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郁联系了房东,趁常征休假两人去看了房子。那栋公寓楼刚建两年,跟周围动辄一百多年历史的老居民楼相比,一切都是崭新的。客厅朝南带一扇落地玻璃门,从阳台上可以看到芝加哥棒球队的主场。房内所有电器一应俱全,几乎是拎包入住的标准。
看过房两人都很满意,常征和房东讨论了一些具体条款,当天就签了合同。
“咱们什么时候搬?”回到车里陶郁问。
“下个月一号。”常征说,“什么都不看清楚就敢签字,把你卖了也不知道。”
陶郁嗤笑:“卖也是卖你值钱啊,医学博士,我连个半成品都不算,捂一捂说不定还有升值空间。”
常征笑了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跟唐老师说了我们要搬走吗?”
陶郁扭头看他:“你没说吗?”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意识到他们连新房都找好了,可忘了跟唐老师打招呼。
“还有半个月,不算太晚,今晚回去说。”陶郁看着窗外,心想说搬还真的要搬了,在唐老师家住了大半年,这里是他来美国的第一站,在他最难的时候唐老师收容了他,帮了他,像个避风港一样给了他家的安全和温暖。
“在想什么?”见他半天没说话,常征问道。
“没什么。”陶郁转回头,“在想唐老师家的沙发,被我睡得塌下去一块。”
常征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搬新家给你买个结实的。”
陶郁白他一眼:“留着你睡吧。”
由于存了“摊牌”的心思,晚上陶郁做了一桌大菜,准备先讨好唐老师的胃。可吃晚饭时,唐海南却有些心不在焉,像有什么心事。陶郁觉得唐老师这心事好像存了不少日子了,最近一直都魂不守舍的。
“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饭吃到一半,唐老师为难地开口道,“寒假时我在国内认识了一位女士,相处了一阵双方感觉都不错,回来以后也在网上保持联系。我们商量好过一阵我回国和她领证,她辞掉工作和我一起来美国生活。”
陶郁和常征没想到是这个发展,两人互看一眼,陶郁先反应过来:“这好事啊!恭喜您唐老师,总算……”他顺口想说“总算找着媳妇了”,觉得好像损唐海南是个大龄困难户,改口道,“总算找到能长期给您做饭的,我也就放心了。”
唐海南心想把这小子捡回来之前,自己活得也挺结实,没落过一顿饭。唐老师有涵养,不跟他一般见识,转向常医生说:“这个事其实春节前就商量好了,本来打算春节回去结婚,但是我想了想这样不好,没有正月里赶着人找房子搬家的,再加上这学期的课比较多,就决定五月中放暑假回去。现在离暑假还有两个月,你们可以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陶郁心想这可真是巧了,他们正打算搬走,唐老师倒先发话了。
“我们也有个事要跟您讲。”常征放下筷子,一副要说正经事的样子开口道,“我和陶郁决定一起生活。”
唐海南没反应过来,以为常医生中文表达不到位:“你们打算一起租房吧?这样也好,找室友还是要知根知底。”
“唐老师,您没理解他的意思。”陶郁看出常征要实话实说,解释道,“我们是打算一直住一起,我们在约会。”
唐海南:“……”
常征补充说:“我们都认同对方是适合一起生活的伴侣,就像您和那位女士一样。我们其实已经决定搬出去了,陶郁最近一直在看房,这个事情我没考虑周到,应该提早跟您说。今天我们定下来一套公寓,计划下个月一号搬家。”
唐海南目瞪口呆地看看常征,又看看陶郁,半天才缓过神来:“你们两个……伴侣?”
常征平心静气道:“您可能一时不能接受,我们决定搬出去,也是担心给您添麻烦。”
唐海南在美国生活多年,对同性恋人群的态度比较开化,但那是一种态度上的认可,并没有真正接触过这个群体。现在突然告诉他,你家里两个房客都是gay,而且俩人搞到一起要过一辈子,他确实有点转不过劲儿来。
餐厅里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唐海南最终坐不住站起身说:“这个太突然了,得让我消化消化,你们继续吃,不用等我了。”说完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陶郁黯然地看了看常征。
“这个态度就很好了。”常征拾起碗筷继续吃饭,“他没有说不好听的话,也没有怀疑我们有AIDS,已经很宽容了。别担心,他只是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事实。”
陶郁知道常征说的是对的,可还是忍不住担心。唐老师像个责任心很强的兄长,一直对他提点照顾,他不希望因为这个事,从此断了往来。
最后半个月气氛有些怪异,唐海南似乎还没缓过劲儿来,早出晚归一直不怎么见人。常征照旧忙得很,三天两头夜宿医院。陶郁污水厂的项目已经启动,之前订的仪器有一部分已经送到学校,他跟着安装调试人员学习操作调试。有时晚上十点多回到唐海南家,另外两个人都不见踪影,空荡荡的房子缺乏人气。
很快就不会这样了,陶郁独自站在屋里想,等唐太太来了,会把这里收拾得更像个家,以后他们有了小孩会更热闹。常征现在住的房间也许会改成小孩房,自己睡的小客厅可以作为游戏室。他在心里为唐老师规划这个家未来的样子,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回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变成那样。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陶郁已经从房东手里拿到钥匙。他自己的东西很少,来的时候是两个箱子,走的时候只是多了些书和资料,其它的东西都没有添置。常医生的家当就多了,他在这住的时间长,各种医学书籍、影印资料装了七八个大纸箱,陶郁都纳闷这个房间之前是怎么塞下这么多东西的。
搬家那天,常征和同事换了班。两人租了一辆卡车,千辛万苦地把所有东西都装进车里,常征雇了清洁公司的人来把他和陶郁住的客房、小客厅、和两人共用的客卫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唐老师那天难得没有出门,帮着他们两个搬东西,最后看到焕然一新的房间,忍不住感慨说搬走就搬走,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临走前,三人终于又坐到一起,唐海南对陶郁和常征说:“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这件事,你们想和谁生活在一起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还是我认识的那两个人,对工作对学习有上进心,对人也真心实意。我不能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就抹掉你们的好处。既然你们决定以后一起生活,我也祝福你们。”
说到这唐老师看了看他们两人,接着道:“咱们在一起住了这么长时间,一直相处得很好,陶郁做饭也不错,以后过年过节再过来露两手。等你们嫂子来了,请你们来家里吃饭。”
听了唐海南这番话,陶郁鼻子发酸,在去往新家的路上他对常征说:“以后这就是门亲戚了。”
第十三章
半夜陶郁醒来,发现半张床空着,常征不在卧室里。
不是又回医院了吧?
他打开手机,还不到五点,借着亮光照了照,发现对方的呼机还在床头柜上放着。爬起来打开卧室门,客厅里黑着灯,只有电视屏幕发出的荧光,常征靠在沙发上,手边放着一杯咖啡。
“怎么不睡觉?”陶郁瞥了一眼电视,顿时睡意全消。
屏幕上是一个打开的胸腔特写,心脏上插着管子,一只手捏着手术刀在某个部位切了个小口,预想中鲜血迸流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靠!他打个冷战,不太能理解常医生这种半夜看切人的爱好。
“你几点起来的?” 陶郁抓过一个抱枕倒在沙发上,闷声问道。
“刚起。”常征随口回答。
陶郁翻个身,背对屏幕说:“他一会儿要把开口切大,横一刀,竖一刀,然后缝线把几瓣穿起来,剪掉一块,再找个人工玩意儿缝回去——就这一段录像您看了快一礼拜,我都记住了!”
常征被逗笑了,拿开他的枕头说:“这是主动脉瓣置换手术,从哪里下刀,横行延长到什么位置,往下转向主动脉瓣环在哪止刀,还有人工瓣膜的选取,缝线的方式都会影响手术的效果。被你讲的好像病人是头牛,对牛也不能随便切啊。”
陶郁不置可否道:“您是半夜睡不着觉,来点重口儿的催眠吗?”
常医生不以为意:“我今天上午要做这个手术,Parker让我主刀。”
Parker是常征所在医院心血外科的一把手,陶郁经常听到这个名字,知道常征跟他混,接触的大都是心脏病人,做手术从一开始打下手缝合,到现在越来越多的交给他主刀。
美国住院医阶段并不是专科培训,住院医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但几块砖摆在那,有圆有方,有扁有长,谁都想挑块合适的。住院医个人在某些方面表现突出,那一科的主治医生自然会经常想到他,有病人就会交给他。
常征的偏重无疑是在心血管外科这一块,和其他人相比他有个优势,他父亲是个有名的心血管专家,他从小听过更多的离奇病例,了解那些循规蹈矩之外的治疗方案,见识过更复杂的经典手术操作。陶郁见过常征拿着尺子对着他父亲的手术录像测量下刀比例,也被迫听他念过那些治疗笔记当睡前故事。陶郁觉得常征一定很崇拜他父亲,不是小孩那种“我爸什么都会”的盲目崇拜,而是把父亲当成自己前行路上的目标来仰望。
倚着沙发扶手陶郁睡起回笼觉,半睡半醒间听到常征在耳边说:“下周一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
“Angles’ home.”
每年五月最后一个周一是公共假期Memorial Day,为纪念那些为国捐躯的美国军人。
陶郁对这个节不以为然,在他的印象里美国军人都是自己作死的,比如在朝鲜、在伊拉克、在阿富汗。和大多数中国青年一样,他对于美军采取的一切军事行动都抱有阴谋论的看法。
常征开着车反驳道:“在其他国家领土上的军事行动就是搞阴谋吗?这个节也纪念那些二战期间,战死在中国战场的美国军人。”
陶郁一时无法反驳,他再不了解历史,好歹也听说过当年中缅印战区援华的飞虎队,听说过驼峰航线上的美国运输机和轰炸部队。
“美国人自己的后院打扫干净了?”陶郁不甘心地争辩,“德州闹自治那帮人解决了吗?”
常征不紧不慢道:“哪没有闹自治的?你发脾气关起卧室门自治,不让我进屋睡觉,我解决你了吗?晾着呗,你还能一辈子待卧室里不出来?”
陶郁气绝。
和常征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他并没有感觉到所谓文化差异,常征的性格内敛有主见,像是按照某种传统规范培养出来的,陶郁有时甚至觉得对方比自己更像个传统中国人。然而毕竟是生在美国长在美国,连父母都不是在大陆出生的,除了会讲中文外,常医生恐怕对自己的中华血统没有太多认同感。当一些话题涉及中美时,他自然而然以美国人的立场来看待问题,而陶郁作为一个接受了二十几年红色教育的前愤青,当然不能认同美帝的看法,有时话赶话就会起摩擦。每次吵完陶郁就恨自己没事扯什么国家大事,像骆丰那样只关心综艺,天下能少多少争端。
车里安静了一阵,常征侧头看看陶郁,见对方望着前方不吭声,轻笑道:“生气了?”
陶郁手动把对方的脸摁回去:“好好看你的路,开你的车!”
常征笑道:“我也没真晾着你,每次你把自己锁屋里,我都问你要不要喝水吃饭,布什也不敢给闹自治的停水停电是不是?”
陶郁扭头看着窗外,心说这他妈是跟我说好话吗?这是在存心气我!
“其实两年前我也有过冲动想去参军。”常征忽然说,“那时美军在阿富汗的红翼行动惨败,那年独立日我和朋友到市区参加一个集会,正好看到有空军在招军医,我还拿了报名表。”
“后来为什么没去?”陶郁忍不住转回头问。
“因为我还欠着一大笔贷款啊!”常征笑了笑,“开玩笑的,因为听说当时入伍的要送到驻韩美军基地,不上战场。”
陶郁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从没有过当兵的冲动,连个念头都没起过。那时他有家里规划好的锦绣前程,没事谁会去找虐,吃不好睡不好,一天到晚被人当骡子练。想来国家远离战争不过二十几年,没经历过战火的一代已经把和平视为理所当然,当兵成了没有出路的选择。
常征并没有期望陶郁对自己当年的热血发表评论,接着说:“其实哪国的军人都一样,他是为他的国家服役,国家的战略方针也许会出错,但作为军人服从命令,为国捐躯,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
车子开了两个小时到达远郊一处公园,周围都是森林保护区,下车的时候陶郁看到几只鹿在不远处悠闲的觅食,对来访者毫不在意。
常征带他走向一片尖顶的建筑群,边走边介绍说:“这里是教会的产业,收容一些有残疾的孩子,有一些是战死军人的后代,因为各种原因他们的母亲或者其他亲人负担不了他们的生活,于是把孩子送到这。也有一些是家里交钱,定期把孩子送来一段时间,让他们和其他有类似疾病的孩子一起相处。”
陶郁问:“你是来这里做义工吗?”
“算是吧。”常征说,“这里有些孩子患有威廉姆斯症,我父母建了一个基金,用他们自己的收入操作,也接受社会捐赠,每年会为一些有这样症状的孩子检查身体和手术。”
陶郁没有听过这种病,问:“威廉姆斯症是什么病?”
“一种先天的神经发育异常,由于七号染色体上的基因缺失造成的。他们大多智力发育不正常,但是非常乐于亲近人,对陌生人也很友好。几乎所有有这种症状的人都有心血管疾病,比较普遍的就是主动脉瓣狭窄。”
两人已经走进接待室,值班的是一位中年白人妇女,似乎和常征很熟悉,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常征上前和她拥抱了一下,侧身为她介绍陶郁:“This is my partner, Yu.”
陶郁近来已经习惯了“partner”这个身份——同性恋人在介绍自己另一半时的称呼,起初他对着外人还有些忐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待他们。但渐渐地顾虑就被打消了,大多数人并不会表现出特别的关注,即使有人在第一时间表示惊讶,也会很快恢复如常。陶郁想,这也许是因为常征接触的人群相对有教养的缘故吧。
白人大妈叫Susan,很热情地和陶郁握了手,交谈几句后,把他们领到了孩子们的活动室。
有威廉姆斯症的孩子有共同的外貌特征,鼻根很低,嘴唇宽大,下唇很厚,大多数孩子还有斜眼的问题。但常征说的没错,他们确实很乐于亲近陌生人,一进活动室,陶郁和常征就被孩子们围住了。
陶郁没有过带孩子的经验,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听着小孩们饶舌但是毫无语序和逻辑可言地唧唧喳喳。他转头看向常征,发现对方单膝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超人玩具在和一个男孩玩打仗游戏。常征脸上带着笑,陶郁觉得那笑容和平时不同,是一种纯真的像兄长对幼弟的包容而平等的笑。
一只皮球撞到陶郁身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看向球的来源——一个看来七八岁的女孩,和另外几个孩子一起期待地看着他。陶郁把球轻轻掷向身边一个男孩,那个男孩欢快地大声喊着接住球,又扔还给陶郁。陶郁和几个孩子围城一圈,皮球在其间毫无规则地跳来跳去,伴随着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呼喊,越来越多的小孩加入了这个圈子。
皮球又一次从陶郁身边飞过,他转身去捡球时,看到常征把一个小女孩扛在肩膀上,正微笑地看着他。
常征肩上的女孩朝他喊:“Ball! Ball!”
陶郁把球伸到女孩面前,在她伸手即将触到球之前又往后撤走,来回几次,才最终把球交到女孩手里。身后那些孩子们也在喊着扔球,常征把女孩放下来,她抱着球跑去加入那一伙小孩。
趁周围没有人,常征拉过陶郁轻轻一吻,在他耳边说:“Nice job!”
陶郁有些脸红,看着面前一群小孩说:“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这样一群孩子一起玩。”
“他们也有自己的思想,只是无法和人正常沟通。”常征说,“他们当中有些人很有音乐天份,但是没有机会接受正规的培训。教会只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和简单的教育,他们需要更多的人关心。可是这世上每天有那么多的事发生,有多少人会来关注这样一群孩子,因为心脏疾病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活不到成年。我父母办的基金每年大部分的资金用来给一些心脏病严重的孩子做手术,刚才那个女孩叫Jennifer,她是今年的候选者之一。”