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队的贝斯手卢克竖起风衣领子掩盖自己的面容,敲响了一所公寓的门。窄脸直鼻、深长的眼眸,卢克也是个相貌异常出众的男人,只可惜这么多年来他不能为人记住的原因是:殷之纯的光芒太过于耀眼。
他是伏特加混合青草汁,别的人都是肥皂水。
奇怪的,不公的,而又高低立现的比喻。
面孔丑陋至可怖的男人为对方打开门,迅速蜷缩回地上。他的身体发出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他的房间密不渗光,像是相片未经曝光前的暗房,透射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调。殷之纯的照片大大小小贴满四壁,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欣赏这个男人的脸,都能由衷地感到赏心悦目。以前这个摄影师也拍摄过别的美好的事物:灌木丛、野玫瑰、忍冬属植物绽放刹那的芬芳。
什么都及不上他的美好。
“你恨他吗?”
“不,我爱他!”颤动喉骨的怒吼,掷地有声的爱情。
“可是他抛弃你了。他现在和一个整形医生打得火热。”卢克说,“那个医生名叫迟傥,和郝透的男朋友一样是个满嘴谎言的混蛋。”
那些煞有介事的夸大其词与凭空捏造,让程子华就要被极端的痛苦与愤怒碾碎了。
他自卑不已,因为一时受到殷之纯的蛊惑与欺骗,居然切割掉了自己那能喷涌精髓的根茎;他满心憎恨,谢罗彬信誓旦旦说要拯救自己结果却袖手旁观任由自己变成现在这样。
鼻头腐烂凹陷的男人匍匐在地,最后他决定把这一切归咎于那个未曾谋面的整形师,迟傥。
“你要让他接受你的奴役,甘愿被你驯服。”卢克用充满煽动性的语言鼓励程子华去绑架殷之纯,去强暴殷之纯、去用凌辱肉体的方式占有他、折磨他、俘获他。
“不可能了……”男人痛苦地低吼着、呻吟着。他的男性尊严丧失殆尽,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去打动他的爱人了。
“动手去掠夺、去征服吧!那将比接受馈赠更有乐趣。”卢克蹲下身子,将一只可以戴于下体的假阴茎放在男人面前——非常夸张的尺寸与造型,不是制作于柔软的橡胶,而是坚硬又尖锐的金属。
可以用之施刑,甚至,谋杀。
走出程子华那个奇臭无比的房间,卢克走向街边的共用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
“他的疯狂只是假象,其实他比任何人更为理智清醒,别说海洛因,连摇头丸也拒不沾染。”男人咬了咬嘴唇,“除了杀了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毁了他。”只要殷之纯在云端,卢克就沉沦地底,永无出头之日。因而他对他的憎恨来得非常简单。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纯粹的嫉妒,声音听来尖锐又刺耳,“他敏感、傲慢、自以为是;他冷血、残忍、目空一切;他早已触怒神明!”
“你错了,神即使不爱世人,也会爱这个男人。”女人笑了,“尽管如此,他依然远比你想象的容易打击和摧毁,只要你大起胆子,放手尝试。”
“可即便是你,也没有办法让他沉沦毒品,彻底疯狂,不是吗?”
“因为他身边有个碍手碍脚的天使。”女人褪去身上那件从未在人前穿过的白色连衣裙,赤身露体地站在镜子前为自己素颜的脸孔画起了妆,抹上那种浓艳似血的红色唇膏,“不过我有预感,很快那个天使就要被他动手撵走了。”
“宓娜,我可不可以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憎恨之纯,他对你难道不好吗?”卢克谄媚而暧昧地笑出一声,“我想之纯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奉为‘缪斯女神’的女人心心念念只想扼断他的咽喉。”
宓娜一言不发,随手摁断了电话。
拥有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身与非常硕大而迷人的乳房,女人站在镜子前对着自己的裸体左顾右看,手指探向双腿间的茂密丛林,无比爱怜地自我抚摸与安慰。高潮后她点燃一根烟,继续光裸着身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最后停驻于扑满一整面墙的一张照片前,用烟蒂在照片中那张无暇美丽的男人面孔上点出一个丑陋的烫疤。
一只眼睛蕴藏妩媚的笑容,另一只泛滥潋滟的泪光。
“Au revoir, ma belle(再见,我的美人).”她说。
第17章 当你老了(1)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午后,乡间的金醇阳光像离树的苹果,锻酿出酒的流态洒向遥远的地平线。郝透坐在花园里摇晃的架椅上面,翻开一本厚重的国外诗歌选,念得声情并茂。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恋人谢罗彬都会由衷庆幸:这个二十四岁的男人依然葆有十四岁男孩的纯真。
“罗彬!小透!快替我看看,是不是多了一根白发!”
说话的女人是郝透的母亲苏朵朵。苏朵朵身材娇小,眼睛溜圆,看上去很年轻,事实上她的确很年轻。不时沾沾自得地告诸天下,“我生下郝透的时候才十四岁,直到今天别人依然以为我是他的姐姐。”
郝透家境殷实,父母俱在,什么也不缺少,嗜好“偷窃”的心理隐疾似乎来得毫无道理。不过他最近有些烦恼是真的:因为他的父母正在闹离婚。
理由很简单——郝透的父亲年逾七十,见不得年轻貌美的妻子成日里和围绕周遭的男性打情骂俏。想做个拉皮手术借以挽回日渐失去的青春。可对于这么个风险不甚大的手术,手握财政大权的苏朵朵坚决不肯点头同意。早已妒火中烧的郝老先生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住进了汽车旅馆。
“他再与我怄气,我就将他那些宝贝古董桌椅统统当柴劈了!”向来雷厉风行的苏朵朵言出必践,虽然没有任意妄为到就这么为家里的壁炉添置柴火,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找来一个古董收购商。
当那个古董商敲开郝透家的大门时,男孩整个儿都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挑、一头金发的美人。
※ ※ ※
万菲自称是谢罗彬的表妹,一惊一乍连呼“巧合”,而且恭维话说个不断,瞬间博得了苏朵朵的好感。他甚至以“仅仅一日没法对屋子里的古董进行估价”唯有提出了要和对方同住一屋。
“作为这间屋子里仅有的两位女性,我们应该同床而眠。”
苏朵朵欣然应允,亲昵挽上“女人”的胳膊,俨然视对方为“闺蜜”。
在郝透来得及出声阻止前。
趁苏朵朵与“半子”谢罗彬一同准备晚餐,万菲赖身于郝透的房间,自说自话地翻看起了男孩摆置床头的相册,“宝贝儿,你小时候可太可爱了!”郝透的父母都是双眼皮,唯独他是例外。欣赏着男孩童年照的万菲,总觉得这个男孩与自己的父母不太像——唔,大概是因为隐性遗传。
为家庭问题困扰的男孩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忽然听见对方极为兴奋地大嚷出声,“哇,这个男人我喜欢!”他高举手中的相册,指着一页照片,如同经历高潮般面色潮红浑身轻颤,快乐得难以自抑,“你们都是不可多得的人间尤物,但毫无疑问,只有他是上帝的宠儿!”
一个四人偶像团体的合影。
即便没有看见万菲手指何处,他也清楚知道对方口中的“上帝宠儿”是谁。一阵关节离断般的强烈痛苦席卷全身,悲伤与愤怒一样不可遏止,一把夺回相册说,“想也别想!”
“我来猜一下,”万菲眨了眨眼睛,贴向郝透耳侧,勾出了暧昧一笑,“你爱过并且依然爱着这个男人。”
没有说话。
“我劝你收敛自己的情绪,彻底忘记你那半路夭折的爱情。”瞥看一眼门外的谢罗彬——他正在向苏朵朵讨教她的独门菜谱,烟灰色眼眸微微眯起而满含笑意,显得英俊面庞无比温柔。“罗彬是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挑剔至极,他绝不会退而求其次——尽管你有一双他喜欢的单眼皮眼睛。”
“……我没有……我已经忘了……”再多的狡辩也徒劳无用——不住轻颤的身体诚实地反应了它的想念:想念相片中那个漂亮男人的亲吻与抚摸,侵入与掠夺。郝透埋下脸,深知此刻的自己有多狼狈。
“好了,我们谈些有趣的话题,”翘起兰花指,风情万种地拈玩起自己的金色头发,“女人”灿然一笑,“为什么你喜欢偷东西呢?”
“我们何不先谈个更有趣的话题,”正是一肚子不爽,当下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为什么喜欢扮女人?”
郝透的本意是想让对方闭嘴,可没想到万菲径自思索了一会儿,居然开口说,“因为这样让我感到很安全。”
“我的母亲像母牛一样不断下崽,我有十个兄弟姐妹,我不是最大的一个,也不是最小的一个。贫穷让我们全家辗转各地,颠沛流离,更让我营养不良,十岁时比同龄男孩矮上半个头,长得十足像个娘们。每转到一所新的学校,都要被人欺负。无论我奋起反抗还是跪地求饶,都逃不了男孩们的奚落与嘲笑。他们一边操起木棍狠狠砸向我的脑袋,将我砸倒在地,一边骂我是‘长有女人脸的软蛋’、是‘该死的欠操的婊子’——
人生平顺从未经历过风雨的郝透听到这里,不禁露出一个十分同情的表情,悄悄伸出手握紧了万菲的手。
“那时我正巧又搬了家。在即将转入新的学校前,我独自坐于向日葵花田旁长泣不止,简直要把眼睛哭坏。我絮絮叨叨向上帝告述自己的苦难,乞求他能秉持仁爱之心给予我拯救。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比我大出几岁的男孩走至我的身后——回头的刹那,觉得他就像上帝那样从天而降!他的脸孔非常漂亮,逆着光,对我笑了笑说,‘你的上帝不能保护你,但是,裙子可以。’”
郝透忍不住插嘴,“说这话的人十足是个变态!”
“Wow!你可不该这么说。”门扉半掩,再一次将妩媚的眼波瞟向门外——佳肴摆放一桌,英俊男人用手指轻沾上沙司酱,放入唇间。
“难道……对你说这句话的人是……”郝透循着对方的视线掉过眼眸,落在目光终点的爱人仰起脸来,回应他轻抿唇角的温柔一笑,“……是罗彬?”
万菲以一个眨眼微笑作为回答,模棱两可地继续说,“后来我发现,他的话是真的。入学的第一天我戴上假的辫子,换上了裙子,在男孩们面前搔首弄姿……男孩们争先恐后地赞美我、保护我、顺从我……”他顿上一顿,语气轻描淡写,神色也未见多少哀伤,“再没有人欺负我,他们都爱我。”
不知道,是该唾弃这个男人还是该怜悯这个“女人”。听者长久静默,不置一声。半晌过后,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出一声:“你喜欢他吗?”
“咳咳……”万菲呛了自己一口口水。“你说……谁?谢罗彬?”
“没错,”男孩肃敛神色,以格外认真的姿态注视对方的眼睛,“我是指谢罗彬。”
“哎呀!这都被你发现了。”掐着嗓子以尖细女气的声音嚷了出来,大笑过后他猝然将脸逼近郝透,那张妩媚精致的女人面孔与男孩的清秀脸庞咫尺相距。“所以,庆幸吧,男孩。”他说,“我毕生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可我爱的男人却是个gay。”
郝透目瞪口呆,狠狠吓了一跳。
眼前两片涂抹粉紫唇膏的嘴唇中吐出的这个声音,完全来自于一个阴冷而低沉的男人——就像有一只怪物已在他心底沉睡万年,而他唤醒了他。
“啊哈!男孩,你上当了!”又换回了那副让人辨不出雌雄的柔细嗓音,用力拍了一下男孩的脑袋,尖声尖气地笑了出来。
“罗彬,你是对的!这孩子实在惹人爱!”随后“她”起身出屋,以一个夸张的幅度扭腰动胯迎向了谢罗彬,那种姿势在郝透看来就是个疯痫患者。
作者有话要说:叶芝的《当你老了》,最喜欢袁可嘉的译本。
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第18章 当你老了(2)
暴雨将至,风声呼啸,窗外雷电交作。
卧室里,郝透脱去外衣,想靠近谢罗彬的身体彼此亲热,可对方倒一脸冷淡地推开了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阴暗里,那双烟灰色眼眸此刻迷离不清,高隆的眉弓为眼睑洒下一片阴影。
“怎么了?”不解地问。
“你的前任男朋友……不是,前任床伴,”谢罗彬神情认真地纠正起自己的措词,起身为郝透倒了一杯温水,将玻璃杯递给他,“因为扰乱公共秩序被送进了监狱。”
“什、什么?”手无故一滑,杯子落地,碎片四散。
“不必这么惊慌,”仿似身体内四分之一的英伦血液作祟,这个英俊男人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绅士魅力。即使大为恼怒,面上也不作一色。谢罗彬手指轻攒,掩于唇边轻咳了几声。“一周前已经放了出来。”
郝透知道自己又一次深陷尴尬,他以“清扫”为借口想逃离自己的恋人。谢罗彬伸出一臂拦住了他,他淡淡勾起一个笑容说,露台上就有抹布与笤帚。
“刚才万菲将这张照片放于我的面前,问我照片中的男人是谁。他想在变成女人后马上与这位美人相识,”谢罗彬将一张照片递给自己的男孩,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可我一时居然不知如何作答。”
就是那张四人组合的合影。相片里的殷之纯垂眸而坐,而郝透则仰脸睡在他的怀中,伸展手臂抚摸他的俊美脸庞——仿佛一个深情亲吻即将来临。另外两个样貌出众笑容满面的男孩彻底沦为陪衬,只能凸显出他们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郝透赶忙去翻开自己置于床头的相册,原来放置照片的地方只夹了张便条纸,上面以一个还算端正的笔迹写着:并不是只有你会偷东西。
署名:万菲。
……妈的!
“虽然这张照片封存了你的一段光辉岁月,但鉴于你现在已另有所属,而那个家伙又是个冷血无情的混蛋,”稍事一停,笑了,“还是扔弃更为合适。”
“罗彬,不是你想的这样……”做了个“要撕”的动作,可一刹又突兀地住了手——自己也解释不清。
男人十分善解人意地把手放上了恋人的手,笑了,“算了,不过是一张照片。”顿了顿,又说,“其实网上有很多,随便一搜,比比皆是。”
“罗彬……”
“我在怀疑,你在床上总是紧抿嘴唇不发一声,”那双烟灰色眼眸似笑非笑地望向了对方的单眼皮,又似越过了他的脸孔,直达别处。“是不是因为担心,一开口就会喊出别的男人的名字。”
“你、你胡说什么,哪有别的男人?”
“好了。”英俊男人冲自己面色绯红的恋人温柔一笑,借以舒缓他的紧张,“先去拿家伙收拾房间吧。”
只穿了件单衣的郝透获得赦免似的跑向露台,岂知前脚刚刚迈入,身后的门就被人锁了上——回过头,看见自己的恋人正含情脉脉地注视自己,以口型说着:“只是惩罚。”随即掉头就走。
意识到上当了的男孩愤怒地捶打着门,“谢罗彬,你干什么!放我进去!”
响动不小,男人掉转过头,伸出手指置于唇边,轻轻“嘘”了一声。朝旁指了指,意思是你妈就在隔壁,别吵醒了她。
郝透当下沉默了。视自己比性命还重要的苏朵朵如果瞧见这副情景,一定会立马将谢罗彬撵出去。
暴雨倾盆而泻一整夜,好似横扫天地,露台变成了一艘漂摇不定即将覆没的船。
※ ※ ※
谢罗彬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略微泛白,太阳是个捣碎的蛋黄隐匿在起伏如同山脉的灰暗云层之后,流出一点一点黏稠的晦涩的光亮。他这才想起来,郝透被自己锁在了露台上,已经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