”方立即刻惨叫一声,猛然一推魏阙,让他直往套装女人身上扑去,自己则转身就跑。
魏阙猝不及防被方立推了个趔趄,眼看就要跌到那女人身上,却被一双苍白却有力的手扶住了。
“客人,您没事吗?小心台阶。”女人稳稳地扶着魏阙站好,接着退后半步,对他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
魏阙看着女人的模样,听着熟悉的公式化语气,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来——这不是当年他们一群人唱K的KTV服务员吗?
当年他几经犹豫之下,终于同意了黄黎的邀约,一起前往KTV。但迎接他的并不是同学们的冰释前嫌,而是变本加厉的羞辱。那地狱一般的境遇,令他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都会被惊醒,神经质地拢紧自己的衣服,生怕一睁眼就会看到那群恶魔班的同学。
当时,那群同学开始时还端住了人样,但在几杯二锅头下肚后,借着酒劲露出了真面目。
“让大家伙看看……这同性恋,是和咱有什么不一样啊!”
这话是谁说的,魏阙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群人把他按在地上,七手八脚想要扒掉他的衣服,嘴里说着这不干不净的脏话,甚至还说“不知道是不是跟女人一样?”
陈娇娇那时候也在,听了这样的黄腔也只是故作娇羞地笑骂“没正没经”,但实则扇风点火来比那群下手的还要激动。
他当时真的有些吓怕了,哭求着让他们住手,甚至还为此被逼着按他们的要求说出“我要和穆延分手”这样的混账话。
但就是这样的妥协也没能制止这群人病态的兴奋。魏阙的校服全被扒下,不知扔去了哪里。他身上每一处都火辣辣的痛,全都是同学们捏掐的痕迹,甚至连那要命的地方也被掐了一下。
也就是查看包厢状况的服务员在门外看到了这疯魔的模样,惊恐之下及时制止了这群人,魏阙才堪堪剩下条底`裤。他的衣服都已经被所谓的同学毁了,还是好心的服务员给他找了身KTV工作服的衬衫和西裤,他才能够走回家。
而现在,面前这个女人,不就是当年那个好心的服务员吗?
认出这是曾经帮助自己的人,尽管此地的状况很诡异,但魏阙却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分毫未感到恐惧。
跟人的恶意比起来,鬼怪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魏阙问道。
服务员对魏阙微笑着,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身做了个引路的姿势,“是B136包厢是吗?请跟我来。”
这是当年的场景……
魏阙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因而并不想过去。可随着服务员的前进,四周的场景陡然变了,与当年的KTV别无二致。他站在KTV的走廊上,身后的灯一盏盏熄灭,黑暗一步步逼近,像是在催促着他快点行进一样。
无奈,魏阙只能跟着服务员的脚步走,但仍然脚步踟蹰,不想面对当年的噩梦。知道他听到了响亮的一声:“你们都说他有病,那待会咱可以看看,他到底有哪里不同啊?”
这个声音……魏阙只觉得有点耳熟,想也没想就拧开了门把手——当年,究竟是谁做出这混账提议的!
包厢内,屏幕上正播放着KTV包厢内的景象,在画面正中,那个附和着史克朗、李家正等人谩骂着穆延,侮辱着魏阙,还不停想些阴损主意——“我们可以让魏阙说他要跟穆延分手,然后拍下来给穆延看,那一定很有趣!”“对啦,我们还可以拍魏阙的裸照给他,不知道穆延是不是能艹三里地哈哈哈哈!”“史哥你就别生气啦,难得见个同性恋,就该好好研究研究啊嘿嘿嘿。”
这个在不停地推波助澜,殷勤地捧史克朗等人臭脚的人是……
魏阙转头,视线离开屏幕,看到了此刻缩在门边,瑟瑟发抖的方立。
“不不不,不是我!”方立满脸鼻涕眼泪,哭叫道,“你、你也知道的,史克朗他们,他们一言不合就揍人,我、我是迫于无奈!”他边说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往魏阙身上凑,但却被引路的服务员一把按住了。
服务员已经不是方才八颗牙齿标准微笑的样子了,她的脸惨白如纸,眉眼浓墨一样,朱唇一点鲜红如血,两腮贴着圆圆的小红片。
这是一张完全扁平的脸,这是扎纸人的脸。
魏阙立即拿起包厢桌面上的酒瓶,敲碎后握在手里当做武器,却在一切做好之后,踟蹰着是否要去救方立。
他曾经一直想要给这群人一个教训,那些动手的、提议的、推波助澜的……而现在知道了究竟是谁的恶毒心思……他还要去救他吗?
在魏阙忧郁的当口,扎纸人脚踩着方立,扁平的手像刀子一样闪着寒光,猛然一刀劈在方立的胳膊上,留下一道巴掌宽的伤口,让方立惨叫连连。
一个声音响起,音色与方立别无二致,语调却平板无波,“恶心的同性恋,给那群混混找找乐子怎么了?难道还指望我帮他说话吗?”
方立身上疼痛,抖如筛糠,又惊惧莫名,转动脑袋,想要找出声音来源,“谁?是谁在,胡、胡说八道!”他被扎纸人踩着,又惊慌四顾的模样,像极了一条王八。
“胡说?我倒是觉得这或许就是你的想法。”魏阙察觉到了诡异,但心中的怒火让他继续说了下去,“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小人。”
“不、不是的!”方立大叫道,“你、你知道我这个人,从不歧视人的!你看,我们之前还聊得那么好!”
方立话音一落,扎纸人又切了他一刀。这次划开了肚子,鲜血狂涌而出,方立捂着伤口不住哀嚎着,而那莫名的声音随之又响了起来:“切,杜鹏搞聚会,没事请混混和油盐不进的做什么?害得我只能在废物乡巴佬身上找优越感。”
魏阙这时才请楚地看到,方立肚子上的伤口,约莫一个手掌长,即便被方立捂着,也在不停地翕动张合着,吐出更多的鲜血,甚至……那莫名的说话声,似乎就是从伤口中传来!
他为自己察觉到的东西惊得后退一步。
像是察觉到了魏阙的小动作,原本一直盯着方立的扎纸人忽而抬起头来,看了魏阙一眼,红艳艳的嘴唇扬起,露出一个无声的笑。
虽然扎纸人没有说话,但魏阙似乎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嘴里只会说些虚伪狡诈之言,那何不用……其他地方说?
方立一副垂死模样瘫在地上,拼命挣扎:“魏阙……老同学啊,你知道我这个人就是虚荣心强,但真的没有坏心眼啊!你想想,我们以前相处的不是还很和平吗?”
扎纸人一刀切在方立胸口。方立惨叫着,他胸前的伤口却全不受影响地大叫道:“为什么是我……不应该是我啊!我又没做错什么,我不就说了几句话!要死也该是那个瘸子啊!他才是最该死的!”
魏阙皱眉,他觉得方立似乎知道了什么,“为什么最该死的是我?所有的事情,不是你们咎由自取吗?”这一刻,他忽然有些理解穆延的想法了,那些人……不过是报应来得太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